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微微歪头，茫然道：“我只是被带走，然后学了一门技艺罢了, 这怎么能算得上背叛呢？”
女子怔住。
修罗抿唇轻笑, 金灿灿的眸子弯成漂亮的月牙儿, 这让她看起来既单纯又良善：“我并没有跟有哉不死不休的决意。就像之前你想的那样，对我来说，除去会吃人，陪在他身边, 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只是，如果他没有找到青色彼岸花后, 就将我变成鬼的想法的话, 那就更好了。”
“虽然我一直不喜欢自己现在的身份，却也并没有要换一个的意思。这具身体，是母亲留给我的，也我所拥有的唯一一样东西了, 我会很珍惜、很珍惜的活下去。”
“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是半妖，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妖怪。所以, 见到无辜人类死去，是会有些难过，但也仅限于难过而已。人类之于我，就像我之于你们，可以救，但紧急情况下，杀掉也无所谓。大家心里都有一杆取舍的秤，我不强求你们，也希望你们不要强求我。”
“不管是有哉，还是你们人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女子不再说话，也不再维持那副虚假的和善表情，重新将她领会队伍里，自己去跟为首的同伴窃窃私语，偶尔，他们会用奇怪的目光偷窥她，指指点点。
修罗坦然任凭窥视。
相比于杀不掉鬼，这些人类，即使再强，也只是人类而已。
虽然因为产屋敷有哉的缘故，她已经数十年未曾摸过刀子，可当初在城池里习得的剑术，却没有遗忘。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在想着如何挥动刀子，才能最直接、最快速地斩去鬼的脑袋。
然而，当修罗被引入猎鬼人主家，见到那个绝不应该出现于此的男人时，她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表情，瞬间皲裂破碎，露出显而易见的惶恐无措。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无视柱们拔刀的姿势，修罗瞬间暴怒，跃到主位，一把揪住男人衣襟，将他身前食案弄撒了一地，她难以置信地质问，“一色有世，你疯了吗？之前的教训，你是没吃够吗？谁准许你擅自掺和到这种危险的事情里的？难道是一色城已经盛不下你了吗？”
修罗气得直哆嗦，恨不得狠狠给他两耳光。
一色有世却只是笑笑，伸开双臂，稳稳抱住她，掌心拍抚着她绷紧如弦的身体：“我就知道，你会活着。别怕，修罗，你已经不用再害怕了，现在我来了，那时候是你救了我们，如今，换我来救你。”
“修罗，那时候，我跟父亲有去山上找你，只是，那些女孩子都完好无损，可你却不见了，我们唯一找到的，只有断成两截的脇指……不过，我们都不相信你会死在那些妖怪手上。正好，在那不久，鬼杀队主公产屋敷阁下就找到我我们，告诉我们你很有可能是被鬼带走了。”
“即使已经找了二十余年，他们都说你生还的希望渺茫，但我跟父亲仍旧坚信你还活着。”
“你瞧——我们这不就重逢了！”
一色有世高兴极了，絮絮叨叨讲述着这些年，大家对她的牵挂与思念，“你离开的这些年，大家都很想你。只是父亲到底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如今将城主之位让给我，却无法亲自过来见你。不过，让我来找你，也是他的意思。”
曾经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出色的大人。
温柔宽厚，成熟稳重。
修罗抱紧他清癯的身体，内心不停生出的惶恐让她无助哭出声：“我不需要，我什么都不需要。有世，你不懂，他跟寻常的妖怪真的不一样过……他有着我绝对无法反抗的力量，他是不死的，你懂吗？任何伤害他的行为都是徒劳，哪怕是这些猎鬼人全上，也无法杀掉他。”
“这次，他们之所以能全身而退，不过是托了日出的福。”
“你不要再跟他们有牵扯了，忘记鬼、忘记鬼杀队，也忘记我的事，乖乖回到一色城，去做你的城主大人，好不好？”
修罗从他怀里仰起头，脸上泪水连连，祈求地凝视着他。
“好。”
一色有世低头注视她的眼睛，眼中有着无数情愫，抚着她鬓发，轻声回应，“我们一起回去，一起回到一色城去，修罗，那是你的家。”
“不，我不能回去。”修罗太清楚了，自己已然犯了他的忌讳，孤身一身被他抓到，都很难糊弄过去，倘若是在一色城里被他逮到，与她相关的一切，都绝对没有好下场。
一色有世捧着她的脸，拭去她脸上凄惶的泪渍：“别怕，修罗，你不要怕……”
……
……
直到最后一刻，一色有世仍是这样说：“别怕……”
然后，被鬼舞辻无惨捏碎的头颅。
“为什么？”
修罗仿佛反应不过来，呆呆看他，“我没有跟他走，也没有要离开你，我回来找你你……有哉，我回来找你了……”
修罗想不明白。
她并没有听一色有世的话。
在一色有世答应她再不跟猎鬼人牵扯，并确定他回到城池后，她根本没有在外面多停留，带着猎鬼人主家赠与的日轮刀，就一直在寻找他的踪迹。
她明明收敛了所有的心思，为什么？为什么她仅剩的亲人还会死？
“你以为我杀了他？”
鬼舞辻无惨笑道，“没有，他是你牵绊的亲人，虽然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会为这种普通柔弱的人类的牵动心神，但我还不至于那么无情。”
“人类迟早会死去，而他将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修罗，你不谢谢我吗？”
鬼舞辻无惨用得意的表情俯视修罗。
——不谢谢我吗？
当初在黑狱山，他也是这样说的。
修罗顿生惶恐，望着他身后那具突然动起来的尸体，金灿灿的眸子盈满不敢置信的水光。
鬼舞辻无惨注意到她的视线，往后瞥了一眼，嫌弃道：“竟然转化的这么快，你的这个亲人可真是彻彻底底的废物，没用极了。即使接受了我赐予的血液，也只能变成最低级鬼，真是白白浪费了我的看重。”
说话间，一色有世残缺的身体已经重新长出，他恭敬地匍匐在鬼舞辻无惨的身下，本能驱使着他对鬼舞辻无惨奉上忠诚：“大人。”
见此，修罗只觉得喉咙里堵着一块巨石，浓重的窒息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跌跪地上，整个身体不停发抖。
鬼舞辻无惨不甚在意挥挥手：“去吧，去享受你的新生。”
“不，一色有世，你停下！”
修罗惊恐爬起来，想去阻拦，却被鬼舞辻无惨扯住手臂。
鬼舞辻无惨冷冷睨着她：“他听不见的，新生的鬼都没有神智，本能渴求血肉的供养。也就是我现在在你身边，不然在他转化成鬼的瞬间，就会对你出手。”
修罗掰着他的手，用力甩开，顺着一色有世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前。
然而，就如鬼舞辻无惨所说，一色有世根本不认得她。
即使被拦下，也无法唤回他的神智，得到的只有流着口涎的撕咬与抓挠。
修罗紧紧抱住他，任凭他将獠牙落在自己身上：“对不起，对不起有世……”
她无助道歉。
“我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我要是不曾降生就好了。”
“因为我的缘故，总会有无辜之人受累。之前是母亲，如今就连有世都不曾幸免……我这种没用的祸害，早早死去，也许才是最好的，勉强活下去，只会给旁人添麻烦……”
“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只有我？”
身体和精神的极度痛苦，让她濒临崩溃。
就在她即将陷入无法自拔的崩溃时，吞噬了她血肉的一色有世似乎找回来理智，他不再从身上撕扯吮吸血肉，而是双手摁在伤口处，试图堵着那些狰狞的口子，让它不要再流血。
修罗因为失血，眼前浮现大片大片黑斑，她双手捧着那张血淋淋的脸，鬼化的面容里，依稀还能看出属于一色有世的温柔宽和。
“修……罗？”他喃喃出声。
她哑声回应，笑着倾身近前，以额抵额，被泪水浸湿的金色眸子眨也不眨注视着他：“有世，别怕。”
这样说着，她从腰间拔出日轮刀，“我会跟你一起，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经历那种可怕的事情。之前都是我不好，如今再也不会了。”
没有鬼能逃脱鬼舞辻无惨的控制。
哪怕有这种幸运，也不会降临在我身上。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半妖。
修罗想笑，泪水簌簌而落。
一色有世明悟她想做什么，在与产屋敷一族交好的数年里，他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他并不畏惧死亡，却不想修罗露出这样悲伤的的表情，更不想她做傻事。
他想要拒绝她的跟随，刚说了一个“别”，翻腾的鬼血就像是一把钢刀直插入他脑袋，将他仅存的理智搅成浆糊，再次狂化，扑向近在咫尺的修罗。
……
……
最后一个亲人，死在自己怀里。
——是我杀了他。
修罗染血的手不停哆嗦。
变成鬼的人，被日轮刀斩杀后，身体只会化成灰烬，什么都留不下来。
一色有世存在的痕迹，一点点自修罗掌心消失，她怔怔望着空掉的怀抱，只感觉臂弯一空，眨眼间，一色有世留给她的，就只剩下一件他穿过的和服。绘着长寿松鹤纹的浅色城主和服，如今染上大片大片鲜血，变成沉甸甸污色，只是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修罗眸子动了动，堪堪回过神，悲到极致，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不欲生，相反的，她清醒无比。
她想起了一色有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大概能猜出他想说什么。
“那些都不重要。”
“报仇，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事情。即使杀了鬼舞辻无惨，你也不可能活过来。与其活在这世上，不停连累无辜的人，还不如跟你一起离开……”
“这是我答应过你的，要陪你一起走，不能言而无信。”
“哪怕没有我，跟他不死不休的人也从未断绝，这种仇恨持续了数百年，他不会永远逍遥下去，有世，他迟早是要付出代价的。”
想及此，修罗不再迟疑，毫不犹豫追随而去。
第155章
修罗本该就此死去。
她本该就此得到解脱。
然而, 鬼舞辻无惨找来了。
他其实很烦躁，有些恼怒她不识抬举，又有些茫然, 不懂她到底在介意什么, 变成鬼不好吗？
明明他都没有跟她计较那些小心思, 甚至, 还宽宏大量将她挂念的亲人变成长生的鬼, 她怎么就不知感恩呢？
鬼舞辻无惨将血液注入修罗体内，那汹涌又暴戾的生命力，很快将她从垂死边缘拯救回来, 然而, 同时恢复的还有她体内的妖血。那妖血霸道异常, 注入的血液尚未来得及转化修罗，就被它驱逐了出去，完美展示了什么叫“用过就丢”。
鬼舞辻无惨并不意外这种情况，等修罗意识逐渐清明, 立刻问出自己无法释怀的困惑。
修罗的回答也是简单明了。
她抽出日轮刀，毫不迟疑砍向他的脖子。
然而——
没有用。
鬼舞辻无惨依旧岿然不动, 甚至, 脖颈上一丝砍伤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我明明砍中了……”
鬼舞辻无惨手指擒住刀刃，轻易将其夺过来，折成数段，面无表情睨向她, 梅红色的猫儿眼瞳中闪过一丝愠色，冷嗤：“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将那些臭虫放在眼里？即使他们拼劲全力，也不可能对我造成伤害, 唯一会能杀掉我的，只有阳光。”
难以言喻的绝望，以铺天盖地的姿态吞没修罗。
她身体摇摇欲坠，强打起精神，看了看被随意弃之一旁的刀子，又望了望讥诮讽刺的鬼舞辻无惨，沉重的窒息感让她无法喘过气，只感到眼前一黑，再次失去意识。
等修罗再次醒来，又是一个星河漫天的夜。
鬼舞辻无惨抱着她，捏着她下巴，示意她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城池。
“还认得那是什么地方吗？”他问。
即使相隔数里，即使已经有数十年余年未曾回去，可修罗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一色城。
是她跟母亲生活过的一色城。
修罗屏住呼吸，手指不自觉掐入身边之人的手臂里，声音不停发抖：“……你想做什么？”
“这就要问你了。”
鬼舞辻无惨漫不经心道，“我一直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抗拒变成鬼，甚至，宁愿杀掉那个男人，也不愿意让他以鬼的身份活着。拥有强大的力量，拥有无尽的生命，这是神明才会给予的恩赐！”
“而那个男人，胆大包天地与产屋敷一族勾连，袭击了我，我本应该将他们彻底铲除，权做震慑。可我看在你知趣的份上，原谅了他的冒犯，并赐予他血液，让他变得更完美。”
“你为什么不感激我？”
修罗难以置信盯着他，像是看见了无法理解的东西。
鬼舞辻无惨用同样的目光俯视着她。
最后，是修罗先退步了。
她从无法言喻的惶惶中回过神，放弃再做无用功，上前抱住他，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头埋在他怀里，哑声道：“有哉，我很感激你，但我真的不需要。我不需要亲人的陪伴，更不希望他们得到你的恩赐，有哉，我有你就够了。”
鬼舞辻无惨并没有那么好糊弄：“谎话，你在恨我。”
甚至，对他出了手。
修罗瑟缩一下，更紧抱住他，连连摇头：“没有！我没有恨你，我只是……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亲人成为食人的鬼，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希望他们能作为人类好好活下去，直到寿终……我只是在恨自己，恨自己的愿望无法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