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宝玉连连摇头摆手,小声道:“宝璁,我不想做官,我想去咱们家的女学做教书先生。惜春成婚之后,不是要和阮成泽回山东嘛!我去了女学教书,大家也不必担心女学里缺人接不上了!”
宝玉一边说着,一边眼里闪出了星光,连脸上也止不住笑意,浑身都是跃跃欲试的兴奋。宝璁心里咯噔一下,问他:“你是不是早盘算着这个呢?”
宝玉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王夫人屋子的方向,凑近过来,更压低声音道:“你可别让母亲知道,她若知道了,定要反对的。”
说完,他又紧张兮兮地看着宝璁,生怕宝璁也说出一句反对的话来。
宝璁虽有些惊讶,但对宝玉的决定倒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原本他自己也很看好女学,更觉得教女学生这番事业也很了不起,若宝玉在这上面有建树......宝璁一下子思绪跳跃,想到了千百年之后,学生不分男女,大家都在同一间教室,读一样的书,学一样的知识,长大以后能在同样的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那是多么光明的未来,多么伟大的盛景!
越想越觉得心情澎湃,宝璁眸中的光竟比宝玉还炽热些,他拍拍宝玉的肩膀,虽是压低了声音,却止不住语气的热烈:“你若真心想在女学教书,我是一定支持你的!”
虽然觉得宝璁的语气有点怪怪的,但宝玉得到了兄弟的支持,心里还是非常高兴,连对王夫人的惧怕,以及之后要面对宝钗和众人的反对,都显得不那么沉重了。
至于那个诬告宝玉的老汉,宝璁原还想仔细查一查这人,却不妨次日就被告知,那老汉因气愤喝醉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这下,宝璁更觉这个老汉有问题了。但查来查去,也只能知道,这人刚来京城三个月,是个混迹在小街小巷收人保护费的诬赖,听说确实有个女儿,但谁也没有见过。
至于老汉的住处......是在京郊的一座破屋之中,家徒四壁,没什么好查的。
事情到此,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宝璁只在家里,费劲脑汁地写检讨书,抓耳挠腮的,瞧得林黛玉取笑了他好几回,道:“平常见你稳重,办差写文章都利落,没想到写一检讨,竟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宝璁直苦笑,道:“写检讨倒不难,难的是要圣上满意。”说实话,他觉得只要昭帝心情不好,他交什么样的检讨上去,昭帝都不会满意的。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朝廷的天气,就是帝王的心情。他能拿一个人的心情怎么办?
难不成和哄媳妇哄母亲一样哄哄?
哄不哄的都不重要,反正宝璁在检讨书中将昭帝的政绩和为人大夸特夸一顿交上去,昭帝收了之后也没啥反应。
反正没有再骂他一顿,于是宝璁心安理得地安分上差起来。
诧异的是,兵部尚书再一次约饭来了。
宝璁原以为又是兵部一堆人的聚会,去了之后才发现,这一次,只有他们单独两人。
他心里顿时毛毛起来,直觉得会被昭帝的眼线认为是结党营私。
但人去都去了,他在上官面前也不能扭头就走,只好装作平常寒暄,打算蹭一顿饭就赶紧走。
兵部尚书显然不是这么打算的,没说两句寒暄的话,就笑眯眯地直奔重点,道:“你兄弟宝玉罢官这事,其实着实冤枉,不过是遇上后宫烦事,圣上心情不好,这才触了霉头。这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若你有心开口,本官舍了老脸,去为你们周旋周旋也无不可啊!”
官场的老油条都明白,宝玉和青楼女子在一起时,并非朝廷命官,而那女子也已经赎身,根本谈不上罢官那么严重。
只是,当初宝玉科举排名时议过一回,昭帝点了他为状元,现在被打脸,深觉气愤,又恰逢心情不好才造成了这个结果。
这风向标是什么?
就是昭帝只骂了贾宝璁一顿嘛!
当初可是贾宝璁在大殿上说的,宝玉并没有和青楼女子厮混!若是昭帝真心追究,头一个便该论他的欺君之罪!
想让宝玉恢复官职也不难,只需有人肯寻一个契机,给昭帝递上一个合适的台阶,美言几句,那宝玉官复原职也就是昭帝一句话的事情。
事情不那么费劲,但能拉拢一个家族的支持,这买卖绝对划算!
兵部尚书心里一番小九九,宝璁耳朵里却只听见了,昭帝后宫出了烦事。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烦心事,竟引得昭帝连处置前朝之事都那么冲动了。
清霜吴茴最近都没有提起什么,应该与巧燕没关系吧?
人毕竟是从贾家送进宫的,替元春吸引了众人视线,若她有事,贾家也不好不理会。
宝璁打算回家去问一问,至于并不尚书这里,说能让宝玉官复原职,宝璁心里并不感激,反而警惕了起来。
宝玉被罢官才刚一个月,兵部尚书就迫不及待地提起这个,又来拉拢他们了?
原本他还奇怪,之前宝玉提起,在翰林院总有人陷害他,又有人暗中帮助他,宝璁就推断是皇后一派的人。
可是宝玉被老汉诬告这事,怎么就忽然冒出来,连个提醒的人都没有呢?
皇后一派那么多人,总不可能一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没有吧?
还是说,他们故意等着宝玉被诬告,被罢官,然后兵部尚书才跳出来,说要帮助他们?
宝璁稍一深入想想,便觉不寒而栗。
要是他们果然在等这样的机会,借此收买拉拢贾家,那可真是一手好棋了!
若非他根本不在意宝玉是否被罢官,而宝玉自己心心念念就想辞官回去做教书先生,那他们兄弟极为可能,会与王夫人宝钗等人一般,等宝玉官复原职之后,对皇后等人心怀感激,死心塌地地支持了!
幸好,他没有被冲昏头脑。
但现在皇后与兵部尚书的橄榄枝,倒更像是棘手的威胁了。
他若不接受,那之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施恩不成反成仇,也不否认,贾家如此油盐不进,很可能就此成了皇后的眼中钉。用不上,就除掉。
思量再三,宝璁只好笑着打太极,道:“大人的好意,下官感激不尽,只是圣上下旨罢官已成定局,下官又怎么敢让大人涉嫌违逆圣意?宝玉之事,还是等过一两年,他自己做出些成就来,再求圣上宽赦吧!”
说得再委婉,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兵部尚书一听,脸色就冷了下去。眼中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皮笑肉不笑的冰冷眼刀。
“也是老夫莽撞了,既你们兄弟有如此打算,那老夫也不必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气氛彻底冷了下来,宝璁正待说些什么缓和,兵部尚书却站起来,拂了拂自己身上并不明显的灰尘,傲然道:“今日不巧,老夫另有要事,这饭改日再吃罢!”
说完,便随意点点头,走了。
宝璁真是目瞪口呆,明明是对方约他来吃饭的,现在却说有要事先走了?
这甩脸色也太明显了一点吧!显然是一点都没把他放在眼里!
算了算了,人家是朝廷一品大员,还有皇后做靠山,手下心腹上千。他一个贾家的小年轻,在朝廷前无长辈照拂,后无贵人靠山,别人能看得起他什么?
自我安慰了一番,宝璁掏出了钱袋。
是的,这顿还没开始吃的饭,他得自己付钱,整整一桌十八个菜,全是好料!
昔日荣国府摆宴,整上最好的一桌酒菜,也就这个水平了。
宝璁望着一桌子的大餐,觉得自己就算有八个肚子,也吃不进那么多的菜。于是挑挑拣拣,选了五六个给王夫人打包送去,又选了三四个给林黛玉打包回去。自己随意吃了几筷子,就觉得,膈应得慌。
从窗户望下去,正瞧见七八个乞丐在巷子里歪着讨钱,宝璁扔了几个钱给店小二道:“这剩下的饭菜,你收拾收拾,拿去赏了他们吃罢。”
这可是最上等的席面,用的最精致的食材,十来个菜竟都要拿出赏给乞丐?
店小二都傻眼了,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京城奇怪的贵人多了,贵人爱赏谁就赏谁,他一个跑堂的想那么多干嘛?
只是有点可惜,还不如赏给他呢!
但宝璁这么说了,店小二只好去寻了旧盘旧碗,把一桌精致的菜肴倒进去,端给巷子里的乞丐吃。
乞丐们都围上来吃得欢,只有一个角落里瘦弱的女乞丐,好似饿得动不了了一样,店小二便将一碗没动过的牛肚金丝面端给她,指指正从大门离开的宝璁道:“今儿你有福,那位贵人赏的,你赶紧吃吧!”
女乞丐倏然抬头,瞧瞧宝璁的背影,而后默默接过面,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店小二瞧得新奇,心里直嘟囔:没见过乞丐吃面这么斯文的,不像乞丐,倒像个小姐千金。
过了几日,京城又在谈论纷纷,听说昭帝的一个妃子,因为嫉妒陈贵妃,要毒死她儿子,幸而被发现了,皇子躲过一劫,那妃子反被昭帝杖毙了!
这事果然和巧燕有些关系,不过她当然不是下毒的人,而是发现毒药,让皇子躲过一劫的人。为此,昭帝更喜欢巧燕了。
皇后虽然面上夸赞,但心里怎么想众人就不知道了。陈贵妃呢,原本是看巧燕如眼中钉的,但巧燕帮了她这么一个大忙,她也不得不对巧燕和颜悦色起来。
宝璁知道巧燕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还惊诧了好久。时而靠近皇后,时而靠近陈妃,谁都得对她和颜悦色,却又谁都不能完全将巧燕拉到自己的阵营。这种滚珠一般的操作,直叫宝璁赞叹不已,十分欣赏。
之前宝玉的案件闹得纷纷扬扬,现在京城也无人记得谈论,宝璁便让宝玉收拾收拾行李,搬回家去住。
宝玉在柳巷的东西本也没几样,只是念着云香,心里惆怅,因此流连了好几日,拖着不肯回去。
他想的是,云香是孤苦无依的,先前不知跑哪里去,怎么无端端会被一个陌生老汉拿来陷害他?云香这样善良的人,若是知道那老汉做这种事,必不会同意的!她没有出来阻止,或许正是被人抓起来关起来,又或者已经被人害了!
宝玉越想越心疼,直骂自己没有好好保护云香。要知道,云香是他带回来的,一心只想着他,这么柔弱的人,若因此出事,他这辈子可怎么过意得去?
茗烟哐哐收拾了东西,来催宝玉:“二爷,都收拾好了,天色也晚了,咱们赶紧走吧?”
宝玉又流连了一会,瞧着空荡荡的房间叹息几声,终于舍得出来关好房门了。
茗烟正锁屋子呢,宝玉却似乎听见厨房里有动静,拔腿往厨房里去。茗烟忙叫他:“二爷,你去厨房做什么?那里脏兮兮的,又油腻,您可别脏了衣裳!”
宝玉却脚步不停,直打开厨房门往里走,“我好像听见些动静,是不是云香回来了?”
茗烟哭笑不得道:“二爷,怎么可能?云香姑娘就算回来,是该是从正门回,哪有钻厨房的?再说了,她还回来么?”
宝玉却不听,闷头在厨房里找。天色已晚,屋里昏暗昏暗,根本看不清路,宝玉撞到灶台,腰上狠磕了一下,顿时哎哟起来。
茗烟拗不过宝玉,只好道:“二爷,您走慢点,我点个蜡烛,您别动,别再磕着了!不然回去太太又打我!”
宝玉站着没动,只等茗烟点了蜡烛来,两人把厨房角落细细都瞧了一遍,宝玉才死了心。茗烟就嘟囔:“我说吧,云香姑娘哪会在这呢?您还是别记挂她了,说不定她现在正吃香喝辣呢!”
楼里出来的姑娘,哪会委屈自己?定是又攀上哪个贵人去了!
京城有权有势有钱人多,以云香的姿色,路上捡个还不容易?
“二爷,走吧!”茗烟拉着宝玉往外走,经过柴房,宝玉却又挪不动脚了,他定定地站在门前,专注地望着。
茗烟问他:“二爷,你看啥呢?”
宝玉指着那门缝道:“茗烟,你看那,是不是有人?”
茗烟顺着手指看去,霎时疯狂地压低了宝玉的手,小声道:“二爷!不会是家里进了贼吧?咱们快走!报官!”
唉呀妈呀!要是个贼,他和宝玉两人都细胳膊细腿的,可打不过啊!
茗烟吓得要命,直祈祷这贼别是个壮汉才好!
宝玉却焦急又迫切的,反而往柴房走了两步,还大声道:“云香?是你吗?你回来了?”
茗烟大张着嘴,差点没把尖叫吼出来,他扯住宝玉,一个劲儿拦住他,道:“二爷,你小声点!云香姑娘哪里会回来,那是贼!我们快跑吧!”
宝玉却不管,使劲挣脱了茗烟,往柴房跑去,道:“是云香!是云香!”
他没有闻错,厨房里和柴房的味道,就是云香身上那种淡淡的香甜味儿。那是云香自己调的香味,据说用了好多年,现在浸润在身体上,便是许久不用调香,那香味也不会轻易散掉。
没等茗烟反应过来,宝玉就从柴堆里扯出一个脏兮兮,浑身酸臭味的乞丐来的,大笑道:“云香!是云香回来了!”
茗烟:“......”好像捏住鼻子,没见过这么臭这么脏的花魁......
他怀疑地望向宝玉,深觉宝玉不是鼻子坏了就是眼睛坏了,他不是最喜欢漂亮的女人,最讨厌丑女人吗?
这个乞丐一样的人,他从哪里瞧出漂亮来了?可真受得了!
云香回来,宝玉就不肯马上走了。
使唤茗烟烧洗澡水,又让茗烟去小酒馆买了饭菜回来给云香吃,他自己则亲自去房里找了衣服出来,与云香道:“我知道你总有一日要回来的,怕你回来没有新衣服穿,这里都备着呢!”
云香接了衣服,看傻子一样看着宝玉,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为什么总有一日要回来?”
宝玉理所当然道:“你的亲人都没了,是我从扬州带你到京城来的。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不回这里,还能去哪呢?”
这里是她的家吗?
云香听到这,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别过身去嗔道:“傻子!这是我哪门子家?我又不是你家的人,也没进你家的门!”
这倒是事实,宝玉曾说要带她回家的,她既没进贾家门,自然不能算是贾家的人。
宝玉没有做到许诺,心里十分愧疚,但又因王夫人和宝钗不同意,不能说接她回家去,只好结结巴巴道:“这、这房子是你的,自然这就是、就是你的家!”
这回,换云香傻眼了,道:“你说什么?这房子是我的?”
宝玉点点头,拉着她翻房契出来看,道:“看,这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云香,你就是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