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既惭愧又紧张,甚么都顾不得想,连忙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和头发,确定自己没有流哈喇子也没有乱了头发后,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马车里出来。
下了马车后她忍不住抬头,却在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愣住了。
眼前不远处是她从未见过殿宇,灰瓦白墙,走兽飞檐,斗拱垂花无不精巧,饶是她自荣亲王府出来,亦觉那在她眼中已然磅礴大气的荣亲王府远不及眼前这殿宇来得撼人心神。
至少他们这些市井百姓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如此精巧又大气的高台殿宇。
瑶姑姑往前走了十余步,察觉身后的阿阮好似并未跟上来,她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果见阿阮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看着不远处的栖凤宫。
瑶姑姑既未鄙夷也未嘲讽,只语气神色如常地唤了她一声:“娘子?”
听得瑶姑姑的声音,阿阮这才察觉到自己失礼了,连忙收回心神,低下头来再不敢多瞧周遭一眼,生怕自己再失态,小跑着跟上了瑶姑姑。
“且跟好我了,切莫胡乱走动。”为免阿阮因好奇而胡乱走动,瑶姑姑在前提醒她道。
阿阮连连点头,抬手轻轻比划:“奴知错,奴晓得了。”
比划完她便飞快地收回手,以免惹瑶姑姑不快。
毕竟不厌烦她比划手语的人就只有世子与紫笑姐。
瑶姑姑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言语。
阿阮抿了抿嘴,低着头拘谨且谨慎地跟在她身后往栖凤宫走去。
这儿……是禁中吧?
除了禁中,这建安城内也不会有谁人家的府邸能比得过荣亲王府的了。
这位瑶姑姑带她到禁中来做什么?可是那位由世子唤作姬娘的夫人要见她?
可是为了昨夜那个香囊的事情?
阿阮想到昨夜被叶晞投进炭盆里烧成了灰的香囊,清秀的小脸快要拧作一团。
不知姬娘的身份尊不尊贵?若是姬娘怪罪下来,她不知受不受得住?
阿阮觉得从昨儿至今她想的事情太多了,以致她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出答案来。
她正满脑子都想着若是姬娘问起香囊的事情她该如何回答时,只听前边传来年轻男子的吼叫声。
那声音里满含愤怒与难过,有些歇斯底里。
阿阮不由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方才她所惊叹的那座殿宇门前。
男子的吼叫声便是从殿中传来。
“母亲既生下儿却又从不理会儿!儿不知母亲心中究竟有无儿!”
“还是母亲心中眼里从来就没有过儿,只有那个名叫叶晞的怪物!”
怪……物?
殿外的阿阮一阵心惊。
“够了!”姬皇后本是跪在佛龛前,闭着眼虔诚地转动着手中那串叶昭亲手为她打磨的凤眼佛珠,对情绪俨然已经全然失控的叶昭不予理会,然当叶昭歇斯底里般吼出这一声“怪物”时,她再也无法冷静,怒而呵斥出声。
然而她终究都没有转过身来看叶昭一眼。
她依旧面对着佛龛里的菩萨,浑身都在发抖。
叶昭被她斥得怔了一怔,尔后轻轻冷笑一声,神色凄然,语气里是深深的自嘲:“果然母亲心中只认他,从未将我当成过儿子……”
“既然如此,母亲又为何还要给我绣这个香囊!”叶昭看着始终没有回头看过自己一眼的姬皇后,愤怒地扯下挂在腰间的香囊,狠狠朝她身后掷去!。
香囊砸在姬皇后身后的珠帘上,珠帘碰撞,发出啪啪嗒嗒的声响。
姬皇后痛苦绝望地闭起眼,浑身颤抖得厉害。
阿阮被殿内这一番争吵给吓到了,怕极了自己会因为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而再离不开这守卫重重的禁中。
只是她没想到叶昭会出来得如此之快,以致她根本还来不及低下头,便直直瞧见了从栖凤宫中出来的叶昭。
瞧见他满含戾气的脸,瞧见他因怒极悲极而发红的双眼。
只这一眼,阿阮便狠狠怔住,低不下头,更移不开眼。
若在平日里,若是有人这般看着叶昭,即便不被剜了双眼,也会被拉下去重重责罚。
可这会儿叶昭无心去理会她,自她面前走过,红着眼大步离开了栖凤宫。
阿阮的双眼却好似胶在了他身上,迟迟都没有收回。
她面上眸中尽是震惊与无法置信。
这位郎君竟是与世子……生得一模一样!?
第44章 血泪 我不配做他们的母亲……
殿内的争吵令瑶姑姑在叶昭离开后根本顾不得阿阮, 急忙便入了殿中。
阿阮怔在殿外,看着大步离开的叶昭的背影,亦顾不得去想旁的事情, 眼中只有叶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那位郎君……怎会生得与世子一般模样?
不,不对, 不一样的。
那位郎君的眼与世子不一样。
世子的眼,干净得如同孩童, 澄澈得如同清泉,是这世上最好看的眼,是独一无二的。
而那位郎君的眼, 虽生得与世子一般模样, 可他的眼中杂糅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他眸中的光与他们这些世俗之人一般无二。
甚至, 糅着阴桀与狠厉。
他虽未看她一眼, 可她仍能感觉得到他眼神里的冷傲与阴佞。
他是谁?
瑶姑姑此时自殿中步出,循着阿阮的视线亦看向愈行愈远的叶昭,无声地叹息一声, 这才看向阿阮, 和气道:“娘子,里边请吧。”
阿阮转过头来,情急地看着瑶姑姑又指向叶昭, 比划着询问什么,忽又蓦地打住, 放下手垂下头,安静地揪着自己的衣袖。
她一着急起来竟是忘了,这儿不是荣亲王府,更不是禁苑, 没人会宽容她这般胡乱比划。
瑶姑姑虽看不懂阿阮的手语,但从阿阮着急的神色她能够看得出来,她是想问那离去的郎君是谁人,怎会同她的主子一般模样。
然而瑶姑姑却是什么都没有多言,只是道:“随我来吧。”
阿阮点点头,再不敢有疑问,安安静静地跟在瑶姑姑身后入了殿中。
殿内很是安静,偌大殿厅里只有一名宫人站在殿门后,才入得其中阿阮便闻到一股淡淡的佛香,让人感觉到沉心静气。
瑶姑姑领着她拐至殿中东面,在一处曳地珠帘前停了下来。
阿阮不敢抬头张望,因着方才的事情而觉这殿中的气息有些迫人,令她紧张。
紧着听得珠帘被撩开的声响,珠帘内传来女子温温柔柔的声音:“小娘子莫用拘谨,进来坐吧。”
是姬娘的声音,阿阮听得出来。
许是这佛香清心静气,又许是姬皇后的语气太过温柔,阿阮这会儿已没有方才那般紧张,听得姬皇后的话后她缓缓抬起了头来。
只见珠帘后是一间佛堂,佛龛上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娘娘,眉眼慈和,仿佛正用自己的慈悲普渡着受苦受难的众生。
佛堂旁依窗置着一张小案,案旁是两张蒲团,案上置着一只香炉,炉中燃着佛香,香炉边还放着一只小藤筐,里边尽是些香药与针黹剪子。
姬皇后就坐在小案旁,看着站在珠帘外的阿阮,眉眼温和。
是阿阮心里这天下间母亲的模样,温和的,慈爱的。
阿阮对于自己的母亲早已没有任何印象,然她这会儿还是瞧着姬娘出了神。
姬皇后非但不介意她的失礼,反是浅浅笑了起来,“过来坐。”
瑶姑姑见阿阮仍在发怔,不由轻轻咳了一声,阿阮这才察觉自己失礼了,羞愧尴尬得连忙又低下头去。
“娘娘让娘子过去坐。”瑶姑姑忍不住又提醒毫无动静的阿阮,“娘子怎还在这儿杵着?”
听闻小殿下并非好相与之人,这小娘子总是这般愣愣的且又极容易失神,倒不知她是如何在小殿下那儿留下来的。
瑶姑姑已然将话提醒到了这份上,就差没伸手推她一把将她推进去了。
候在殿门边的宫婢忍不住朝阿阮瞟了又瞟,有些担心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瘦瘦小小的小娘子再这般呆呆愣愣会惹恼了瑶姑姑。
皇后娘娘待人向来温和,可瑶姑姑却不是了,瑶姑姑罚起宫人来,可是令在旁看着的人都瑟瑟发抖的。
阿阮自是不会晓得这些,她只知自己确实太失礼也太无礼了,听得瑶姑姑的提醒后再不敢发愣,忙朝姬娘走过去。
然而她愈是想要有礼偏愈是失礼,她本该走得好好的,却不想竟是自己将自己给绊了一脚,当即整个人面朝下扑到地上,狠狠地撞到了额头与鼻子,疼得她眼冒金星,眼角都沁出了泪来。
殿门边的宫婢用力闭起眼。
瑶姑姑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没有上前将阿阮扶起来,而是转身离殿,不忘将殿门边候着的宫婢唤走。
阿阮疼得两眼发花,只知有人将她扶起来坐好,且用帕子轻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待她瞧清眼前人时才发现竟是姬皇后,惊得她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频频躬身低头以表歉意。
不想姬皇后却是扶住她的肩不让她再动,满眼温柔关切地看着她,“磕得都破了皮,若是留下疤可就不好了,你且坐好,我去拿些药来予你擦上。”
姬皇后说罢,也不待阿阮说些什么,便站起身朝珠帘外走去。
少顷,她再回到阿阮面前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小药箱,她自小药箱里拿出药瓶,在阿阮的肩头轻轻按了按,示意她莫动,便自瓶中剜出些微药膏来抹到她额头及鼻梁上的伤处。
药膏带着些微凉意,抹在伤处上,阿阮只觉很是舒服,疼痛似在这瞬间都减轻了不少。
阿阮不经意间瞥像那只小药箱时觉着有些眼熟,待姬皇后将药瓶放回小药箱里后她才想起来,这只小药箱同禁苑里叶晞屋里的那只小药箱是一样的。
便是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好似也都一样。
“好了。”姬皇后用帕子再轻轻揩了揩阿阮仍挂着泪的眼角,“可不能乱碰,待消肿了就好。”
阿阮往后挪了挪身,朝姬皇后深深躬身,以示感激,却不大敢抬起头来。
她方才有听得清楚,瑶姑姑唤姬娘一声娘娘。
那可是身份了不得的人,然而她却如此失礼。
正当此时,瑶姑姑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只水晶盘,盘中盛着做成各色亦各样的糕点,放到了她们身旁的小案上来。
月白色的梨花糕,橘绯色的海棠花糕,赤粉色的桃花糕,粉白色的杏花糕,小巧又精致地摆放在莹亮的盘子里,诱人垂涎。
阿阮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糕点,即便是宜味斋里的糕点,都远不能及此。
姬皇后笑笑,依旧温和道:“我特意命厨子做的,都是时下小娘子们稀罕的,我也不晓是也不是,小娘子你且尝尝可还合口味?”
阿阮受宠若惊,可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她还是晓得的,哪里敢吃,反是紧张得直摆手。
姬皇后知晓她拘谨,并未多言,只又问道:“小娘子可会写字?”
阿阮点点头。
瑶姑姑当即从姬皇后身侧离开,很快便拿过来笔墨纸砚,挪开小案上的香炉糕点针黹等物,将纸砚摆在案上,将笔递给她。
阿阮接过笔时听得姬娘道:“小娘子的手势我怕是看不明白,便用写的吧,如何?”
姬娘的温柔终是让阿阮紧提着的心慢慢放松下来,她想了想,便蘸墨在纸上写道:“可是奴写的字很难看,娘娘你不要笑话奴。”
姬娘看她写的字,歪歪扭扭的确实不堪入目,然而她还是温和地笑着点点头:“好。”
阿阮这才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见姬娘着实温善,忍不住又写道:“娘娘笑起来好好看,娘娘也好温柔。”
姬娘笑得愈发温柔。
瑶姑姑则是沉了脸,伸手将阿阮面前的这张纸拿开,一脸严肃道:“不得放肆无礼。”
阿阮连忙将笔搁到砚台边上,又低下头来,拘谨地坐好。
“芝瑶,你把孩子都唬着了。”姬皇后不悦地睨了瑶姑姑一眼,“你且先下去吧,你在这儿,这孩子怕是什么都不敢说了。”
“娘娘,奴……”瑶姑姑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姬皇后抬起手来打断了她,“去吧。”
“是。”瑶姑姑未再多言,应声退下。
“小娘子莫用理会芝瑶,想说什么只管写下便是。”姬皇后将阿阮搁下的笔拿起,亲自递给她,“或是小娘子想问我些什么,也只管写下,不必在意礼数。”
阿阮只抬起手,并不敢接过姬皇后递来的笔。
“嗯?”姬皇后笑笑,将笔朝她再递过来了些。
阿阮这才敢接过笔,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写道:“娘娘将奴找来,是为了世子的事,对吗?”
“小娘子聪慧。”姬娘道。
“不知娘娘想问奴些什么?”阿阮再写。
然而姬娘并未回答,反是问她道:“小娘子便不好奇我是何人,又为何想要同你打听世子的事吗?”
阿阮只是看着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更没有在纸上回答她的问题。
她自然好奇,可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当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也别问。
自知之明是他们这些卑微之人必有的生存之道。
阿阮想了想,这才在姬皇后温柔如水般的目光中写道:“世子说,娘娘是医治他的大夫。”
瑶姑姑此时端了茶水来,放下后便离开。
阿阮见姬皇后有要亲自给她倒茶之意,忙搁下笔,抢在她前头端起茶壶,替她倒了一盏茶。
姬皇后看她动作麻利又心如明镜似的,又浅浅笑了笑,“小娘子觉得我是吗?”
阿阮拿着端着茶壶的手蓦地颤了一颤,放下茶壶后便坐直了身子,浑身紧绷,没有将笔拿起来,亦低头垂眸不敢看向对面与她隔着小案而坐的姬皇后。
她是不敢问不敢想,却不表示她不会想。
她低垂着的眼眸看向姬皇后一直握在手中不曾放下的香囊上。
即便方才在给她上药时,她都没有将那只香囊放下。
这只香囊同昨夜世子投进炭盆里的那只几乎是一样的,她从前常做针黹活计,她一眼便能看得出这只香囊同昨夜世子的那一只皆出自姬娘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