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底最后一件衣服被她拎起时，有重物哐当掉下，砸在葛藤编织的柩笼里，发出沉重的闷响。
修罗转身看去，柩笼底，菱格纹剑柄、漆黑的剑鞘映入眼帘。
——铁碎牙！
第53章
蜜虫准备好晚膳, 在障子门外叫了几声，里面无人应答。
不由有些奇怪，她推开障子走进去。
室里没有点灯。
幽暗的房间里并没有看到修罗的身影, 正纳闷着，就听最里侧涂笼里传出重物落下的声音。
蜜虫疾步上前。
“修罗？”
柩笼倒在地上, 衣裳散落一地，修罗跌坐地上, 银色的长发凌乱散落, 虚虚遮住莹白的躯体。
修罗抬起头，神情狼狈, 露出失去血色近乎透明面容。
蜜虫赶紧过去，从地上捡起衣裳，披在她身上，柔声问道：“怎么了？”
“这个东西, 不应该出现在我这里……”
修罗牙齿发颤, 握着鞘, 将铁碎牙拿在眼前, “它应该跟在我父亲大人身边，而不应该出现在我的柩笼里。”
“它……怎么能在我这里？”
“它怎么可以在我这里？”
修罗丢开铁碎牙，冰凉的手指捂着脸庞。
一声声喑哑的诘问, 让她本就纤细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
蜜虫心生怜意, 将她揽入紫藤花香的温暖怀抱, 手掌摩挲着她的发丝、后背, 温柔抚慰：“乖孩子, 乖孩子……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我不想要它。”修罗牙齿发颤。
她极力克制自己，不敢放纵情绪剧烈起伏。
“为什么？”蜜虫低柔的声音缓缓响起。
“它本来就应该是属于父亲大人的东西, 我已经得到了本属于他的天生牙，怎么还可以拥有这个东西？”
说着，修罗扯动唇角，想笑，表情却比哭更难看，“父亲大人将天生牙给我，是希望它能保护我，而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我希望铁碎牙能为我保护他……纵然已经分别，只要看见牙剑，就仿佛对方还在身边一样……”
“所以，铁碎牙怎么能在我这里呢？”
蜜虫安静听着，安抚地动作不停，等到她急促的呼吸稍微平复，才缓缓道：“我听大人说起过铁碎牙这把刀子，对于其中纠葛也算有些了解些。以我之见，大概在他心里，你比他更需要铁碎牙，所以他才会将刀子留给你。”
“他肯定也知道明白你的心情。大概就是因为知道直接给你，你不仅不会要，反而还会劝说他留下，才会在分别时，将它偷偷藏在柩笼，不告诉你。”
“修罗，你们选择不同，但为彼此忧虑的心情却是一样的。”
“所以，不需要难过，更不需要悲伤。”
“只要保持着这份洗清，你们迟早会再相见的，在不远的未来。”
……
……
蜜虫从东对屋出来，悄悄阖上障子门，檐下回廊落满清寂的月光，赤脚踏上去，足下微凉。
她拢了拢唐衣，无声朝主屋走去。
亮堂堂的正屋里，晴明依旧穿着白色狩衣，坐姿随意，手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在右手上。
此刻听到走廊里传来裙裾的窸窸窣窣声，抬头望去，果见蜜虫正款款踏入房门。
“她睡了？”晴明微笑。
“嗯，勉强用了几口，就抱着毛绒绒的白犬软偶睡下了。”蜜虫道，“除了一开始咒言被触发，后面她都做的很好。”
晴明听着松了一口气：“这就好。不然，我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出现在她面前。虽说她还是个小孩子，既没有的你的妩媚，也没有绫女的倩丽，更没有小熏的沉静，可我却已经老了，动不动就看到刺激的东西，老人家会受不住的……”
蜜虫掩唇轻笑：“如果您不是出于恶趣味作祟，为什么不修改咒语，让她的衣服不要随着咒语松落？对您来说，这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吧？”
“对我来说是很简单，可我却不能帮她把路都走了。”
晴明完全不介意自己式神打趣自己，唇边浮出坦然至极的笑，“这个咒，是我特意为她准备的。等到她能将这个咒化为己用的那天，她就可以出师了。只是嘛，想要完全掌控我的咒，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您可真是个苛刻的先辈。”
蜜虫偏头睨了他一眼，“您作为人类而存在时，对子嗣明明没有这般苛刻的。您这个样子，我真的很怀疑您是在公报私仇，一直记恨她先前坚决选择那只白犬，也不选择您。”
“我怎么可能那么小肚鸡肠？”
晴明优雅噙笑，修长的手指抚着蜜虫柔媚的耳颊，将她缓缓带至自己跟前，清亮的瞳仁凝视着她，仿佛看着自己心爱的情人，“我倒觉得，你是故意这话来揶揄我呢。”
蜜虫早已不会沉浸在他的温柔乡里，她凝视着那双狐狸般狭长缱绻的眸子，攥着他的手，认真回答：“大人，请您务必有这个自信，这世上再没有比您更任性、更小肚鸡肠的男人了！”
闻之，晴明笑出声，松开她，肩膀笑得一耸一耸。
好半晌，他才停下来。
晴明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微后仰，手掌撑在身后，他仰头望着上方天棚，清亮的瞳仁中光影明明灭灭：“大概，是我对她爱之深责之切吧。”
见他似乎要详谈的模样，蜜虫从身后端出一个食案，纤细手指擒着细口酒瓶，往杯子中斟满酒，体贴送到他身前。
晴明接过，轻轻啜饮：
“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从名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的家伙。这世上，不同时间流向里，同一个名字的人会有不同际遇。在这里，你可能权势滔天，而换一个流向，却可能早已落魄地冻死街头。然而，修罗是不同的。”
“她本应该作为男孩降生，被束缚在‘犬夜叉’的命运里。然而，在降生时，她却以女子身份出生，从源头打破了本来属于她的那份的命运，无情嘲笑了那些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神明。”
“虽然，她很快就被重新束缚在‘修罗’里，可一切到底是不一样了。”
晴明狭长犀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越过无尽的时间与空间，窥见了只有神明才能涉足的领域。
他轻声低喃：“如果她一开始就作为修罗降生，是不可能与杀生丸这么早相遇的……在属于‘修罗’的绝大多数命运里，她只会比‘犬夜叉’更加悲惨……穷其一生，她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在漫漫命运长河中，我们眼前的修罗是独一无二的。而我，也很想看看，在最后一刻到来之际，她会成为什么模样。”
蜜虫早已习惯他神神叨叨的模样，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即使不太懂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也不妨碍她重新为他斟满酒：“我还以为您是看在她跟您有血缘的份上，才会施以垂怜。”
酒酣耳热。
晴明眼神迷离，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世上，流淌着我的人类之血的子嗣从未断绝，但当我决定从人类的身份脱离后，那些血缘就已经无法束缚到我了。她母亲一脉确实流着我的血，然而早已是隔了数代旁支，仅靠那一点点微末血缘，远不足以让我动容。”
蜜虫笑道：“我知道了，您就只是单纯喜欢她罢了。说起来，不光是您，我也很喜欢她。她的眼睛，跟您一样干净纯粹，我很喜欢她注视我的样子。”
晴明没有反驳，幽邃的目光落在盈盈浅笑的蜜虫身上，好心提点：“那你可要注意了，不要爱上她。她已经有了最重要的人，你这样的后来者，表现得再好，她也不会动容。越纯粹的人，越执拗。”
蜜虫忍笑：“您是在夸自己吗？”
“不。”
晴明笑眯眯道，“我跟她不一样，我谁都不爱，所以我谁都可以。”
“知道了知道了，您这个风流公子。”蜜虫笑嗔他。
翌日。
馥郁的紫藤花香将修罗从榻上唤醒。
修罗睁开眼，灿烂的天光透过障子照入屋内，落在她身上，暖暖的。
她体力已经恢复，可精神却有些疲惫。
将陪伴自己二十多年的重要之人生生剥离，修罗就像失去了人生支柱，没有了挣扎努力的动力。
不想起床。
不想面对这个糟糕的现实。
这样恹恹想着，修罗双手更紧地抱住怀里的绒毛软偶，蹭了蹭，脑袋埋入其中，深呼吸。
父亲大人的气味，伴着紫藤花香沁入肺腑，安心之余，也叫她滞涩的脑袋渐渐清明。
“现在，可不是任性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虽然我确实积攒了很多思念之物，让父亲大人的气味永远不会从我身边消失，然而，我每沉浸在父亲大人气味中浪费一天，我就要晚一天才能回到他身边！比起毛绒绒，当然是货真价实的父亲大人更重要啊！”
修罗倏然坐起身。
这些年间，她攒下了数不胜数的柔软毛绒绒，光是可以系在腰上的绒毛软偶，她都积攒了满满一柩笼。
绒毛是无限的，而柩笼大小却是有限的。
偏偏每一件修罗都舍不得丢，即使说着“地方嘛，使劲揣揣就有了”，可很快，柩笼里除了绒毛和软偶就放不下任何东西。
后来，还是杀生丸看不下去她可怜巴巴样子，带着她去了宝仙鬼那里，让他制作了可以随意收纳东西的珍珠，才解决了她的麻烦。
而得到这种好东西后，修罗给杀生丸梳毛绒绒的次数就更多了。
制作的东西也从小挂饰，变成大玩偶，最后甚至特意去了人类城镇，偷学了如何制作被子。
冬天的时候，她就躺在毛绒绒里，身上再盖着毛绒绒制作的被子，简直不要太惬意。
曾经，她的这种行为一直不被邪见理解。
修罗也不好解释。
从很早之前，她就开始为他们不确定的分离做准备。
如果能一辈子陪在父亲大人身边，最好不过；可如果不幸中途分离了，她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毛绒绒只是代替品，永远无法取代父亲大人！
修罗捏着脖颈上缀着的珍珠，眼神逐渐坚定。
“我不应该沉浸在失去的情绪里。”
她飞快起身穿衣，“我与父亲大人，只是短暂分离而已，等到我足够优秀，就可以重新回到他身边。而我，也根本没自怨自艾的必要。父亲大人从未嫌弃过我的弱小，甚至在分离的最后一刻，都在我做打算。更何况，做出离开这个决定的是我，我不能因为害怕而放任自己逃避。我既然有足够的思念之物，就更不应该踌躇不前才是。”
“我以后，一定要变得足够强，足够优秀！”
第54章
修□□劲十足去见了晴明。
然后, 被丢了满怀经籍古卷。
“这是什么？”
修罗艰难抱着沉重书本，竭力保持平衡，不让它们掉下来。
她低头瞅了瞅, 凌乱堆叠的书堆中，上面几本名字依稀是《白衣观音法》、《六壬释兆》、《春秋繁露》、《白虎通议》。
都是些名字认识, 却从没听过的东西。
“哦，这都是你以后需要熟记诵读的东西。”
晴明横躺在外廊内, 支起右肘, 右手托脸，指尖端着酒盏, 时不时呷上一口，清亮的瞳仁掠过呆若木鸡的修罗，唇边浮现漫不经意的笑，“安心好了, 我既然说了要教你, 就不会敷衍了事。”
“不, 不是……”修罗想说, 我根本不是怕你不尽心。
就听晴明继续道：“当年我在阴阳寮看过的书籍都有抄录，后来年老闲暇时，出于无聊, 我还整理总结了一些关于阴阳咒法的心得, 如今这些东西全部都珍藏在宅邸书楼。等你记住了这些, 其他我会慢慢给你。”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太过恐怖了。
修罗手臂一抖, 书籍从怀里跌落, 她望着散落一地的书籍，地板上有风掠过，簌簌翻开的几页, 上面的字她都认识，可合在一起，她竟一句话也看不懂。
修罗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脚发软，她艰难开口，“我想成为与父亲大人相配的强者，而不是阴阳师，所以，应该没必要……”
“你是想说没必要看书吗？”
晴明直起身，笑得促狭，“修罗，不想学习的孩子可不是乖孩子。更何况，你不是想成为与杀生丸相配的强者吗？半妖天生就弱了妖怪一线，如果不将你身体中的两股血液修炼到极致，你永远不可能有与杀生丸并肩而立的资格。”
“哦，我忘记了。你与其他半妖不同，你有犬大将留下来的铁碎牙，如果你使用了那把牙剑，借助犬大将的力量，倒是可以勉强站在他身边。”
“那么，你是准备选择后者，使用铁碎牙的力量吗？”
晴明敦敦善诱，像仁慈的长辈，好脾气给予她选择，“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即使选择后者也没关系哦，我会重新校正培育方法，一定会让你将铁碎牙运用的无比娴熟。”
“不，我选择前者。”
修罗狼狈坐在地上，声音虚弱却笃定。
虽然她从没有依靠铁碎牙的意思，可看着满地的书本，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哆嗦。
这种枯燥无味、毫无韵律可言的书，真的是仅靠努力就能背诵下来的东西吗？
修罗只觉得迷茫又惶恐。
她在一色城生活时，不是没有埋头苦读的时候，但那些书与眼前的这些书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种每个字她都认识，结果结合在一起，她就分不清到底在讲什么的书，真的是人类可以写出来的东西吗？
该不会是晴明公拿着异界的书，故意来戏弄她吧？
修罗心中惶惶，忍不住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