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你说得这样, 你不是应该叫他‘兄长大人’吗？”铁碎牙口齿不清, 根本不信她的话。
修罗微笑，捏着他的脸好一通揉搓：“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何必一直使用敬语？比起疏离守礼的‘兄长大人’，自然是直接呼唤彼此名字, 才显得更加亲近。当然，你还是个小孩子，不会懂的。”
铁碎牙简直想呸她一脸。
需要他的时候，就说他年长更加可靠；不需要了, 就敷衍地说“你还是个小孩子”。
可真不愧是犬大将的女儿，狗的可以啊！
捉弄过铁碎牙后，修罗起身来到室外，牵起杀生丸的手，兴致勃勃在前领路：“突然想起来了，我其实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杀生丸金瞳静静看向她。
“那时候，我虽然喝醉了，但也许是醉过头了的缘故，意识异常清醒，我记得自己说出的每句话，记得自己做出的每个决定。舍弃了不必要的理性和桎梏，我才真正得到了自由，所言所行皆出自本心。”
在推开侧厢障子门前，修罗笑盈盈瞅着杀生丸，“所以——我有弟弟了，杀生丸，我们有弟弟了！”
声音因过度兴奋而不停发抖。
杀生丸：“……”
门窗紧阖的室里，模样相似的兄弟正一左一右分坐叠席两侧，光影他们之间划出泾渭分明的天堑。
而修罗兴冲冲认作弟弟的男人，杀生丸还有印象。
——是他们在蓬莱岛遇见的鬼。
杀生丸对他的印象不好不坏，比起没用的怪物虚，任性孩子气的铁碎牙，他要更靠谱些，对修罗的命令从无违背，勉强算是合格的追随者。
只是，她怎么会突然升起要将他认作弟弟的念头？
杀生丸金瞳扫过继国严胜，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修罗高兴地上前，将要对着他们恭敬行礼的继国严胜拉过来，冲杀生丸介绍道：“严胜真的很好！自律勇敢，稳重忠诚，除了有些拗，已经是非常合格的武士了！最重要的是，他有着跟你一样的心情，他也想成为最强！”
“比起只要能留在您身边就心满意足的我，严胜他有着我没有的向上意志，在通往霸道顶峰的这条路上，你们之间一定会有话说！而且，有了他的帮忙，我也可以更放心月镇的一切。”
杀生丸瞅了眼睛闪闪发亮的修罗，表情恢复平静，可有可无的应了声。
修罗顿时喜出望外，大力拍着继国严胜的肩膀：“快叫哥哥！”
继国严胜目光在这对兄妹之间游弋半晌，心下叹了口气，终是顺从了修罗的心意。
心满意足后，修罗并没有在这里久呆，而是拉上杀生丸去镇上逛逛，迫切想将自己的成果展现给他看。
继国严胜坐回原位置，继续发呆。
虽然修罗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但他很有自知之明。
修罗大概只是出于对自己人的维护，才会理所当然无视了他的瑕疵。
为了可以拥有无尽岁月可以磨砺自己，寻找究极剑技的同时超越自己的天才弟弟，他抛弃了人类的身份，舍弃了武士的尊严，成了一个不仁不慈、无情无义之徒。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后代怨憎防备的表情，继国严胜一方面骄傲于他很敏锐，不愧是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另一个方面也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成了一个异类。
即使可以用拟态伪装成人类的模样，可只要处在阳光照耀之下，他就会暴露出狰狞丑陋的鬼相。
想必，修罗恐怕也是察觉到了他的处境，才会默许他离开继国家，重新回到她身边。
继国严胜正胡思乱想着，一张与他相似的脸却欣喜地靠过来，他下意识皱紧眉头，微微后仰，避开他的亲近。
“太好了，兄长。”
继国缘一发自内心替他感到高兴，只是看见他躲闪的动作，心里阵阵发疼，脸上仍旧带着笑，“您终于有了懂您、理解您的亲人，我真是太高兴了！您留在修罗身边，一定可以过得很好。她温柔又可靠，与无知的我完全不同。我不是个合格的弟弟，因为自己心愿达成，便理所当然忽视了您的心情，完全没有看见我与继国家给您带来了多大困扰。”
“虽然再说这些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您知道，不管您变作何种模样，不管您还是否愿意认我这个弟弟，您都是缘一心中顶天立地的兄长。我会永远记得与您相处的愉快时光，即使我无法再留在您身边，我对您的感情也永远不会改变。”
说着，继国缘一恭敬地对他行了礼，“兄长大人，缘一今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会留在继国家，会好好活下去，随时等着您召唤。”
说完，他恋恋不舍地注视着继国严胜，再次虔诚行了一礼，才起身出去。
和室里重新恢复幽寂。
继国严胜跪坐在浮世绘屏风后，近乎无的光透过格子窗投入屏风，在和室里拉出浓烈的阴影，将他高大挺拔的身形隐没其中。
继国严胜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今年，似乎是他降生后的第二十五年。
****
出了宅邸，修罗拉着杀生丸在月镇上好好逛了一圈。
在宁静的田间小径上，他们遇见一队在山林里玩耍够了，回来的孩子们。
不期然相遇，尤其修罗身边还跟着个看上去就冷酷的男人，孩子们立刻收敛了笑闹声，你看我我看你，不敢上前打招呼。
最后，还是已经成为孩子头头的逆发结罗，顶着众小弟们期盼的目光，率先向前打招呼。
逆发结罗从小女孩捧着的梅枝中抽出一枝，施舍般递给她，胭脂色的花瓣颤巍巍摇晃：“山脚下生着一片梅林，现在正是它们开花的时候，我刚带着新收的追随者在那里玩过，呶，给你一枝。”
修罗接过，道了谢，深呼吸嗅了一口，眼前一亮，侧头看向杀生丸：“新开的梅花好香啊，并不比我们之前在师父那里见过的桂树差。”
“嗯。”杀生丸轻声回应。
瞅见他们似乎也很喜欢梅花的样子，逆发结罗扭头瞅了眼还没意识的发生什么的小女孩，冲修罗道：“喜欢的话，你自己去摘，我不可能再给你了！”
说罢，也不顾他们的表情，领着小孩子呼啦啦跑走，像是背后有鬼撵似的。
修罗失笑，旋即提议：“我们也去看看吧，在孩子们没有将梅林彻底糟、蹋完之前。”
杀生丸自然不会拒绝。
山路坑洼不平，积雪普遍没过脚踝，即使被杀生丸稳稳搀住，修罗仍是深一脚浅一脚。
所幸，梅林虽说生在山脚下，却并未距离月镇很远。
雪霁初晴。
清冷的山风染上幽静的芬芳，在曲折横斜的深褐梅枝间缠绕缭绕，随着呼吸，一点点沁入来人肺腑。
那是种干冽清甜的气味，是萧杀时节也无法抹杀的生机的气味。
目之所及，缥缈的日光柔柔倾泻在积雪枝头，晶莹剔透的积雪下方，是如火燃烧的胭脂色的梅花。也许是日光太过清浅的缘故，梅树无法在凌乱的雪海上透出清晰的影子，斑斑驳驳，看不真切。
地上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大部分是孩子疯跑留下的脚印，小部分则是打滚后留下的痕迹。
显然，他们玩得很开心。
修罗踮起脚尖，从苍劲的梅树上折下心仪的一枝，递给他，眸光柔软：“所有美好的景色，我都想跟您一起看。不管是现在的梅花，不久后的樱花，还是未来的藤萝栀子、桂花紫苑……我都要跟你一起。”
“如你所愿。”杀生丸认真凝视她良久，从她手里接过点缀着零星胭脂色花苞的梅枝。
修罗眸中立刻绽放出绚丽神光，雀跃着扑入杀生丸怀里。
带她情绪稍稍平复，杀生丸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在她眼前摊开。
红绳线镯不知道被什么力量干脆利落利落断成两截，红绳散开，露出藏于中间黑色的发束。因为被用红绳好好绑缚过，黑发依旧维持当初断开时整齐的模样。
修罗愣住。
她认出来了，这是她曾经亲自套在杀生丸左手上的红绳线镯。
第142章
修罗下意识握住杀生丸左腕, 将衣袖撸上去，担心地仔细打量，直到确认上面并未留下狰狞可怖的伤痕, 提着心才缓缓放下。
“……你受伤了？”修罗仍有些不放心。
“未曾。”
杀生丸静静看她, “那时候, 我准备离开云上城归来时, 遇见了你师父——安倍晴明, 他让我看了一些过去的事。”
“什么事？”
修罗刚问出口，脑海灵光一现，突然意识到, 为什么自己会在杀生丸的梦里会看到那时候的事。
修罗低下头, 避开他的目光：“……一定很难看吧？虽然我有拼命改正过, 但我从小就不是个好孩子。”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想过得好，想要我与母亲不被光明正大排斥, 就必须得到主家的怜爱，所以, 我才故意摆出懂事乖巧的模样, 轻易不与人交恶。后来，更是为了给以后添加保障，故意跟一色有世交好。那时候，他年轻气盛, 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有着如孔雀般骄傲的心性，对我这种不入流的半妖，不排斥, 却也看不上。我们这之所以有交集，都是我精心谋划的结果……”
“他们待我好，我一方面很感激，另一方面也清楚，他们喜欢的并不是我。真实的我，太难看了，永远也成为不了优雅矜持的武家贵女。”
“因为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我一直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拒绝接受这样的自己，理所当然地迁怒犬大将，怨恨他让我处在那种可悲的境地，厌恶他对我跟母亲不闻不问，这种激烈的情绪，在母亲去世后达到顶峰——我知道他可能有苦衷，但我同样无法接受。”
“在没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过得这么辛苦？我只是想留在重要之人身边，好好活下去而已。为什么就连这种简单的愿望，都要夺走……”
杀生丸将手中之物收入袖中，将她拢入怀：“已经没关系了，修罗，都过去了。”
修罗暗道，怎么会没关系呢？没人会喜欢心思阴沉的坏孩子。
杀生丸声音很轻：“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母亲，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值得嘉奖。只是，我很高兴，你是勇敢地在困境中闯出一条平稳的路，而不是自怨自艾地哭泣，祈求旁人的施舍与怜悯。”
“所以，没必要觉得羞耻，修罗，你对他们从无亏欠。”
即使她同那些人类交好的初心，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但他们之间绝对没有谁亏欠了谁。
杀生丸掌心轻抚着她的发，不吝夸赞：“而且，你努力生长的样子，真的很夺目，没有谁会讨厌这样的你。”
修罗仰头看向他，那双与自己相似的金瞳中泛着柔和的笑意，不敢相信：“……真的吗？”
杀生丸缓缓点头：“嗯。”
得到明确肯定，修罗怔愣许久，脸上才重新浮出轻松的笑。
杀生丸想了想，继续道：“其实，在你刚刚降生后不久，冥加来找过我，想要我庇佑你，只是我拒绝了。”
修罗握住他的手，表示理解：“这是很无礼的要求，不管是出于谁的意思，你拒绝都很正常。要是我的话，也不会照顾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孩子。”
修罗觉得，冥加可能没有这么大胆子，敢去撩杀生丸胡须，毕竟，他可是自从被自己警告过，就再也不敢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油滑家臣。最有可能的是，这种任性自我的要求，是犬大将临终提出来的。
“请务必不要介意这种事！”念及此，修罗更觉得杀生丸做得对，本就不应该惯着犬大将！
杀生丸：“……”
本意是想她不要太介怀，结果自己反被宽慰一脸。
默了默，杀生丸抬手抚着她侧脸，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她微凉的肌肤：“我并未介意，只是想起晴明说过话，如果你没遇到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正如晴明所言，他们之间的感情，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不对等的。
她一开始就全心全意依恋着自己，然而，他却在一直因为铁碎牙的事情，因为父亲的事情，不止一次迁怒过她。
如果不是自己，她本没必要那样患得患失。
修罗想也没想就断声否决：“绝不可能！”
“如果我们当初没有在黑狱山相遇，我根本不可能顺利活到下山”她皱着眉头回忆着当初的情况，“……就算侥幸活下来，我也不能过得好。”
别的不说，单说伪装成少女的鬼舞辻无惨，即使当时他并未对自己流露出杀意，但也绝对不可能在他手里过得顺遂，甚至，极有可能被他转化成鬼。
如今回忆起来，逃跑的路上，鬼舞辻无惨不时会露出对她感兴趣的目光。
修罗分外清楚，不管是被鬼王记恨，还是被鬼王感兴趣，都绝对不会是一种好事。
一想到自己如果没遇到杀生丸，就有可能落入鬼舞辻无惨手里，再无自由，修罗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瑟瑟缩入杀生丸怀里，双臂环着他腰腹：“只有与你相遇，留在你身边，我才会得到自由和幸福，除此以外，再无第二种可能。”
杀生丸揽着她，安抚地揉了揉她头顶因为害怕而不停发抖的白色犬耳，金瞳里流露出一丝笑意。
积雪梅林，干冽清甜的香气幽幽浮动。
曲枝横斜的梅枝掩映，让他们亲昵相拥的身影模糊不清。
“……杀生丸少爷，您竟然真的在这里？”
蓦的，不远处突然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修罗闻声望去。
——是邪见。
他瞪圆了眼睛瞅着这里，仿佛看见了超出理解范围的怪异之事，大脑因为过度思考而宕机，陷入一片空白，整个人有石化的倾向，可牵着阿哞缰绳的手却在不停哆哆嗦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