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好久好久的时光,她又触碰到她曾经的少年。
……
楚雁在一片混沌中惊醒。
他又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之前发生的一切太像一场梦了,他一时无措,又将刚才贺云白的出现当做他自己凭空幻想出的虚幻。
玫瑰花,贺云白,还有她的触碰……如果不是梦的话,这些事物未免也太美好,楚雁根本不敢相信。
曾经的他是拥有这一切的。
从初见时开始,贺云白就毫无保留地将温柔留给了他。她给他上药,同他软和地说话,陪在他身边。
只不过不知什么时候,他慢慢遗失了。
楚雁挣扎着爬起来,身上有了些力气。
他不是第一次发生因精神力枯竭而晕倒这种事了。管家应该已经给他注射了暂时补充精神力的药剂,他才得以慢慢恢复过来。
和当初的贺云白一样,楚雁手腕处伤口的愈合需要漫长的时间,在完全康复之前,他会持续性地损耗精神力,只能依靠着药物来维持身体的基本稳定。
他痛恨自己如今的这副模样。
楚雁宁愿自己沉浮在梦境与现实中煎熬,也不愿让自己的这副模样被贺云白看见。
然而,这念头刚刚在他心间升起,房门便被推开了。
昏暗的室内没有一丝光线,连窗帘都被拉得严严实实,外面的人推门而入的同时,也将一丝光亮带了进来。
楚雁迎着那束光望去——
贺云白端着一个托盘出现在他面前。
他浑身一震,贺云白到来的那一刻太过圣洁,以至于他一瞬间又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梦,亦或是他已经在生死边缘徘徊,这只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
她模样一如往昔,外间微弱的光芒映照出她的半张脸。她仍旧是那样清丽出尘,脸孔光洁美丽,只是头发留长了些,掖在耳后。贺云白的那双眸子最是动人,浅绿色的瞳孔像宝石一般熠熠生辉。在曾经的无数时刻,她用那双眼眸动情地望过他,眼瞳中只会映照出他的身影。
可她的目光也曾淡漠无比,楚雁也记得,在R星时他求她的那一次,贺云白全程没有给过他一个温和的眼神,她只是望过来,楚雁便觉得浑身冰冻,仿佛坠入了最无望最寒冷的深渊。
但此刻,她很平静,既不过分亲热也不冷淡,她只是向他走来,虽然步伐缓缓,却很坚定。房间内没有开灯,楚雁看不清贺云白的神情。他驯顺地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她的身影。
好像他一动,贺云白便会立即消失一般。
女子终于到了他的身前,她将托盘轻轻放在床边的置物柜上,便伸手轻轻捋过他额头的乱发。
像从前一样。
房间内一片寂静,两个人却都默契地没有说话。楚雁的背脊轻颤着,脸颊不由自主地蹭上贺云白的手掌,像是乖巧的小动物在祈求主人的垂怜。
黑暗中,楚雁甚至没有感受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贺云白的手指轻柔地抚上他的眼角,替他拭去泪迹。楚雁眼睫如鸦羽似地拂过她的指尖,滚烫的泪珠掉落在她的手心。此时此刻,连空气都很安宁。贺云白身上令人着迷的苦咖啡气息静静弥漫,楚雁试探性地攥住她的衣角,而她没有拒绝。
他又想哭,眼泪根本止不住。
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他紧紧地将她的衣角攥在手心。不敢真正触碰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贴近。楚雁此刻完全将自己方才的想法尽数抛之脑后。他想,他怎么会不愿意和贺云白相见呢?
就算只有片刻,就算只是她一时的施舍与同情,就算是饮鸩止渴,他也愿意。
楚雁甚至想要在此刻死去。
然而美好总是会有终点,贺云白还是移开了她的手,端起一旁柜子上的托盘,出声:
“……吃点东西?”
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其实不仅是楚雁,贺云白现在的心情也极为复杂。
她只知道一点,她不可能在现在离开他。
少年出现在玫瑰花后,惊慌又卑微地望过来的那一眼太过令她难受,随后知晓的真相更是让贺云白心中酸涩。
她想,至少……她要问清楚,楚雁这么做的理由。
其实答案根本呼之欲出,可贺云白却有些不敢触及。
如果,如果真的对她有这样深厚的感情,为什么当初不愿意相信她……
说到底,她还是会害怕,害怕她再次自作多情,而楚雁只是想同她两不相欠而已。
对于贺云白的问话,楚雁没有回应,他只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着,呆呆地望向贺云白。
“需要我开灯吗?”贺云白再次打破让二人都如履薄冰的沉默,她伸手向开关的位置。
“别!”楚雁忽然有了反应,猛然握住她的手阻止。
他现在的模样太狼狈,面容也没有以前那么好看,贺云白不会喜欢的……
握住了她的手,就根本不想放开。
楚雁声音沙哑,喉咙像是着火了一般,贺云白担心他的身体状况,还是拿过托盘上的一杯水递给他。她没有拒绝楚雁握着她的手。
喝了水后,楚雁终于恢复了一点平静。只是他仍低着头,不愿意和贺云白眼神接触。
这一切不是梦,贺云白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面前,和他肌肤相贴。
“你……什么时候回R星?”
沉默了半晌,楚雁最终只吐出这一句话。
他不问贺云白为什么来帝都,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眼前,也不问她为什么不抗拒自己的触碰。
他从最开始就要准备给自己判死刑。
贺云白是会离开的。
楚雁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之前在R星贺宅的那次混乱之后,贺云白只丢下了一句话,让他不要再唤她“姐姐”。
可楚雁却怎么也没办法喊她的全名,那太陌生了。
“……”贺云白感受到楚雁的逃避与害怕,她叹口气,最后说:“原本打算后天回去。”
楚雁抬起了头。他的脸颊上还留有浅浅的泪痕,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一双眼眸骤然亮了起来。
“原本打算”。
贺云白的措辞在他心中投下了一个微弱的火种,一经点燃,便有燎原之势。
“那……现在的打算呢?”楚雁低低地问她。他声音很小,却蕴含着无尽的期盼。
第49章 “傻子。”
贺云白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移开了眼神。
“……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也想问你一个。”贺云白缓慢地凑近他,楚雁的面容在她面前放大。他原本握着她的手腕,贺云白伸手反扣住,她漂亮的眼睛望进他灵魂深处。
“移植手术……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她声音很轻,像是叹息,“你这样,无异于自毁前程,明明你做了那么多的努力要进入军队。”
楚雁地注视着面前的贺云白,沉迷于她此刻的目光。他开口,语气是万分的虔诚:
“那些东西怎么会有你重要。”
“我……我知道错了。”他垂下眸子,掩盖住内心汹涌的情感,“我知道无论怎样的补偿都来不及了,你也不再需要我。”
“那么,可不可以让我身体的一部分陪在你身边?”
楚雁斟酌着说出这样的话,眼光扑闪,染上了深深的执念。
贺云白沉默了。
即使只是片刻的静默,也让楚雁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恐慌。这样……也不可以吗?他不敢再奢求她的爱,也并没有想要因此而将贺云白留下来。她有属于她的天地,而他并不重要。
贺云白想,她该生气的。如果她此刻已对楚雁毫无留恋,而他却未经她的允许擅自做了捐赠者,如今她知道了,要是不留下陪着他的话,未免显得太过薄情寡义。在这样的状况下,她就是被迫着要同楚雁绑在一起,两个人都不会快活。
可是,她如今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的愤怒。
只有无尽的疼惜和触及心底的哀恸。
少年看着她的目光一如从前热诚,满是痴意。就算她是个再冷心冷情的人,也能感受得到——
他对她,真的怀有满腔爱意。
贺云白不想再去回忆过去的种种,她同楚雁此刻的距离这样近,于是顺着本能贴上他的额头,楚雁周身清甜的牛奶味信息素气息再次被她捕获。
“……傻子。”她骂他。
“要是当时我知道你是捐赠者,怎么也不会同意那场移植手术。”
感应神经受损的痛苦她尝过,可想而知移除手术会有多么疼。
贺云白的温度霎时间被他感知,她的声音就响在他的耳边。楚雁瞳孔放大,他根本不敢相信这一刻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
“姐姐……”他试探性地唤她,开口:“我愿意为了你疼。”
“我愿意付出一切回到当时,然后不顾一切地和你走。”
“就算楚林山要阻拦,我会挡在你身前,不会让任何想要伤害你的人靠近。”
这样的情节,楚雁在脑海中排演了无数次。贺云白当时在帝都无亲无故,朋友不多,楚雁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对于贺云白来说,是一个怎样特别的存在。可到最后,却也是他最后背叛了她,对着她亮出了致命的那一刀。
楚雁还记得贺云白最后给他留下的纸条。他那时其实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下定决心要和她走。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从前的贺云白给过他很多机会,却被他一一浪费,在那时,贺云白已经没有理由相信他。
于是,那所有的不顾一切,也只能成为他痛苦忏悔时脑中的幻影,让他清楚地明白他们本应是怎样的美满,而如今所有的感情都已破碎,再也拼凑不起来。
楚雁没有想过,命运竟然还能垂青于他,让他在万千艰难过后,真的收到了回应。
他刚刚唤她“姐姐”,却很是忐忑。巨大的满足与惶恐同时包裹住了楚雁的心脏,他捧着贺云白的手,恳切地问:“我还能这么叫你吗?”
贺云白看着眼前的少年如同惊弓之鸟,她的一举一动都仿佛牵动着他的心绪。
“之前是我对你说了重话……”贺云白摸了摸鼻尖,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
她想起在R星时的那一次,她真真正正地生了他的气,无论楚雁怎么求她都不肯给他想要的,甚至命令他不许再唤自己“姐姐”。
可其实现在再次听见这样的称呼时,她还是会心动。
楚雁骤然经历大喜大悲,一口气没喘上来,猛地开始咳嗽。贺云白松开他的手,轻拍他的背脊帮他顺气,楚雁却又紧紧拉住的贺云白的衣袖。
“我知道我现在这模样看起来很可怜,可是姐姐……真的不用因为同情我而勉强自己的。”
此刻的他还是害怕,又太过自卑,觉得自己如今的模样根本没有能吸引贺云白的地方。他瘦得脱相,身体还不好,贺云白要他这样的omega有什么用呢?
可是说出来又觉得后悔。楚雁恨极了自己现在这副矫情的模样,像是一定要得到贺云白还喜爱他的证据一般。他的确是没有安全感,患得患失,可是他本该将这种黏糊糊的情绪藏好的,现在这样展现出来,贺云白会不会觉得他很烦?
贺云白的神情却没有半分不耐。
“不是因为同情,小雁,没有人能勉强我。”贺云白慢慢地说。的确是这样,如果此时她真的对楚雁半分感情也没有,她绝不会因为一点廉价的同情而委曲求全。
是因为她心疼他,想要再次拥抱他。
“我现在的打算是,暂时不回R星了,等你伤好了再说。”贺云白在回答楚雁之前的问题,她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哄他:“所以,不要担心了,再睡一会儿吧。”
以楚雁现在的身体状况,睡眠是他维持精神力的最好方式。这也是为什么他常常处于半梦不醒的状态,身体在不自觉地调节他的精神力。
楚雁终于安心,此时却摇了摇头。他紧握着贺云白的手,同她十指紧扣,贪恋地汲取着她的温度,“我不想睡,等我醒了,你会不会就不在了。”
贺云白耐心地同他说:“我得去通知楚锋和赵子辰一声,还得处理很多事情。等你醒了,我会回来的。”
听到她这样柔和的声音,楚雁根本也没有办法拒绝。他想,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就算贺云白最后要改变主意回R星,那他也可以等,等到她愿意回来见他的那一天。楚雁将贺云白的手捧至心口,他胸膛温热,心跳砰砰,是为了她而跳动。
“好。”楚雁说,“我等你,一直都等你。”
他会永远等她,会永远站在她身后,不会再让往事重演。
贺云白走出房门,就看见了一直等在楼梯口的芙罗拉。
这位可怜的母亲几乎要给她跪下,她求着贺云白:“小贺……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我虽然被逼无奈,但确实是给你带来了天大的伤害……”
“全都是我的错,只是求你,求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小雁……他太可怜了……”
芙罗拉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她如今却哭得毫无形象。曾经深爱过的丈夫胁迫她,如今两个儿子对她都很是冷漠,楚雁虽然维持着对她的表面尊敬,可实则心中还是有芥蒂,连话也不愿意同她说几句。她甚至在楚锋的严格命令下,能见到楚雁的日子也不多。
她早已经对当时自己的懦弱后悔不已,更明白当时楚林山的阴谋使得贺云白经历了怎样的一段岁月。芙罗拉深知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对贺云白提什么要求,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是太心疼楚雁,因此只好上前哀求贺云白。
贺云白紧皱眉头,并没有看向芙罗拉。
她这次回到帝都,实际上并不希望再想起之前那些事情,见到那些人。
楚林山入狱的事情她有所耳闻,也知道楚锋肯定不会放过这个算计自己弟弟的家伙。她便不再去管,更是不可能去见他。
说到底,这一段回忆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悲惨,以至于她刚刚在和楚雁对话时,都能感受到他提起从前时的话音颤抖和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