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有世身手敏捷躲过，待看清他的模样后，心中也立刻腾起愤怒的火焰：“又是你？跟在那个妖怪身边的可恶小妖怪，之前就是你拦着不让我带修罗走，如今，你竟然还敢来到我的城，真是不知死活！”
想起黑狱山的事情，他脸色难看极了，胸膛急速起伏，停了停，他将修罗拉到身边，背对部下冷冷吩咐：“杀了他。”
部下们早已蓄势待发，纷纷把剑出鞘。
“区区人类，竟敢再三冒犯修罗大人，我才要好好教训你！”邪见根本不怕。
“够了！”修罗大声喝止。
眼见他们二人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修罗也是真头疼。
她从一色有世手中挣脱，站在邪见身前，隔绝他们充满火、药味的对峙。
“修罗！”
“修罗大人！”
修罗揉揉眉心：“邪见大人，我们这次回来可不是为了跟人类打架。”
邪见望着身前修罗笔直的背影，嘴巴动了动，将不甘的话咽下去，收回人头杖，恭敬地后退几步：“非常抱歉，修罗大人。”
修罗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点点头，转而看向一色有世，温声道：“有世少主，请不要跟他计较好。这次我来，是按照当初约定，特意将脇指完璧归赵的。如果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你看在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不要跟他计较，好吗？”
“我当然不会跟一只狐假虎威的小妖怪计较。”一色有世冷哼一声，忍下心中暗火，重新抓住她手腕，狠狠瞪了一眼碍眼的邪见，才道，“你跟我来。”
“修罗大人！”见修罗被他拉走，邪见顿时急了。
“拦下他，我不想看见他的脸。”一色有世命令。
“你也在这里等我，不要起争执，我很快回来。”修罗怕他们再起争执，赶紧安抚道。
“可……”邪见还想说什么，可修罗已经被那个人类拉着穿过曲折回廊，隐没于郁葱草木。
他有心跟上去，可接受了少主命令的人类扈从将他围得密不透风。
因为双方都被要求不动手，于是理所当然陷入僵持。
另一厢，一色有世已经将修罗带回了她之前居住的屋子。
那屋子一如她离开时，内里陈设丝毫未变。
廊檐下垂着的风铃，是母亲在世时亲手挂上去，微风拂过，叮铃作响。窗棂下方栽着一丛茂盛的迎春花，是修罗亲自挖坑种下的，现下时节正好，鲜嫩的花朵开满枝条，馥郁甚蕃。
这里似乎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在此居住，一路走来就连仆从都没见过几个，可庭中室内依旧干净明亮，显然是时时有人打扫。
修罗面露怀念，目光自熟悉的摆设上一一划过：“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这是你的家、你居住的地方，为什么不来？”一色有世近乎赌气的反诘。
修罗闻言莞尔，金灿灿的眸子盈满柔软温和的情绪：“谢谢你，有世少主。只是我不能在这里留太长时间，父亲大人还在等着我，浪费了你的心意，我很抱歉。”
“你还有走？”一色有世目光倏然一沉，语气也不自觉带上几分咄咄逼人的戾气。
修罗点点头，臻首低垂，略长的切发从鬓角滑落，她避开一色有世的打量，轻轻转移了话题：“其实，我这次回来的主要目是想把脇指还给你。说起来，”
她将脇指从腰间抽出，手指摩挲片刻，递到一色有世面前：“还是要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在黑狱山我根本撑不到父亲大人来到来……”
“修罗！”
一色有世听不耐打断她的话，他已经听不下去了，愤怒驱使着他将脇指夺过来，狠狠丢到一旁，摔在柔软的叠席上，发出震耳的闷响。
修罗觳綀一惊。
一色有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中愤懑难以言说，理智告诉他不能迁怒，可心底的暗火却有些压不住。
父亲、父亲！
即使她已经回来，可嘴里依旧不停叫着那个可恶的妖怪。
明明只是个妖怪而已，为什么她那么在意？
不理解，想不明白。
一色有世双拳紧握，目光如电，带着渗人力度直直望进修罗眼底：“修罗，是我们对你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要留在那个妖怪身边？如果是我哪里让你不开心，你说出来，我会改。”
修罗闻言愣了愣，随即摇头：“没有，大家都对我很好，我在城中也过得一直很开心。即使母亲去世，大家也没有因为我半妖的身份而拒绝抚养我，而我也一直很感激大家。”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一色有世声音猛然拔高。
修罗回望向他，神情柔软，金灿灿的眸中浮出软糯笑意：“因为他是父亲大人啊。小孩子总想跟父母在一起，哪怕我是半妖，也不会例外。”
一色有世定定看着她，忽得嗤笑出声：“父亲？修罗，那真是你的父亲吗？”
修罗好笑道，“那当然是我的父亲大人，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你这个样子，有些吓到我了。”
一色有世表情突然变得古怪又陌生，他阴沉着脸，从画筒中翻出一轴画卷，直直丢到她怀里，声音沙哑：“刚刚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修罗慌忙借助，甫一低头，看清了画卷的模样，她脸上笑意如冰雪消融，飞速褪去。
“果然，你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不会露出这种表情。修罗，你明知道他根本不是你的父亲，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一色有世大声质问。
修罗沉默低头，轻轻抚着画轴。
他深深望向修罗，故作平静的眼中隐隐透出一股难言的悲伤，“如果不是我私下翻看了十六夜夫人留下的遗物，你还想用这种蹩脚的谎话糊弄我多久？修罗，我们不是亲人吗？十六夜夫人去世后，你有的不就只剩下我们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说过不讨厌我们，可如果不是讨厌我，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谎？”
第20章
“……对不起。”修罗沉默良久开口。
一色有世忽得笑起来，少年面容俊朗，皎皎如临风玉树，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不用道歉。修罗，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想你留下来，你看，你的房子我一直都在好好保留。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还特意吩咐了下人每天都要打扫，这里面的一切都跟你离开时毫无二致。回来吧修罗，我、父亲，还有母亲，大家都非常思念你。”
“……对不起。”修罗抽回手，抱着画卷后退一步。
“为什么？”一色有世脸上血色尽失，他怔怔看向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修罗，完全无法理解她的选择，“他并不是你父亲啊，顶多……顶多只是长得有点像你父亲的陌生妖怪罢了。如果你只是眷恋那张相似的脸，那我母亲也可以啊。她是十六夜夫人的亲姐姐，两人血缘相近，容貌更是相像，你完全可以把我母亲当做自己母亲。而且，母亲也一直很喜欢你。修罗，我们又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你为什么要留在陌生妖怪身边？”
“况且，他还是那么残忍暴戾的妖怪。之前留守在黑狱山的那队人马，只是因为多问了两句，就被他悉数杀死，连尸体都被妖火烧成灰烬，什么都没有留下。如果不是我的部下在后方偷偷看到，恐怕没有人知道那队人马是如何消失的。”
“修罗，不要再被他迷惑了好不好？他真的非常危险。他明知道自己不是你父亲，却故意顺水推舟，将你留在身边，想也知道他不怀好意。”
“如果你继续留在他身边，以后他要是欺负你怎么办？”
一色有世苦口婆心的劝，可修罗却像是堵住了耳朵，油盐不进。
“不是的。”
她定定看向一色有世，神情认真，“我并不是因为那张相似的脸，才选择留在他身边。父亲大人他很好，温柔又强大，即使知道我认错了，也顾忌着我的心情，不仅没有揭穿我，还默许我跟在他身边，更像照顾女儿一样照顾我。如果我们之间有谁心怀鬼胎的话，那个人只会是我，是我自己非要留在他身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后悔——这是我一开始就已经做好的决定。”
“至于你说得那队人马被杀的事情，闲聊时邪见早就告诉我了，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更早。”
说着，修罗唇角微微翘起，说不出是畅快还是讽刺，“他们说话做事毫无顾忌，以为我软弱可欺，便理所当然认为妖怪都不过如此，长此以往，更不会将妖怪放在心上。熟不知，这份轻狂自大迟早会要了他们的性命。我早就知道他们下场不会好，只是没想到他们报应来得那么迅速。因为莽撞而落到邪见手上，身为父亲大人最贴心的拥趸，那些人自然只有一个尸骨无存的可悲下场，怨不得旁人。”
灿烂的金色眼瞳深处仿佛跳动危险的神光，可定睛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一色有世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善，嘴巴张了张，到底没有指责出声。
当时高师大人来者不善，那些人甚至都敢在父亲面前对他出手，如此失礼鲁莽，做出什么事情都不意外。招惹到修罗，被她厌恶，是很正常的事。
修罗她，可以是最善解人意的温柔贵女，也可以是最让人有苦说不出的尖锐姬君。
曾经，城池中有贵族因为她是半妖，抢了她玩耍的绣球故意戏弄她。
那时她还小，没有反抗的能力，只是到教场，她以请教之名将那男人的孩子狠狠教训了一顿，在学堂里也没放过打击他的机会，直接让那孩子受不了哭着跑回家。
后来还是那个大人亲自来道歉，她才高抬贵手，停止了恶意针对的行径。
当然，她表现得似乎完全已经忘记之前的龌龊一样，端的高雅大方。
她的聪慧强势折服了身边的孩子——尤其，她长得还好看，大家不再跟她对着干。而在那不久，十六夜夫人因故去世，她也仿佛一夜之间成熟，整个人更加温柔端庄起来，待人和善，恬静优雅，任谁也挑不出一丝错。比起“半妖”，她更像是城池娇养出来的出色姬君。
在一色有世的记忆里，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动怒的模样，以至于现在看见她这个样子，隐隐有些不舒服。
窗外，枝垂樱粗枝横展，小枝长而垂，其上点缀着如云似雪的粉白碎花，微风拂过，脆弱的花瓣飘落枝头，被细风裹挟着坠入室内，如雪堆在修罗脚边。
名花美人，两相生辉。
一年不见，修罗也明显长开了许多。
虽然她一直跟在妖怪身边风餐露宿，可身上并没有生活留下的痕迹。相反的，她看起来比往常更加灵动俏丽。
银色长发如瀑，鬓角几绺切发顺着耳畔垂落腮畔，她很爱笑，举手投足间有种令人侧目的姝色。
风姿晦美，眉目分明，言笑晏晏。
孩童的稚气正一点点从她身上褪去，逐渐张开的容颜愈发像十六夜夫人，美好的让人移不开眼。
一色有世有些看愣。
修罗将一色有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倏然一笑：“有世，正如你所见，我已经不适合再跟你们一起生活。你如此善良，即使那些人冒犯你，等他们死在妖怪手中，你还是会为他们抱不平，可我却是不同的。”
说着，她抬手捂着心口，心脏正在有规律的跳动，那里流淌的血液，一部分属于人类，而另一部则属于妖怪，“我明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一路上，我从没想过劝过他们一句，反而还隐隐有些乐见其成。我知道这样说你会不高兴，但却没有丝毫要悔改的意思。你看，即使我现在说着这种无情的话，心里也一点波澜都没有。也许，这就是妖怪的冷酷本性吧，哪怕我是半妖也逃不了。”
“不是的！”察觉到她话语中的深意，一色有世陡然慌乱起来，语无伦次解释，“修罗，你跟其他妖怪是不同的！即使你说得这么冷漠，但我知道你的心其实比谁都要柔软，哪里就不适合跟我们在一起了？那些人以下犯上，言语冒犯你，自然活该受到惩罚。只是，他们不应该死在妖怪手中……不对，就算他们死在妖怪手肘也怪不得你，那种盲目自大的愚蠢之辈，即使你当时出声劝诫，他们也不会听。你完全不在意，才是正常的。没必要为了那种人而耿耿于怀，根本不值得。我也根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完全没必要离开！”
“谢谢。”修罗深深看向他，发自内心道谢。无论如何，被人宽慰总是值得高兴的事。
说完，她将画轴收好，抱在怀里，做最后道别：“之前的约定，我已经兑现。现在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
“再见，有世。”
修罗没再停留，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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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不管自己如何挽留，她还是不愿意留下来。
一色有世望着她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一颗心逐渐沉入谷底，整个人被巨大的无望情绪击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攥住了脖颈，他痛苦地无法呼吸，窒息来带的不适让他五脏六腑都绵绵不绝的疼痛起来。
“为什么想要留在那个陌生又危险的妖怪身边？”
一色有世喃喃自语，他揣测着修罗非要留在他身边的理由，因为毫无头绪，脑海一片浑噩，忽得，眼前骤然浮现出那日黑狱山的场景。
那个妖怪，有着贵公子一样的出色容貌。
不仅如此，他还有着难以估量的强大力量，人类在他面前根本没有一合之力。
倨傲、优雅、目下无尘。
而修罗她，素来对丰神俊秀之人有着较高的容忍度。
一色有世自觉找到症结，身侧是双手愤怒攥握成拳：“所以，是被那个可恶的妖怪的迷惑了吗？被他的外表，被他的能力……”
一色有世已经无法再继续想下去，无法遏止的蓬勃怒火冲垮他的理智，让他不由发起狠来，眼底更泛起可怖血色，“即使要打断她的腿，也绝不准她再留在妖怪身边”这种疯狂的念头如野草般蔓延滋长。
“不行，不可以！”
十六夜夫人的悲剧，他决不允许在她身上重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