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不可言说的心思被突然这么一挑明,让她不得不去面对和直视。
她。
到底在想些什么?
“快快快,快打电话!”
仓促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难得轻松的氛围。
简清的思绪被打乱,循声望向办公楼。就见方才与纪梵交谈的男人正火急火燎地从楼梯上跑下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简清之前来学校调查情况的时候见过,是翟迎所在经济学专业的系主任。
见他面容焦急,她适时拦下问了句:“主任,这是发生什么了?”
看到是她,男人神情松了一刻,反握住她的手:“简律师你快帮帮忙啊!事情被曝光了,翟迎她想不开要跳楼了!”
简清错愕,用最快的速度理解主任话里的意思。
什么时候曝光的?曝光的内容是什么?是谁曝光的?这些问题接二连三地在她脑海中闪过,找不到答案,只剩迷茫和心慌。
她一把抓住又要离开的主任,追问:
“在哪?”
“宿舍楼楼顶。”
闻言,旁观这一切的纪梵神色蓦地一顿,平静的面容仿佛有什么裂开,僵硬片刻。
须臾——
“你要去?”
不似简清那般紧张着急,站在身侧的男人竟不慌不忙地转了下手表。他问得语调很散漫,像是真的只是礼貌性地关心一下,疏离又无感。
简清松开手,系主任立马追上前面两位同事的步伐,边走还边掏出手机打119。
听到他的问题,女人连眼神都没来得及分给他一个,甚至并未细品他话里不同往日的冷漠,只匆忙地丢下一句:
“嗯,我去。”
凝视着简清跑向宿舍楼的背影,即便知道她听不见,纪梵还是神色淡漠地哦了声,脸上并未见丝毫动容。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嚣,曾经的浴血教训遏止了他想要追上去的本能举动。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要去。”
不要去。
因为不想你经历和我同样的事情。
不要去。
因为你其实,真的挽回不了什么。
-
今天难得没什么太阳,温度骤降,屋顶的风没有建筑物的遮挡,狂劲有力,吹得人脑袋一片空白。
更别提此刻的天台,茫茫然站着将近十个人,个个面色苍白且慌张。
简清快步跑上楼梯,最后一步冲出,被铁门上的毛刺划破手臂也全然不知疼痛。
她直直地盯着前方,宽敞空旷的屋顶上还晒着学生的被子,色彩不一,散发着满满生活的气息。
但坐在檐边的女孩却满不在乎地晃着双腿,瘦削的背影透露着孤寂和哀凉。
校方领导和系主任个个焦急忙慌,狂风吹起他们身上的T恤和薄衫,圆润宽厚的身材在此刻竟也瞧出几分弱不禁风,与那本就不经吹的毛发相衬,尽显狼狈。
“翟迎!你快下来!”
“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帮你,千万别想不开!”
“就是啊,大家都在,你别冲动!你想要什么我们都答应你!”
他们面面相觑说着好听的话,谁都不敢上前一步,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想要轻生的女孩,换来无法改变的悲惨结局。
简清面不改色地听着,耳尖地捕捉到身后的一声嗤笑。
很轻,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几乎淹没在呼呼的风声中,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简清回眸看了眼不知何时也登上天台的男人,他迎风而站,白色的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一下就将那清瘦的身形给勾勒出来,却一点不显弱势。
和那些只会打马后炮的奸佞小人看着就有了本质区别。
简清没心思顾及纪梵,她向前走了几步,原本坐在那里的女孩已经站了起来,身形轻晃的每一下都让在场的所有人心中一颤。
她坦然地迎上女生望过来的视线,嗓音不见颤,依旧理性得不成样子,拧眉:
“翟迎,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翟迎落入女生漆黑的眼睛,即便被风吹得有些难受,也颤着睫毛眸色平静地看着她,就和她说出口的话一样充满了理智。
越是这样仿佛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淡漠态度,她却觉得内心舒坦极了。
是了,看看挂着泪痕哭喊的室友,还有急得冒冷汗面露焦急的老师。这些虚伪的作态让她觉得这个世界阴冷极了!
他们其实并不是关心她,他们只是害怕自己出事会引来牵扯。倒不如像简清一样,那么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不理智,直率地不加掩饰。
见她神色松动,一旁的张燕芬想要趁机上前抓她下来,却被翟迎一个冰冷的眼神定在那里,还有那句随风飘至耳边的威胁:
“你敢过来我现在就跳下去!”
张燕芬被惊出一身汗,忙忙噙着妥协的笑不断后退:“好好好,我不上前,你先下来好不好?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说!”
“好好说?”
背风而立的女生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面露绝望地嘶吼:“我说了啊!”
“那天晚上是于灏然借学生会聚餐在我酒里下药把我灌醉!是他们强/奸了我!”
“你们懂我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躺在那的感受吗?”
“我脏了!我想死!”
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极其清晰,却在某些情绪激动时因愤怒而破音。像是被风包裹随时都可能迎风消失,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惶惶后怕。
翟迎看着他们心虚的表情,笑容渐深,似是很满意,苍白的小脸不见丝毫生气。
“我说了啊。”
同样的一句话,这一次却透露着无助和失望。
她无力地垂下嘴角:“结果呢?”
“你们都说是我咎由自取!都觉得是我活该我下贱!可是凭什么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明明是他们的错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就因为他出生优越我就该低人一等了吗?我就该吃这个闷亏,该忍气吞声一辈子?”
“凭什么啊……”
一句句撕心裂肺的质问戳中的,不仅仅是天台上失了一切的翟迎,还有眼前以及宿舍楼下看热闹的一众人。
窃窃私语的讨论声在消防员噤声的动作下消失殆尽。她们手足无措地向后退开,时而抬头看着那一截纤细的身影,生怕她下一秒就会跳下来。
宿舍楼下不断忙碌,天台上的几个人却浑然不知。
吼完心里话的翟迎好似真的失去了希望,连假意的笑都淡了下去,垂下眼眸像是呢喃一般:
“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会帮我,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
她这一生已经被毁了,现在从这里跳下去,只要短短几秒钟,她就可以离开这个人心险恶的世界。
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诋毁嘲讽,她一个字也不会听见了,都不会听见了!
是啊。
这样多好。
“我相信你!我帮你!”
猛然间,一道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深思,退后一步的想法被这短短的七个字打破。
翟迎寻着声音望去,简清依旧站在她方才站着的位置,只在与她视线相触的时候,试探性地朝前走了一两步。
她们之间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却仿佛隔着道鸿沟,无法轻易跨越。
翟迎低眸,看着妆容精致的女人,突然想起之前某次在律所的招待室内。
她也是这般好看,细心温柔地慰藉。她没有一点架子,极其温柔地抱着受了伤害的她,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无声给予她反抗的勇气。
她还记得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不是浓郁的香水,倒像是洗衣液和沐浴露混杂在一起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味道,闻着就能够让人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
简清。
就和她的名字一样,那么干净美好。
和她截然不同。
简清看出了她眼底的犹豫和迟疑,神色不变,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启唇:
“翟迎,抓住我的手走下来。”
方才被划破的地方拉了很长的一道口子,能看出鲜血还在不断往外冒,顺着她抬手的动作,沿着小臂的曲线不断滴落在地,看着就触目惊心。
但简清宛若没看到一般,满眼只装下眼前人,无比坚定:“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把那些人渣送进牢里!可如果你今天从这里跳下去,什么都不会改变!”
没有任何遮挡物的光线肆无忌惮地落在女人的脸上,她有些不适地皱起眉,直白发言:
“翟迎!”
“想用死以示清白,这是我听过最愚蠢的方法!”
“他可以改名换姓开始新的人生,那些老师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你的死,只会让你的父母永远活在失去女儿的痛苦里,会让那些替你发声的人感到惋惜。”
“除此之外,没有半点意义!”
迎着风说话,被削弱的力量都被简清刻意拉高的嗓音弥补了回来,不甘示弱于这强劲的狂风。
嗓子一阵阵泛着干疼,女人如墨般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动容和悲哀:“翟迎,我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
“你纵身一跳走得潇洒自得,是,你解脱了。可是你的父母,他们!他们会一辈子活在阴影之中。他们的世界失去了你,那些苦和思念能和谁说!”
失落转瞬即逝,只剩隐隐自嘲。
说到底。
她的苦和思念又能和谁说?
他们尚且还能和一座冰凉的墓碑诉说哭泣,可是她呢?
她连想要诉说的地方都没有。
简清盯着翟迎,再多想要挽留的话最终只化为一句渴求。
那伸出的手从指尖到掌心都是一片冰凉,一如多年前她朝那个被警察拖走的身影伸出的手一般。
思及此,简清忍下涌上心头的负面情绪,鼻尖一酸,哽咽着:
“翟迎,不要让我绝望。”
那一次,她的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抓住,所以什么都没剩下。
所以——
这一次,能不能不要让她绝望?
翟迎一刻不偏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狂风吹乱她的披肩长发,素来贯彻的从容裂开了缝隙,慢慢润红了眼眶。
胸腔内暖暖的,被注入了满腔的力量。
原来,除了父母,还是会有人真心对她好。
“简律师,谢谢你相信我。”
站在那的女孩蓦然一笑,就像身后布满乌云的天际突然被穿破洒下几缕阳光,又回到了曾经爱笑温暖的模样。
有那么一刻,简清几乎看到了希望,漫上的笑容还未展开,就看到阳光顷刻间被云层再次覆盖。
光明转瞬即逝,翟迎脸上的那抹笑也带上了苦涩和歉意,像是诀别,随着向后撤下的那一步,猝不及防消失在众人眼中。
“对不起。”
简清心尖蓦地一凉,看着那个骤然向后倒下的身影,尖叫声在周围肆意响起,刺痛耳朵的同时一并刺痛着她的心脏。
她不作停留,箭步上前抓住翟迎的手腕。但倒下去的力道太大,受了伤的手因为疼痛蓦然失了力,惯性扯着她整个人也随之向前倾倒而下。
八层高的强风掀起她的衣服,掉下去的那一刹,她听到除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之外,突兀的一声轻唤。
一贯好听的嗓音,简单的平仄音调,像是黑夜撕开一道光,在呼啸的风声中,直击她柔软的心脏——
“简清!”
第33章 第三十三页 “纪梵,你能不能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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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的景色果然一览无余, 放眼望去能看到的,除了比之更加高耸入云的建筑,都是众山小的存在。
纪梵面无表情地盯着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身影, 眸色很深,冷若冰霜的眼神里是无法隐忍克制的狠劲。
翟迎无助又绝望的控诉和呐喊,旁人后怕犯怂的劝阻和妥协。不同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编织成了眼前可笑的这一幕。
纪梵轻扯唇角。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梦。
梅如吟去世后的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如果他曾经来得及站上天台劝阻,看到的会是怎样的场景。
是迎着风招摇如同昙花一现的背影?还是骤然消失在楼顶的衣服边角?
笑容里多了点讽刺,男人褐色的瞳眸里是不达眼底的笑意。
啧。
原来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啊。
十七岁的他, 那些疯狂跳动的情绪都随着那抹纵然跃下的身影一并埋葬。
他对父亲的钦佩和敬仰,对检察官的执着和热爱,以及把一切都倾注于上的骄傲。都在那大庭广众之下,众人的打量和猜忌声中荡然无存。
现在, 看着以死示清白的翟迎, 所有人都怕她无心的一步, 坠落于地。
包括简清。
狂风掀起她米色的西装外套,更加显得人身形瘦削, 羸弱不堪。
只有纪梵不为所动,漠然无情地置身事外。自始至终, 他就像从上帝视角旁观着这场争辩与劝说,心跳平如止水。
有那么一刻, 他恍然觉得, 当年的事,也不过如此。
骄傲碎了又怎样?
不过是碎了那么一层保护壳罢了,无足轻重。
尖叫声拉回了他的思绪,翟迎退后的那一步落在他的眼眸里, 仍然掀不起任何波澜。
纪梵甚至很想告诉简清——
看吧。
你就算来了也挽回不了什么。
和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是同样的道理:
你永远救不回一个寻死的人。
因为他们的内心早就已经死了,不过是灵魂和躯体的区别。
预料到结果,他突然没了兴趣。
然而下一秒。
纪梵的瞳眸猛地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