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也静坐在一旁听。
宝玉有点懵有点茫然,仿佛吃完了一顿饭,他把之前那点急于说什么的言辞全都忘了。
只听宝璁慢慢问他:“我听闻,这姑娘是秦淮河边上楼里的头牌,你不是在老家念书,怎么会和这姑娘扯上关系?”
顺着宝璁的话,宝玉慢慢回忆起自己一年多的经历。
最开始他确实在金陵老宅念书,后来有个同窗说要去扬州书院求学,邀请他一同去。他没去过扬州,想起那里是林妹妹的故乡,又听说人杰地灵,便答应了。
到了扬州之后,他除了在书院念书之外,同窗多了,大家东游西逛的聚会也就多了。经常出去游逛,其中便有几次遇上了云香。
“云香姑娘虽然身在风尘,但也是逼不得已。”
“她心志高洁,出淤泥而不染,又腹有诗书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青楼里的老婆子不仅日□□着她接客卖笑,稍不如意还打她骂她,我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下决心带她回来的。”
宝玉一番叙述,王夫人和宝钗也明白事情经过了。
只是,她们比宝玉精明许多,也深知风尘女子并非个个出淤泥而不染。光凭云香跟着宝玉到京城的手段,便知这女子惯会哄人。
宝钗也不吭声,只听王夫人恨恨道:“你这不成器的!便是可怜她,不想让她继续待在楼里,那给她银子赎身就行了,何必带她到家里来?就是你......”
说到一半,王夫人暗呸一声,骂自己竟将宝玉与贾赦一般对比。
贾赦那是老不要脸,什么香的臭的都愿意往屋里拉。但碍于贾母的眼,那青楼楚馆的也不敢光明正大领回家,只敢骗贾母,说是外面买回来的良家丫头。
宝玉却诺诺道:“她一个柔弱女子,在扬州独身一人怎么活得下去?若无人倚靠,还不是会被人强抢去,或者又逼她卖笑卖身。我、我是实在看不下去,才带她回来的。”
如薛蟠那样的霸王权贵,扬州又何止一个两个?云香在秦淮河边颇有名声,就算赎了身,也会有不少男人纠缠。到时不用隔着青楼老鸨,倒更方便欺负人了!
王夫人听了直摇头,一连串地催宝璁:“你赶紧和你哥哥说说,他真是被迷了心窍了!”
宝璁其实对云香没那么抵触。
一来风尘女子在他眼里并不低贱,只是碍于古人观念,顾忌王夫人之流的心情,他不会说出口。
二来云香的存在他早就知道了,之前还想让云香折腾王夫人,吸引她的注意力呢,所以并不排斥云香和宝玉在一起。
只是宝钗这么好的姑娘太无辜,从前她是姐姐,现在她是嫂子。于情于理,宝璁都不可能帮着云香,去伤宝钗的心。
又要尽量不伤害宝钗,又要让云香吸引王夫人的注意力,这其中的分寸得拿捏好!
于是,宝璁便问宝玉:“你带她回来,就是想娶她做妾的?你就这么喜欢她,非要让她进家里来?”
宝玉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没那么想。”
实际上,在云香赎身之前,他们两个之间可都是清清白白,只是精神上引为知己的交流。
后来他帮云香赎身,云香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俨然一副身边人的样子,自然而然的两人就在一起了。
云香漂亮,性格又好,也与他谈天说地十分畅快,宝玉觉得与她在一起越来越开心,才有了想要带她回家做妾的想法。
但......也不是一定要啦,可是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不自觉的,宝玉心中纠结的想法,就显在了脸上。
宝璁见宝玉纠结犹豫,也不心软,直接道:“你也看到了,母亲是绝对不同意让云香进门的。宝姐姐对你千万分的好,什么事情都依你顺着你,可你若让她一个千金小姐与风尘女住同一屋檐下,不仅是对她的折辱,将来被人知晓,还会拿这个笑话她,让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如此你可对得起她?”
听到这里,宝玉更加犹豫了。虽然他瞧不起那些权贵,可若让宝钗因此被嘲笑,被别人看不起,他也是不愿意的。
宝璁又说起惜春:“你也知道惜春妹妹,她最在意这些礼数身份,你让云香住进来,跟她一样做个千金小姐,惜春会怎么想?惜春的夫家又会怎么想?难道你想让惜春因此讨厌你?”
虽然宝璁的话十分刺耳,但宝玉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对的。
云香的身份,在外人眼里就是低贱之人。
而宝钗和惜春是完全不同的,她们是天上的云,是诗里的画,是水中的仙子......可这些,都不是云香愿意的,她真是太可怜了!
宝玉酸了鼻子,十分难过,“我没有非要娶她,就让她在家里做个丫头,对外面说,她是咱们家新买来的也不行吗?扬州离京城这么远,她以后又足不出户,只要没人说出去,外人也不会知道她从前是哪里的。”
这又回到先前说的事上了,王夫人冷哼一声道:“你见过谁家的丫头是什么活都不干,千金小姐一样养着的?你把她领回来,到底是做丫头还是做祖宗呢?如今家里不如从前了,连宝钗和惜春都要缝衣刺绣,一个丫头倒比主母小姐都金贵了?”
宝玉支吾几声,道:“那就不要让她干重活,帮着宝姐姐刺绣,端茶倒水什么的嘛......从前袭人也不干重活啊!”
“袭人怎么一样!”
王夫人怒道:“她可是老太太特意给你,专门照顾你的,从小就忠厚老实。再说了,她从前在家,也是老子娘心疼的女儿,与风尘女怎么一样?”
这话宝玉就极不同意了,他梗着脖子辩道:“云香若是有好父母,她也是会被心疼的女儿,怎么会流落风尘?受这样的苦,也不是她愿意的啊!”
越说越觉得云香可怜了。
争不过王夫人,宝玉也只有一声叹气,怅然道:“我们这些从小生在金堆银堆里的人,又怎么懂她的苦她的难?不懂也就罢了,还偏要踩她轻贱她,不肯给她一分尊重。她这样一个可怜女子,从前卖笑不过为了生计,如今脱离苦海,只为求一口饱饭吃,求一个屋檐遮身,怎么就这么难呢......”
说着说着,宝玉竟然眼睛眨眨哭了起来,拿着袖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
看着这架势,他是彻底把自己感动了。
宝璁手臂环抱在胸腔,瞧着宝玉若有所思。
其实宝玉吧,对女人还真挺怜惜的,就太博爱了一点。女人稍微精明一些,就能捏住他的软肋。
他这样在家还闯不了大祸,可以后到了官场,岂不是处处被人哄去?被哄走哄住还是轻的,若是被人设计陷害之类,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宝璁越想越觉得,等宝玉科举之后,尽早将他塞进自己手下最好,免得他被人坑蒙拐骗还不知所以然。
但现在还是要先安排好云香,于是宝璁伸出了两根手指,对宝玉道:“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云香送去给妙玉,让她出家念佛。二是将她安置在外,我尽早寻个好人,把她嫁出去,你自己选。”
“啊?出家?出家不行!”宝玉连连摇手,想都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又说云香嫁人,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云香她、她已经和我在一处了......就不能让她做个丫头吗?”
宝璁冷静道:“做丫头可以,不过不在家里,让她去庄子上伺候庄稼干农活去。”
那可比在家挑水洗衣更辛苦!
宝玉自然是拒绝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你非要云香到家里做祖宗,我只好劝宝姐姐与你和离,回头为宝姐姐另选新婿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惊了,宝玉更是跳了起来:“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宝姐姐可是他的妻子!
宝钗诧异地看向宝璁,她也没想到宝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夫人更是骂了宝璁一句,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说话还不分轻重?和离是能挂在嘴边随意说的吗?”
一边拍了拍宝钗的手,似乎安抚她。
宝钗回了一个笑容,垂眸时,却觉得宝璁说的,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话。
若真有过不下去的时候,与其死皮赖脸僵着做活死人,还不如和离了,各过各的新日子去。
想到这里,宝钗望了宝璁一眼,眸中似乎被点亮了一些,又瞧宝玉,心里一点都不慌了。
宝玉还是很喜欢宝钗的,更不用说,他们还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怎么可能为了云香,与宝钗和离?
脚指头都不用想!
既然不想与宝钗和离,宝钗又坚决不与云香同住,那云香就只好住在外面了......反正让她出家是不可能的。
一顿饭的功夫,宝玉就被说服了,云香很有些诧异。
形势比人强,她倒没有非要赖在贾家的意思。既决定了将她安置在外,她也就乖乖跟着宝玉走了。
只是听宝玉说,宝璁要另寻人,让她嫁人的时候,她便扑进宝玉怀里,呜呜直哭起来:“云香进不进家里都不要紧的,只是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若让我去嫁别人,我、我真是宁可当初从没有遇到你,若没有遇见你,如今也不必肝肠寸断了......”
宝玉被哭得可心疼,更对云香依依不舍起来。
云香深谙男女相处之道,若是从此与宝玉偷偷往来,她不过就成了个日日望眼欲穿的普通外室。倒不如拿着这个借口,一边拒绝与宝玉见面,一边置办东西嫁人,一边又偶尔送些小东西,透露些消息,让宝玉知道,他在她心里十分重要。
为了心上人家庭幸福美满,宁愿强迫自己嫁给不喜欢的人,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去,这样生动鲜活的痴女形象,就这么被塑造了出来。
如此一段时间,果然宝玉更加思念云香了,对云香嫁人一事,也更抵触了起来。
宝玉日日去找云香,又被云香拒之门外,人虽见不到,但心思却全挂在那女人身上。王夫人知道之后,自然又被气得半死,叫来宝璁道:“如今科举近了,你也管管你哥哥,叫他用心念书,别整日记挂那个风尘女!”
对于宝玉科举一事,宝璁倒没有那么执着。能考上最好,考不上,宝玉做个富家翁也可以,省得以后在官场被人算计。
但王夫人对宝玉科举一事是满怀期望的,但凡她还活在世上,定是要看宝玉中科举,加官进爵。
宝璁懒得和王夫人磨嘴,想想把宝玉提溜去念书也挺好,便将清霜与晴雯叫回来,一个哄着宝玉念书,一个管着宝玉不叫他被作妖。
晴雯多精明啊,处理事情七巧玲珑心,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那个云香就是再想远远地勾引宝玉,也不那么容易了。
而王夫人那里,早已被云香烦透了心,再瞧见晴雯,见她安安分分的,倒也没有非要弄死她的执念了。
勾引宝玉的路都被堵了,云香却也不甘心乖乖听宝璁的安排,随意嫁人。于是递话给宝璁,说要见他一面。
宝璁日日都忙得团团转,哪有空闲去见她?
便是有空,他也不想见的。宝钗不待见她,林黛玉更是不待见。
一个想着勾引自己丈夫的女人,怎么想也不能容忍吧?
宝璁当然不会自找麻烦,对云香的邀请置之不理,反而传话给她,让她赶紧把对象选好嫁人,不然他就随便选个人把她嫁了。
再后来,云香那里就没了动静,既没有说要嫁人,也没有闹什么幺蛾子,每日做些刺绣换钱,又有宝玉之前给的银子傍身,日子过得很不错。
宝璁也就将她暂时扔到了脑后,毕竟吸引王夫人的目的达到了。
王夫人总是日日吓自己,生怕哪一天宝玉又被云香勾引了去,就十分关注宝玉的情况,也没有更多闲情去折腾别的事了。
只是等到宝玉科举之时,云香那里却屋空人去,不见了!
宝玉得知此事,非说云香失踪了,也可能是遭遇不测,差点连秋试都不肯参加,闹着要去找云香。还是宝璁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满京城去找人,宝玉才忧心忡忡地进了考场。
王夫人因为这事,摔了好几个茶杯,连声骂道:“当初就应该把那贱人赶出京城,卖得远远的!省得今日来祸害我的宝玉!若宝玉这次考不中,看我不把那贱人扒了皮!”
宝璁对宝玉也有些担心,便借着幻境看了几次宝玉考试的情况。
宝玉运气好,没有分到臭号,考试期间除了有点心神不宁,夜晚有点冷以外,都挺顺利的,宝璁也就放心了。
又去寻云香,却几乎找遍了整个京城,都没找到。
天子脚下,不是权就是贵。宝璁也不是等闲人,既找不到人,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就是云香早出了京城,远走他乡去了;要么她就是被人偷偷藏起来了。
云香若要远走他乡,何必还跟着宝玉上京来?宝璁更倾向于,她是被人藏起来了。
难道这段时间,她又偷偷勾搭上了比宝玉更有钱更有地位的公子哥?
宝璁寻人不见,只觉脑壳疼。宝玉出了考场,还不知要怎么闹了!
事情拖拖拖,瞒着宝玉一日又一日,还是哄骗不过。云香成了宝玉心里的白月光,总是拿出来惦记,瞧家里人的眼光,也多了一丝哀怨和清苦。
宝璁:“......”
他当初只是保证一定去找人,可没说一定会把人找到,干嘛看他跟个不守承诺的负心汉一样?
没了云香,宝玉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了,平时除了逗弄女儿玩耍,连科举中了状元,也不能让他高兴几分。
状元!
宝璁啧啧称奇,没想到宝玉随便念几年书,竟然就能考中状元!这科举的含金量可是实打实,不能糊弄的!
这都是他的功劳,他给宝玉的那块玉可是有神智加成的!宝玉考中状元是应该的!
宝璁这么安慰自己,绝不想承认,其实宝玉在天赋上高于他。
王夫人自然恨不得普天同庆,但碍于家境,也只能摆三天的流水席,并开了祠堂,将此事告慰先祖。整个人走路生风,完全没了先前被宝玉和云香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
宝玉还是恹恹的,对庆祝一事没什么兴致,偶尔出去聚会论诗,也总是低调为主。但再怎么低调,他还是状元,众人的目光还是围绕在他周围。
北静王邀请他为座上宾,朝中几位尚书重臣纷纷给宝玉递出橄榄枝,连宫中皇子也喜欢和宝玉多说几句话。霎时间,宝玉的人缘出奇好了起来,仿佛全京城人人都与他相熟一般。
忠顺王却在府中气得要命,连声质问他的心腹手下:“我明明说了,要让他落榜!为什么他如今不仅中了举,还成了状元!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废物!统统都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