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方才那位竟同世子长得一样的郎君,以及他前边冲姬娘吼叫的话。
他提到了这只香囊。
他唤姬娘做母亲。
他同世子长得一般模样。
姬娘手中的这只香囊当是方才那位郎君的。
姬娘也有给世子一只一模一样的香囊。
姬娘说,这是她亲手缝制,且将它于佛前诵经求福,戴在身上,可保平安。
姬娘昨夜同世子说这话时,满眼希冀与慈爱。
是母亲才会有的温柔与愿盼。
她不信世上会有什么巧合能够如此。
姬娘既是方才那位郎君的母亲,那她也就是——
阿阮将头垂得更低,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她想到了禁苑里的叶晞。
她不敢再往下想。
姬皇后看着阿阮因极力克制自己心绪而紧握以致微微发颤的双手,心知她定是猜到了什么。
她并未说话,只是慢慢摊开掌心,低头看向手心里那被叶昭扔还给她的香囊。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边的平安竹,满眼伤悲。
不知过了多久,阿阮才重新拿起笔,慢慢地写:“娘娘,奴昨夜将娘娘绣的香囊的交给了世子,可是……”
笔肚里没了墨汁,阿阮不得不停笔蘸墨。
姬皇后蓦地又抓紧手中的香囊,一瞬不瞬地盯着阿阮手中的笔,紧张又迫切地想知道她往下的话。
阿阮再看一眼她紧紧抓着香囊的手,继续写:“世子将它投进了炭盆里,奴未能将香囊给救出来,烧没了。”
她对一个小小的香囊用了一个“救”字,让姬皇后面上极力维持的最后一丝平静终是湮没在痛苦与哀伤中。
“我……”姬皇后悲伤痛苦地闭起眼,眼泪止不住地滑过双颊,声音因哽咽而颤抖,“我保护不了他,我也救不了他……”
“我不配做他的母亲。”
“我不配做他们的母亲……”
阿阮再抬头时,见到的是姬皇后将紧抓着香囊的双手抵在面上,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阿阮更是发现,姬皇后不断溢出眼角的泪水里,有血。
*
已然回到东宫的叶昭又怒杀了两名宫人。
怒不可遏的他甩袖时拂过自己腰间,甚么也未拂到的感觉令他怔了一怔,尔后低下头来看向自己腰间。
只见他腰间空空如也,什么都未佩戴。
自从姬皇后让瑶姑姑给他送来那只香囊后,他腰间便只佩戴那一只香囊,再不佩其他。
他盯着自己什么也没有的腰间看了许久,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闭了闭眼,转身离开东宫。
朝才离开的栖凤宫而去。
第45章 兄弟 惊蛰那日是祭祀的好日子。
乾明殿。
徐內使看着荣亲王跨进殿门高高的门槛, 如释重负般抬手擦去自己额上冒了一路的冷汗,这才躬着身子跟在他身后入殿。
乾明殿中有一暖阁,因着楚帝喜好饮茶, 早年这楚宫初建成时他便命人将这暖阁改成了茶室。
荣亲王入得殿内后径直走向茶室,既不需徐內使在前通传, 更无需其在前指引,显然入这乾明殿面圣于荣亲王而言已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由此也足见楚帝待荣亲王有多宽和。
在这楚国禁中, 荣亲王从不受礼数所据。
徐內使停在茶室外,荣亲王独自入内,毕竟若无楚帝之命, 便是徐內使这般的近身內使也都不能擅自入这茶室。
“来了。”荣亲王走进茶室时楚帝正在碾茶, 他看了荣亲王一眼, 便睨了睨手边茶案上的茶罗, “正好, 来帮朕筛茶。”
荣亲王既未行礼,也未说上什么,闻言便来到楚帝身侧坐下, 拿过那鎏金纹银茶罗, 依楚帝所言筛茶。
楚帝将茶碾里的饼茶碾碎后便开始煮水,一边往紫砂壶中舀水一边道:“这是灵山上的泉水,并非往日里的壶山泉水, 这茶亦是今晨才运到宫中的蒙顶甘露,朕都还未尝过这灵山泉水煮蒙顶甘露, 诚弟可是有口福了。”
“皆乃兄长抬爱。”荣亲王神色平静,丝毫不见任何欣喜之色。
楚帝并不介意,只认真地盯着面前紫砂壶中的山泉水。
待得壶中水沸腾,他当即从旁边的鎏金银盒中舀出一勺盐倒入壶中, 紧着以长柄纹银勺除去浮在表面上的水沫,以免影响稍后的茶汤味道。
壶中水再次沸腾时,只见他从中舀出一瓢水,再自荣亲王手中的茶罗里夹起一把茶末投入沸水之中,搅拌使之起沫。
当壶中水第三次沸腾时,他将方才舀出的那一瓢泉水重新倒入壶中已止沸,待壶中沫饽育成,才终见得他将茶壶自风炉上拿下,放到一旁的交床上,并往早已准备好的两只茶碗中斟茶。
只见舀入茶碗中的汤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其煮茶技艺之娴熟乃至出类拔萃之境,当今天下怕是无多少人能及。
楚帝亲自端起茶碗,递与荣亲王。
荣亲王恭敬接过,神色依旧平静。
他看楚帝煮茶看了数十年,早已习以为常,哪怕他如今煮茶的技艺已经如至云霄之境,荣亲王也再无任何反应,更不会像其余人那般搜尽这天下的赞美来奉承眼前人。
甚至再品这茶汤时,他都没有任何惊艳的反应。
平静得有如一潭死水般。
偏偏楚帝定盯着他问:“味道如何?”
“汤花卓绝,茶汤芳香,兄长烹茶的手艺更精进了。”荣亲王将茶碗捧于手中,道。
“诚弟可也是愈来愈会睁着眼说瞎话了。”楚帝笑了一笑,自啜了一口茶汤,“诚弟分明什么差别都品不出来。”
这话若是对着其他人说,这会儿定该吓得俯身求饶了,然而荣亲王非但面不改色,反是淡淡道:“兄长既是晓得,又何必非要问我。”
他一直不喜饮茶。
他喜爱的是酒。
烈酒,一口饮下便会烧肠灼腹的烈酒。
楚帝神色不变,只慢慢呷茶,让人根本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荣亲王亦是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茶碗,尔后仰头一口饮尽。
滚烫的茶水瞬间烫红了他的嘴角。
楚帝又再给他舀了一碗茶汤。
荣亲王没有再喝。
楚帝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而是不疾不徐道:“这蒙顶甘露产于蜀地,在蜀地当地虽不能说轻易可得,可要得到却非难事,但在楚国,它却是贡茶,还是信陵侯与蜀地之战大胜之后才由蜀地进贡而来的。”
“诚弟你说,如何才能让这蒙顶甘露成为我楚国的日常茶饮而非贡茶?”
荣亲王置于膝上的双手渐渐握成拳,“诚不知。”
楚帝将自己茶碗中最后的茶汤慢慢呷完,这才抬眸盯着荣亲王,语气却是未变,“诚弟打小聪慧,朕可不信诚弟当真不知。”
荣亲王并未慌乱,也未说话,只是抓紧双手,迎着楚帝的视线。
“前阵子抓到的前唐氏余孽,有消息了。”楚帝将手中茶碗放在茶案上,眼神渐渐变得锐利,“目前已有不少前唐氏余孽混入了建安,眼下尚不知他们有何密谋,但有一事,已能确定。”
荣亲王不再与楚帝对视,而是垂眸将他重新给他斟满的茶碗端了起来,轻呷慢啜。
他似乎对楚帝所言的前唐氏余孽之事毫无兴致。
楚帝却继续道:“他们在寻一人。”
“前唐氏少主。”楚帝锐利的眸中寒意涟涟,“唐镇的独女。”
“那不是十多年前早就死了的人?”荣亲王微微拧眉,“兄长当时派出搜罗前唐氏余党的所有人可都是同样的回复。”
“唐镇的女儿与他们夫妇二人一并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确是如此。”楚帝并未反驳荣亲王,“不过,空穴不来风,既有此风闻,那朕必是再要好生找一找唐镇的独女才是。”
“毕竟,她身上可是有着唐氏秘宝的消息。”
荣亲王将眉心拧得愈来愈紧。
得唐氏秘宝之人,可得这天下半壁江山。
这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传闻。
但其中真假,却无人知晓。
唐氏秘宝连同当年唐氏之乱一并藏于火海之中,可这么些年来,仍一直有人不曾放弃过找寻唐氏秘宝。
他的兄长,便是这其中一人。
这小小楚国,早已不能满足兄长对江山的渴求。
兄长想要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整个天下,而非这一个楚国。
又或是说,这本就是他们整个叶家始终追求的。
如今既然从唐氏余党中听闻唐氏秘宝的消息,哪怕不过捕风捉影之事,兄长也绝不会放过一丝一毫找寻秘宝消息的可能。
且兄长今日找他前来,便必然会——
“诚弟,朕听闻你府上昨夜可是出了什么事儿?”楚帝又往荣亲王手中的茶碗斟茶汤。
然而这回他却不是以勺舀,而是提起整只茶壶,朝荣亲王的茶碗里倒。
“兄长怕是听岔了,诚府上昨夜一直相安无事。”荣亲王回道。
“当真?”楚帝一瞬不瞬地盯着荣亲王。
他并无将手上动作停下的打算,只见茶水已然从茶碗中溢了出来,他仍继续往其间倒茶。
茶水滚烫,不断地浇在荣亲王手上,当即将他的手烫出了燎泡来。
然而他一动不敢动,双手始终稳稳端着茶碗,肯定道:“千真万确。”
直至壶中的茶水倒尽了,楚帝才将茶壶放下。
“如此便是最好的。”楚帝微微颔首,语气依旧不疾不徐,“诚弟可莫要忘了当初自己在我们叶氏神明前起过的誓。”
“诚不曾敢忘。”荣亲王低着头,语气恭敬。
“这便好。”楚帝盯着他瞧了良久,才又道,“这茶汤要趁热喝才行,否则便不是那味儿了。”
荣亲王点头,遵从命令一般将那满满溢出碗来的滚烫茶汤给大口喝光。
楚帝这才面露满意之色,“若是找到唐氏秘宝,届时这蒙顶甘露便是应有尽有,再不同今番这般难得,诚弟想何时饮便随时都能饮,诚弟你说是也不是?”
“是。”荣亲王低头垂眸,“兄长说的是。”
楚帝看着荣亲王被茶汤烫伤的双手,神色不改,好似关切般道:“诚弟你双手既被朕不当心烫伤了,这些日子便在府上好生养着,任何地方都别去了。”
“是。”荣亲王什么反驳的话都未道,无论楚帝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受了。
“对了,朕突然想起一事来。”楚帝重新将炙干的饼茶放到茶碾里,不再看荣亲王,只看着茶碾中的茶块,边碾边道,“朕还听闻诚弟你府上有一女婢极为不听话,既是不听话之人,留着何用?回去当即处理了才是。”
荣亲王默了默,才应道:“是。”
“今儿找你来,便是让你尝尝这蒙顶甘露的,诚弟既是品过了亦同朕一般觉得味道好极,便回吧。”楚帝将碾过的茶块拈到手里看了看,觉得还不够细,又继续碾。
“诚告退。”荣亲王同方才进来时那般,并未行礼,说罢便站起身离开。
然在他转身之后楚帝又唤住他,“诚弟且慢。”
荣亲王回过神来。
“朕险些忘了。”楚帝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看他,“还有一件极重要之事。”
“惊蛰那日是祭祀的好日子,这些日子你好生准备着。”
楚帝话音未落,荣亲王袖下的双手便倏地紧捏成拳,仿佛觉不到手上被烫伤的疼痛似的。
只见他张张嘴,显然想要说上些什么。
然而楚帝目光冰冷,“此乃神祇之意。”
荣亲王终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快步走出茶室,走出乾明殿。
楚宫上的天穹此时一片浓云密布,黑压压的,仿佛随时都会倾轧下来,将这做城池吞没在黑暗中。
风雨欲来。
荣亲王独自走在乾明殿前的广场上,神色阴郁。
一队巡守自他面前走来。
只见他握紧拳头,冷着脸直直朝整一队巡守挨个揍了过去。
巡守哪敢还手,任他打得鼻青脸肿,甚至有些被他打得直捂着肚腹滚在地上半晌都起不来。
荣亲王自小习武,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他这每一个拳头都使尽了浑身力气,莫说这些巡守毫无防备,便是做足了准备,也受不住他这会儿如钢铁般冷硬暴怒的拳头。
没人知晓这脾性古怪的荣亲王是发了什么疯,这些巡守只注意到他脸色阴冷但双眸腥红,仿佛鬼神附身要取人性命才罢休
第46章 心刺 横在他心间,除不掉亦拔不了。……
阿阮又见到了叶昭, 就在栖凤宫外。
她还是忍不住多瞧了他一眼,叶昭仿若有觉察似的,当即便转过头来, 朝她盯来。
阿阮慌忙低下头去,被他含着戾气的眼睛盯得莫名心慌, 紧跟在瑶姑姑身后朝他福身行礼。
叶昭颔首,阿阮随着瑶姑姑继续离开时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位郎君身上的气息同世子一般迫人, 一双眸子看起来好似随时都能取人性命似的,不像世子的,干干净净的让她总忍不住想要多瞧上几眼。
明明生得一般模样, 却又截然不同。
阿阮心中想到叶晞时便再无心去想旁人旁事, 她满脑子都是叶晞坐在黑暗里低头摆弄他的机甲兵器的模样。
立于广袤苍穹之下, 行于富丽的宫禁之中, 生为一个昂首阔步顶天立地的郎君, 是叶晞不曾有过的模样。
想着那如囚牢一般的禁苑,阿阮的心有如被人生掐硬揪般生生发疼。
她此刻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荣亲王府,回到禁苑, 回到叶晞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