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呜……”
奶狗特有的细弱嚎叫取代了她的声音。
修罗回过神，这才注意到，她不停挣扎的双手变成了毛绒绒的小狗腿，随着自己控制手指开合，嫩生生的狗爪子也在一伸一缩。
修罗：“……！”
天崩地裂！
她忍不住望向晴明，他笑容揶揄，而那双过分清亮的瞳仁，清楚映出了她此时的模样。
雪白的皮毛，湿漉漉的眼睛，润泽的鼻子，怎么看都是一只刚满月没多久的小狗崽子。
修罗发出愤怒地嚎叫：“嗷呜嗷呜！”
晴明将她抱在怀里，握着她狗爪子，笑得非常不优雅：“女孩子要得体，不能骂人哦。”
廊下传来裙裾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晴明与修罗立刻扭头看去，就见不知何时出现的蜜虫，正躲在廊柱后，掩唇偷笑。
晴明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羞耻，坦然地使唤她：“蜜虫，去将修罗的柩笼带过来吧。唔，就让她住在东对屋好了，对了，那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一定要收拾好。”
“您放心好了，在您吩咐之前，我早就将那里收拾好了，床褥被子都是最新的。”
蜜虫瞧着他志得意满样子，忍不住嗔他，“即使您是声名赫赫的晴明公，说到底也只是个男人而已。而男人，最靠不住了。如果一切都要听您的吩咐，今天修罗肯定住不上温暖舒适的房子。”
“我就知道，蜜虫最可靠了。”晴明不吝赞美，倒叫蜜虫脸上染上几分羞意。
蜜虫离开后，晴明抱着白色狗崽子来到主屋。
晴明拎着她掂了掂：“看起来，杀生丸将你照顾得很好，奶呼呼、胖嘟嘟，比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健康了许多，一点也不像是失去父母的野犬。”
修罗趴在柔软的榻榻米上，浑身笼罩着低气压，前爪盖住眼睛，不想自己成为娱乐他的工具。
晴明无视她的沮丧，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青铜镜子，放在她跟前，哄劝：“别不高兴了，虽然你无法反抗我，但也是有好处的嘛。你瞧瞧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非常像杀生丸的本相？”
闻言，修罗立刻睁开眼，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看向镜子。
之前，从晴明眼中大致看到的模样，现在更加清晰出现在铜镜里。
虽然还是小狗模样，但确实跟父亲大人的本相又点相似啊！
修罗立刻恢复精神，前爪牢牢捧着镜子，有些看痴了，忍不住想：“如果我也能变化出本相，模样应该也与父亲大人有相似之处吧？毕竟，我们身体里流着一半相同血液……”
晴明唇边浮着既优雅又和善的笑：“你遇见杀生丸时，他就已经成为一位年轻出众的大妖怪，虽然力量还不成熟，但外表已经可靠的大人模样。你没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吧？不过，我可是见过的哦，他小时候，也有无法控制妖力的狼狈时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一直是狗崽子的模样，就像如今的你一样……”
“嗷呜？”修罗扭头瞧向晴明。
晴明一脸无害：“当然，我怎么会骗你呢？杀生丸也是熟练掌握妖力之后，才得以摆脱本相，变成如今熟悉的这幅不苟言笑的小古板模样。”
修罗生气拍他：“嗷呜！”
晴明捏着她软乎乎的爪子，晃了晃：“可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丫头！他就那么重要，我一句话都不说不得？”
修罗将身下柔软的榻榻米拍得啪啪作响：“当然了！这世上之人，有善言健谈之辈，自然也有稳重内敛之人。身为长辈，当爱重小辈，哪有因为孩子说内敛持重，就说三道四的道理？这可不是长辈该有的行径！”
她用谴责的目光盯着晴明，意图让他理解自己的愤怒，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恢复过来。
晴明反应比她快多了，袖中蝠扇瞬间打开，遮住自己眼睛，另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件紫藤花纹丝织褂，兜头将她罩入其中。
修罗：“……！”
第52章
修罗拢好衣服, 挪着后退撤出安全距离，金灿灿的眸子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化为实质。
晴明任凭她用仿佛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瞪视自己，手中把玩着蝠扇, 轻笑：“修罗, 你知道什么是咒吗？”
“‘咒’不就是诅咒吗？”修罗磨牙，“还有, 请不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轻易转移话题, 一见面竟然就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 您可真是……”
晴明毫无愧色：“这个先放在一边, 我们来说说‘咒’的事情吧。”
他径自道, “其实你说得也没错，一般人听到‘咒’, 第一反应就是祈求鬼神降祸于憎恶之人的诅咒。可除此之外，咒，更多的意味着束缚。就像刚刚, 你之所以会变成那个样子, 就是我对你下了咒。”
“你回应了我的话，自然而然就种了我的咒。”
修罗恼火：“……那您可真行。”
晴明从容微笑：“当我还阴阳寮, 作为阴阳师而存在时, 我逐渐意识到，咒的束缚无处不在，不管是真实存在，还是虚无之物, 都被自己的‘名’所束缚——名，即最短的咒。就连被誉为最伟大阴阳师的我，也不过是被束缚在‘晴明’这个躯壳里的可怜之物……”
“可你是不同的。”
晴明静静凝睇着修罗, 清亮的瞳仁通透无比，仿佛透过修罗，看穿了本属于她的过去未来，“在你还没降生之前，当你还是一团血肉时，就凭借自己的意愿，从‘犬夜叉’这个名字的束缚中逃了出来。然而，这本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犬夜叉。
修罗悚然一惊，这个名字她听过！
在那些妖怪还没有漏出狰狞面目前，他们曾在她跟前，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性别的嫌弃与鄙夷。
“什么嘛，不是说男孩儿吗？怎么成了个废物丫头片子？”
“这不应该啊……因为知道夫人肚里怀着男孩，老爷早早就给他取名‘犬夜叉’，怎么可能是女孩啊？”
“你自己看！”
“还真是哎！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那妖怪仿佛被愚弄一般暴跳如雷，“我啊，可是听说那个人类给老爷生了一个男孩，才会特意赶来示好！就是想着，即使他只是个半妖，终究是老爷的子嗣，只要我背后操作得当，完全可以从那位公子手上咬下一块肉来。谁让那位公子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我只是他脚下一只臭虫。我顺从的一切前提，可都是他是个男孩！”
“如果她不是犬夜叉，那她对我来说，只是个毫无用处的卑贱半妖而已！”
……
……
从过去的情绪中抽身回神，修罗低头拢着长褂，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晴明唇边浮出淡淡的笑，安静说着自己知道的事：
“在你将要诞生时，你的父亲——哦，我是指你的生父犬大将，他委托我为你为你织就了那件火鼠裘，那时候的他，就像所有初为人父的傻瓜父亲一样，逮着旁人就开始碎碎念自己的孩子多么可爱、多么活泼，而我也是在那时候，从他口中得知了你的名字——犬夜叉。”
“我还打趣过他，身为妖怪之子，居然取了神魔的名字，可真是傲慢。”
“所以，当我知道原本确定的男孩变成女孩后，就一直很惊讶。你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从名咒的束缚中逃脱出来的幸存者。”
晴明语气温和，表情悲悯，“当然，你太弱小了。虽然逃脱了‘犬夜叉’的束缚，下一刻就被‘修罗’重新禁锢住起来，与已经完全自由的我完全不同呢。”
“不过，我不会嫌弃你的弱小。”
像是完全看不到修罗将自己牙齿咯吱咯吱，晴明兀自微笑，“能拥有反抗名咒束缚的孩子，即使此刻微末如尘埃，自己的人生被外力搅得乱七八糟，也不会永远这个样子。修罗，我会是你的引路人，我相信，你会拥有比‘犬夜叉’更加光辉灿烂的未来！”
“所以——”
晴明噙笑站起身，来到她跟前，俯下身，白皙的手指挑起她下巴，“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制自己。一旦被情绪所操控，你就会在咒的束缚下，重新变作刚才的样子。”
“虽然狗崽子的模样也很好看，但杀生丸本相更好看，不是吗？”
晴明看起来散漫随性，可他垂下目光的样子，却给人深深压力。
修罗瞅着眼前泛着青色的瞳仁，下意识回答：“……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晴明这才松开她，拍拍她脑袋，笑得风轻云淡。
晴明没有久留，很快从正屋离开。
身着紫藤花十二单丽裳的蜜虫捧着衣物款款而来，随着她走近，帘幔自她身后垂落，室内顿时幽暗起来。
她微笑行礼，将衣物放在修罗，坐下时，丝织丽裳发出窸窣垂落声。
蜜虫妙目潋滟，眸子凝睇着温柔情意，声音也如珠玉般温润：“这是大人早就为你准备好的衣物，先换上吧。”
修罗道过谢，松开裹在身上的长褂，背对着蜜虫，露出纤细柔软的脊背，飞快地将衣服一件件穿好。
蜜虫：“今出了这种天岔子，大人也是很懊恼，只是他太害羞了，不好意思跟你道歉，便推了我出来。”
修罗想着他离开时胜券在握的模样，又想起他左一句“你太弱了”，右一句“比不过我”的得意洋洋，摇摇头：“完全看不出来他哪里在害羞……当然，我也没有觉得他是故意为之，我就是觉得他很恶趣味，总是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气人的话，这种男人……如果他不是晴明公的话，绝对会被打吧？”
蜜虫被她的话逗乐，掩唇轻笑：“不是你一人这样感觉哦。即使是我们，经常也会被大人揶揄得不行，气急了也有想套麻袋打他一顿的冲动。”
修罗整理着衣服，好奇扭头看她：“欸？你们也有过这种想法？”
蜜虫微微颔首，随即道：“不过，每每升起这种念头，只要看到他的脸，蠢蠢欲动的手就再也不忍心落下去了。”
蜜虫眉眼中流露出深深遗憾，声音中含着难以言喻的怅然：“虽然大人总是那么恶趣味，可他长得好看啊。”
长得那么好看，万一套麻袋打坏了可怎么办？
蜜虫忧郁不已。
“确实。”
修罗回忆着晴明公的模样。
身材修长，头发漆黑，肌肤白净。
当他闭上嘴巴不说话时，随意一个抬眼、一个回眸，风流文雅的气度便迎面而来，教人心仪不已。
修罗暗自感慨。
他的相貌如此出挑，面对着那样一张风雅端正的容颜，即使是杀人如麻的怪物，恐怕也不忍心对他下手吧？
就更不要说她了。
修罗与蜜虫相视一笑，相同的心情，让她们相处更为融洽。
说笑间，帘幔自行收起，明朗的光线重新照入室内。
蜜虫红唇微微翘起，引着修罗起身，也不替晴明遮掩：“嗬，这是大人又吃醋了。他总是这样，见不得我与你相处愉快，最小肚鸡肠不过……走，我们不理他。”
蜜虫柔若无骨的纤细手指牵起修罗，领着她去往侧殿去，声音低柔，“对了，我带你去东对屋看看吧，那里是你以后住的地方，如果哪里不合心意，你告诉我，我帮你重新布置。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你对大人来说很重要，权当这里是自己家就好。”
修罗应是。
东对屋与正屋之间隔着一个草木葳蕤的小庭院，最中间生着一棵不知年月的繁盛紫藤花，花树蓬勃，盘虬的枝干将下方筑山遮蔽的严严实实，如果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筑山的模样。
蜜虫与修罗一前一后行走在勾连东对屋的廊下打桥，馥郁的紫藤花香顺着细风迎面而来，幽然的花香丝丝缕缕勾在她鼻尖，仿佛会醉人一般。
修罗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似乎不是紫藤花开的时节吧？我记得它们是春天开花，而现在都马上都要到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了……”
“大概因为那是我的原型。”
蜜虫对她眨眨眼，柔声道，“不过，这里毕竟是大人的宅邸，不管发生什么都很正常，就像正屋前面栽着的樱花树一样，只要大人想，它就永远不会凋零。”
修罗这才想起来被自己遗忘脑后的那棵庭中樱，赧然一笑，也觉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
不多时，她们来到东对屋。
那里空间很大，摆设齐全，即使挑剔的姬君来到这里都挑不出什么问题。
修罗不挑住所，对此只有满意。
“先前你换下的衣物，已经洗好晾在后院。你带来的柩笼我没有随意乱动，暂且帮你放在了最里面的涂笼里。如果以后有需要清洗的衣物，直接可以放在门口就好，会其他同伴来取走。今天天色还早，你可以先熟悉一下环境，等晚膳准备好了，我再来叫你。”
蜜虫轻声说着，随后款款退下。
修罗道过谢，顺着蜜虫手指的方向，推开隔扇障子门，进入到板壁围起来的房间，幽寂的和室内，正中央摆着柩笼。
修罗站在门口出神看了片刻，随即走上前，俯身打开柩笼。
东西都被她堆叠在箱子里，看起来总是不方便。现在既然有了摆放的地儿，她自然是要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拾捡出来。
人鱼秘药则被她随手安置在一旁的多宝阁中；干枯的佩兰被她插在细口白瓷花瓶中，被她小心摆在几案上，确保她第一眼就能看到；而盛满糖果发出细碎响动的糖果盒子，则被她珍之又珍地用绸缎包好，准备出去后放在枕头旁。
其余衣物则被她一件件拿出来，重新叠好，准备放入衣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