莫说阿阮,连那险夺她性命之人都无法置信。
正当此时,那救她之人蒙在面前的黑巾落了下来。
猝不及防地,阿阮直直瞧见了他的容貌。
然对方根本来不及将黑巾再蒙上,他只是将自己受伤同伴的胳膊用力一搀,拼尽全力自叶家影卫眼前逃走。
对方十人,不过一炷香时间,活下来的便仅有他们二人,狼狈而逃。
若影卫并无将其擒拿的任务,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活着离开。
本是刀光剑影的街尾顷刻又安静了下来。
朝阳大街上热闹依旧,路人忙着游玩赏灯,商户忙着吆喝生意,根本无人注意到这街尾处的刀剑血影,即便有周遭三两路人,他们也早已逃得远远的了,以免惹祸上身。
影卫倏然而来,此刻又匿进了夜色之中,仿佛不曾出现过。
阿阮根本顾不得惊愕与害怕,朝着叶晞飞扑了过来。
叶晞正左手撑着地,艰难地爬起身。
阿阮连忙伸手去扶他,却被他重重拂开。
阿阮一个没站稳脚,也跌到了地上。
她连发愣都不敢,飞快地爬起来又伸手去扶叶晞。
却仍被叶晞拂开。
如此反复三回。
当叶晞第四次要将她甩开时,发现她将他的衣袖攥得紧紧的,除非他用力掰开她的手或是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否则根本甩不开她。
他终是暴躁地抬起头来,瞪向阿阮。
只见阿阮两眼红肿得如同兔子,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唇紧紧抿着,唇色发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敢眨眼。
她不敢松手,生怕自己一松手便弄丢了叶晞似的,所以她没有办法用手比划着同他说话,只能紧攥着他的衣袖,定定看着他。
叶晞本是满胸腔的暴躁,可这会儿看着阿阮哭成泪人似的模样,忽然间便又什么不快都烟消云散了,唯余下些嫌弃与不耐烦。
且见他抬起手,就着衣袖朝阿阮的脸上胡乱一通抹去。
他满脸的不耐烦,动作也很是粗鲁,可当他将手从阿阮面上拿开时,却见阿阮抿着嘴低下头安心一笑。
叶晞盯着她红通通的眼圈,见她没有再哭,这才绷着脸继续站起身。
阿阮见状,自然而然又伸过手来搀他。
这一回,叶晞没有再将她推开,而是抓着她的手腕,与她一齐站了起来。
阿阮这会儿看着躺在叶晞周围的黑衣人的尸体才觉害怕,不由挨紧了叶晞,甚至飞快地抓上他的左手。
“世子,我们回去。”阿阮用另一只手比划。
她虽然害怕,却不至于害怕到腿脚发软无法动弹,因为如她这般见过无数苦难的孤女见过的死人早已不计其数,她甚至还从死人手中捡过馒头,如她这样的人,很多时候连害怕的资格都不配有。
只是她不曾遇过这样的事情,心有余悸却还是有的。
不是怕她丢了性命,而是怕叶晞再有性命之忧。
叶晞颔首,一眼都未看地上的尸身,只是从他们的尸身上跨过,抓着阿阮的手径直离开。
好似地上的这些死人与他毫无干系。
他也并不在乎。
只是才走了会儿,阿阮忽然想起什么,又连忙朝叶晞比划,紧着见她转身往回跑,来到她方才因惊慌而脱手掉在地上的饴糖锦袋与胖鹰灯笼旁。
她飞快地将装着饴糖的锦袋捡起来,着急地拍掉沾在上边的泥灰,在手上提牢后这才将那只胖鹰灯笼拾起来。
蜡烛已熄,灯笼亦被烛火烧毁了。
想着这是给叶晞买的灯笼然而却没能交到他的手上便坏了,阿阮既难过又心疼,双手捧着它不舍得扔,就这么重新走回叶晞身旁。
“世子,奴的错,奴给世子买的胖鹰灯笼被烧坏了。”阿阮低着头,难过地比划。
叶晞垂眸看向她捧在手心里的灯笼,是一只鹰的模样,被烧去了右边翅膀的部分,破损残缺。
少顷,只见他伸出手来,将这只破损的灯笼从阿阮手中提了起来。
阿阮很是惊诧,她以为叶晞至多只会瞥上一眼而已——
然而她连想都未能想完,便见叶晞将手一松,灯笼自他手中掉落,“啪”的一声砸在地上。
他面无表情地抬脚踩了上去。
灯笼乃是竹篾编成再糊以薄纸,本就不是坚实之物,再由方才阿阮摔了一回且被烛火烧去一半,整个灯笼已然脆弱,现下经由叶晞如是一踩,瞬间破碎,四分五裂。
阿阮被他这突然又莫名的举动惊得心跳一窒。
叶晞的眼神已黯沉得可怕,仿佛揉进了周遭的所有夜色。
这一瞬间,阿阮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初初到禁苑的那一夜,他举着弩机朝她射来利箭的感觉。
心惊肉跳。
然而她却不再像当初那般吓得无法动弹,她只是在原地怔了怔,便跑着追上他,走在他身侧。
只是这会儿她数回想要牵住他的手却又迟迟不敢,只敢轻轻地抓上他的衣袖一角。
叶晞方才的模样令她不安,心有余悸,担心极了自己的不知哪一举动会触怒他而致他将她推开。
她不想离开世子身侧。
如是想,她将叶晞这袖角朝掌心里愈发抓紧。
走着走着,叶晞忽地握上那攥着他衣袖的手。
他并未停下,也并未转头来看阿阮一眼,只是将她的手抓在手心里,由她带着路,与她并肩往荣亲王府后门的方向走去。
他将阿阮的手抓得极紧,紧到阿阮觉得生疼。
可她非但没有将手缩回来,反是朝他挨得更近了些。
臂依着臂,在夜色里并肩前行。
至于那些死在影卫剑下的黑衣人,待他们的尸体被赏罢花灯一路回家的百姓发现时,叶晞与阿阮早已回到了荣亲王府。
一路上,阿阮心事重重,既害怕叶晞会再遇到危险,也担心他会问她方才那黑衣人为何会对她出手相救,更紧张他会再如方才踩毁灯笼时那般,冰冷得让人无法靠近。
然而直至回到禁苑,叶晞都未就方才之事提过一个字。
第36章 保护 以己身做其盾,护他安全无虞。……
待跨进禁苑的门槛, 阿阮忐忑的心才缓缓平复下来。
她心安下来的同时又觉难过。
回来了,世子便安全了,再无人能伤着他, 可回到这有如囚牢般禁苑里来,世子便不知何时再能出去。
世子他会又回到那幽暗的阔屋里, 自顾自地做着旁人看不明白的事情,与世隔绝。
本就心事重重的阿阮心事愈发多, 以致她根本没有察觉到今夜禁苑里的风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整个庭院里张挂着的风灯都被点上了,将平日夜里总是黑暗幽深的禁苑照得前所未有的敞亮。
她揣着重重心事紧跟在叶晞身侧,忽听得院中传来一道慵懒中又带着凌厉与冰寒的声音:“玩够了?”
阿阮惊得连忙抬起头来。
只见荣亲王站在被夜风吹得满庭院直摇晃的风灯下, 火光在他面上明灭不定晦暗不明, 让人根本瞧不清他的神色。
饶是如此, 阿阮仍清晰地自他身上感觉到迫人的凌厉, 仿佛无形的利刃抵到了她眼前, 令她浑身一个激灵,动也不敢动。
他身旁并无随从,流云不知去了何处, 只有两个面无血色的护卫躺在他面前地上。
且见两名护卫双手手腕及双腿小腿处血淋淋的, 若非他们鼻底还有着鼻息,怕是说他们是两具尸体也无人不信。
两名护卫皆面朝叶晞这个方向,借着满庭院的风灯, 阿阮能清楚地瞧见他们的脸。
在瞧清他们二人的容貌时,阿阮惊得倒吸一口寒气, 慌得不禁屏住了鼻息。
这是——这是前边想要将世子拦下的那两名护卫!
他们……他们显然是被断了双手双腿,虽留性命在,可从今往后他们却都只能是个废人,比死更痛苦。
阿阮面上的血色倏然褪去, 瞳仁紧缩,她原本觉得随性又温和的荣亲王此刻在她眼里比她初见时的叶晞更为可怕,尤其见得他踩着他们血淋淋的手腕、在他们痛苦的惨叫声中面无表情地朝叶晞走过来时的模样,她更惊也更骇。
阿阮不寒而栗,叶晞面上神色却一如寻常,既不诧异荣亲王的出现,也不在意地上的两名护卫,只是无动于衷地自他们身上瞥过一眼而已。
荣亲王在与叶晞尚有半丈之距的位置停了下来,只见他微微垂眸,看向叶晞垂在身侧的手。
准确来说,是看向他与阿阮相握的手。
察觉到荣亲王的视线,阿阮这才发现仍抓着叶晞的手,不仅心慌地飞快将手收回来,同时从叶晞身旁退开,惶恐地往后退了两步。
叶晞此时也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阿阮突然收回手的感觉令他心生不快,像是失了温暖,有些空落落的感觉。
他无视眼前的荣亲王,回头去看站到他后侧方低着头甚至整个身子还隐隐轻颤的阿阮。
再看向荣亲王时,只见他拧着眉心,一副不悦的模样。
“怎么?我都还没冲你生气,你倒是先冲我生气了?”荣亲王盯着他,神情冷冷地笑了笑。
叶晞并不答话,只是将眉心拧得更紧。
荣亲王将目光移到他身后的阿阮身上,不疾不徐地冷冷道:“依我看,这丫头是不必在留在你跟前伺候了。”
荣亲王话音才落,阿阮便两腿一软,朝他跪了下来。
她想到的不仅仅是那将废人一般过着下半生的两名侍卫,她更多想到的是叶晞。
她死不足惜,可至少让她知晓王爷会派谁人来照顾世子。
而世子不过是出门逛了逛灯会、吃了几块甜糕而已,王爷不能罚世子。
阿阮心中一边惊惶又着急地想,一边慌乱地朝荣亲王比划为叶晞求情。
可看荣亲王一副冷漠蹙眉的反应,阿阮忽然想到秋茶给她的那一小册子及木炭条,她将木炭条一分为二,与小册子一起一直带在身上。
她着急忙慌地从怀里掏出小册子与木炭条,抖着手就要将自己方才比划过的话写在册子上。
求王爷不要责罚世子,世子他……世子他什么错都没有。
然而她颤抖得厉害的手才在小册子上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求”字,叶晞便忽地伸过手来抓上她的胳膊。
阿阮惊惶抬头,只见叶晞紧皱着眉心,满脸阴郁,一副已然生气的模样。
他紧抓阿阮的胳膊,在她既惊又骇的目光中用力将她自地上拽起。
阿阮的胳膊被他紧捏得有如骨头碎裂般疼,根本由不得她自已,不得不随着他的生拉硬拽站起来。
荣亲王盯着他们二人,眉心亦如叶晞一般,紧拧而起。
将将被叶晞拽着站起来的阿阮作势又要重新跪下,然而叶晞仍抓着她的胳膊并无松手的打算,她吃痛得根本无法跪下,只能站在他身旁,战战兢兢。
阿阮慌得本不敢多看荣亲王一眼,可她又担心荣亲王盛怒之下会对叶晞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而伤着叶晞,是以她饶是心慌得浑身都止不住发颤,却仍未有低下头去。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前半步,将自己的半边身子挡在叶晞前边。
荣亲王将他二人这或明白或细微的举动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于他眼中,叶晞仍是他一直以来所认识的那个叶晞,却又不仅仅是曾经的那个叶晞。
曾经的叶晞眼里只有偃甲以及与偃甲有关的一切,曾经的他连自己都不在乎,更不会在乎任何人。
但眼下,他眼里抑或说是他的心里,开始并且已经有了在乎的人。
荣亲王将目光移到阿阮身上。
对上他冷冷瞥过来的视线,阿阮不禁打了个寒颤,明明害怕得双腿发软,偏偏往叶晞身前更挪了半步。
阿阮是有口不能言,叶晞则是一言不发。
她挡在他身前,他抓着她的胳膊。
夜风忽然烈了起来,吹得满庭院的风灯摇晃得厉害,晃得荣亲王的面色愈发晦暗不明。
阿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了起来。
却见本该怒不可遏的荣亲王却只是缓缓闭起眼,须臾才睁开眼,朝叶晞伸出手来。
阿阮此时就像是被张满的弓上的箭,紧张到了极点,是以当荣亲王堪堪抬起手时她便如那如骤射而出的箭一般想也不想便整个人都挡到了叶晞身前来,甚至张开双臂,着急忙慌地将他护在身后。
以己身做其盾,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护他安全无虞。
这是阿阮挡在叶晞身前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叶晞看着忽然拼了命似的整个人挡在自己身前的阿阮,眉心拧成了死结一般。
小哑巴这是在作甚么?
将将抬起手来的叶诚看到阿阮这般反应,不由怔了一怔。
阿阮本就生得娇小,加上常年过着有一顿没下顿的日子,以致她比同龄人看起来都要瘦小一些,她挡在叶晞身前不过将将及他下颔高而已。
她也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下人而已,荣亲王即便再如何动怒也不会当真伤了叶晞,但要取她性命却是易如反掌之事,换做任何人,此时想的都该是自保,而不是自己冲上前去找死。
若是有旁人在,瞧着这一幕必该笑话她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然而荣亲王在阿阮面上看到了畏惧,也看到了坚决。
哪怕她很弱小,她也要尽她所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荣亲王本该是盛怒的,也本是想要处置阿阮的,可此刻看着她不假思索将叶晞挡在身后,他心头怒火的盛焰却又慢慢熄了。
他并未收回手,而是继续朝叶晞伸来。
“我说阿晞,要想我当做今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你是不是该有些什么表示?”荣亲王最终无奈地长叹一声。
叶晞这会儿很是不悦,并不想理会荣亲王,可看着面前的阿阮,他又觉自己不理荣亲王好像不行,于是他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扯下挂在腰间的弩机放到荣亲王伸来的手里,“给你使唤三天。”
才将将接过弩机的荣亲王:“……”
偏还听叶晞补充道:“不许弄坏。”
“……”荣亲王看看自己手上的弩机再看看一脸认真的叶晞,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自己是该好气还是该好笑,只见他抬起手来虚空点了半晌才终是说得出话来,“我可是晓得你送了一把弩机给这个小哑巴,这会儿给我就只是借三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