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很急,不用开门都知道只有急性子的成明赫才敲得出来,没等教练让他进来,门已经被打开了。
“教练,国家队来人了。”
“让他们稍微等一下,我马上过去。”宋心愉心中显然是自己弟子的考核更加重要。
成明赫看了何焕一眼,又转头对宋心愉说道:“教练……那个说自己是冰雪中心钱主任的,没说要见你,他们要见师弟。”
“怎么是他?”朱绯手还搭在何焕肩上准备考试,听到这个人的姓氏和职位,指甲用力抠痛了何焕,她多年学舞动作专业规范,这还是第一次让何焕肩臂感觉到疼。
钱主任五十岁上下,在这个年纪的领导里不算胖,只把衬衫撑起来苹果大小,头发也算茂密,胡子刮得和宽阔的脑门一样干净,戴的眼镜有很薄的镜片,开口说话前先拿在手里擦起来:“小何啊,你坐。”
何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多,走进只有两人的会议室,坐下后习惯性等对方开口。
“今年你升组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今年开始就要到成年组比赛了,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吗?”钱主任把擦好的眼镜戴上。
“训练和比赛。”何焕觉得钱主任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在这里训练?”钱主任的目光在会议室绕了个圈后落回何焕脸上说道,“我看了,这里的设施虽然挺新,但太寒酸,根本比不上国家队,教练也就那么两三个,除了小宋教练以外,剩下的体能教练什么的,没多大名气,你们整个团队氛围还是不错的啊,就是硬件太简陋,对你的发展不利啊……”
何焕明白他的意思,沉着的表情不自觉露出警惕的紧绷:”我的发展?“
钱主任点头说道:“没错,你的发展,你们年轻人最不会给自己打算,你想想看,在这里肯定比不得国家队,和你一起升组的尹棠,小尹,也是我们重点培养的对象,今年我们为他上报了两站大奖赛分站赛,你因为不在国家队,这边名额又有限,但你成绩又还不错,我们也为你争取到了一站……你看,升组第一年多关键啊,你教练没有和你说过吗?你来国家队,和小尹一起就是我们的双保险,你自己的困境也解决了,还多了份国字号的荣誉,不是两全其美吗?”
大奖赛分站赛每一赛季有六场,男子单人滑每站最多12人参加。分站赛按照去年世界锦标赛成绩排序选站,前十二名有两站可选。剩下只有参加一站的名额,上赛季世界排名和最好成绩排名只要有一个进入前24,就拥有了至少一站的入场券。
剩下的名额归大奖赛分站赛的六个举办国冰协分派,可以给符合要求的国内年轻选手,也可以让只有一站的选手多一站选择。这样两站的积分可以累积,积分前六名就有机会参加大奖赛总决赛,这六个人基本上都必须要有两站的名额,且还要在自己所在的分站比赛中皆登上领奖台,可以说是一种意义上的精英赛,很有含金量。
何焕世青赛冠军的成绩当仁不让轻松进入最好成绩前24名,拿到一站很是轻松。可要是何焕只有一站,他就算拿了金牌也没有第二站的积分给他参加总决赛的机会。
他唯一的机会只有冰协给他一个本国的名额,或者是与其他国家冰协协商,为他谋求一个名额。
现在,可以给予他这个权利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微笑着等待他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我去过国家队就有两站分站赛,但是不答应你就只能有一站,是么主任?“何焕当然明白他不愿直说在话里的深层意味。
“所以是这个姓钱的害你没有的舞伴?”
一楼训练中心走廊,成明赫听完朱绯的话后震惊不已问道。
朱绯的眉毛为了跳探戈本就描绘得锋锐,冷哼时更显得像细细的匕首:“这老头刚来一年,就指望冬奥会出点政绩,瞎折腾人,要不是胡教练通情达理对咱们好,平常劝着拦着,还有更多麻烦事儿。他非说要归化回来个技术水平高的舞伴给我,硬是把我以前舞伴调回地方,气得人家退了役,我一年都没法参加比赛,要不是宋教练和胡教练安排,我都不能来这边多学点东西。”
“他找我师弟干嘛?师弟又不是国家队的。”成明赫觉得大大不妙,但又不知道哪里惹到这种难缠人物。
朱绯在这边训练久了,和成明赫还有陆鹿鸥都熟悉,说话也像朋友之间那样直爽干脆:”你啊,会说中国话,但不是中国人,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成明赫还想追问时,何焕从二楼楼梯口出现,正走过来。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齐齐看他,却看不出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与平常有什么区别,情绪有什么变化。
何焕先开口说道:“师兄,我先去考核了,教练和谢老师在等着。”
“哦……好好……那你们加油啊……”成明赫不好现在就盘问师弟,只好这样说。
“你没事吧?”朱绯和沉默的何焕走回舞蹈训练室门口,敏锐如她能感觉到何焕与刚才有微妙变化,但又无法确认。
“没事,先考试吧。”何焕边说边敲门。
进门后,宋心愉和谢英蓉也交换了个眼神,但她们什么也没说,示意两个小辈开始。
何焕伸手,朱绯握住的瞬间感觉到一阵冰冷的潮意。
平常冰舞和双人训练,只有一起握着滑久了才会出汗的手已经湿滑,但音乐没给她思虑的时间,何焕已经带着她迈出第一个舞步。
探戈说是调情,但很多时候更像男女的试探和对抗,谢英蓉告诉他们,想跳出探戈的味道表现爱就足够,但想跳好探戈,爱中必须有恨。
他们可能不如专业舞者,尤其何焕,他再进步神速也只是初学者,出腿的速度和勾腿的控制能力有限,跳舞的娴熟不如朱绯,像这种看起来女性动作更多,但舞步丧其实是男性主导的舞种,他很吃亏,朱绯没有办法带着他跳,只能适应他的节奏。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何焕的节奏仿佛在他的双脚与地板间燃烧。
两个人是培养出默契的搭档,平常聊得最多的只是舞蹈和滑冰,他们以认真和专注的态度对待这次训练,并没有滋生任何男女之间因为合作会碰撞的情感和火花。但面前的何焕仿佛真的在舞步之间与她爱恨交织缠斗攻砥,朱绯被他带入状态,她很久没有跳舞跳得这样痛快。
阿根廷探戈是出腿的艺术,在探戈中也是极难,冰上他们配合过,只能滑出大概意思,挪回地板上难度更大,转身错位勾腿时,何焕清楚得感觉到学姐尖锐锋利的鞋跟碰到他的后腰,他们一同进退,双腿比训练时离得还要近。
朱绯隐隐在沉浸中觉察异样,她的手指在痛,何焕握得太紧了,但他不是紧张,他比先前任何一次训练都更进入状态。
简单来说就是——有杀气!
探戈的旋律铿锵,朱绯快速掉头再顿住定点时,无意看到谢英蓉挺直脊背,始终紧闭的双唇微微张开。这是赞叹和惊艳才会有的表情。
何焕躬身前压,朱绯抬腿腾踢,最后的旋律是一小段飞快的回旋,结束后她落回地面,何焕也低着头,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比自己还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
男人长这么长睫毛干嘛?
这是她最后的念头。
宋心愉鼓起掌,连不苟言笑的谢英蓉都绽放笑容。
何焕却没有表情,朱绯忽然愣住。
他的手在抖。
两分钟只是舞步的短曲,他体能储备绝对不会疲惫,所以这不是运动过度,那是因为什么?
何焕在朱绯意识到原因的刹那松开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章!不要错过呀!
第19章 19
“几个月能达到这种水平,真是青出于蓝。”
何焕走出舞蹈教室关门前听到谢英蓉对宋心愉说。
“你怎么不大对劲?是不是姓钱的和你说什么了?”门关上,朱绯马上压低声音问道。
“学姐,你为什么一直没有舞伴?”
何焕没回应她的疑惑,反而给她抛出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朱绯哼一声抱起胳膊:”问题是我先问的,你别瞒我,要是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回去告诉胡教练。”
”他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
何焕云淡风轻的回话没让朱绯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担忧焦虑:“解决?你拿什么解决?我太了解这个混账了,他……”
门开了,谢英蓉从中缓步迈出,越过她,门内宋心愉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的教练有话要对你说,进去吧。”谢英蓉对何焕说完又看向朱绯,”你跟我来。”
朱绯也顾不上和心中传奇女神单独交流的激动,到走廊尽头还回头朝何焕看,进门前,她的学弟不忘向她点点头,倒像在安慰她。
这小子真是……满脑子都是主意和猜不透的心思!
朱绯恶狠狠地跺了下舞鞋锥子似的高跟。
何焕带好门转身,宋心愉也已经把目光从窗外的风景处掠回,笑盈盈望着他:“我好久没听这老太婆这么夸人了,夸得还是你,比从前夸我自己时候还开心。”
”教练,你没有什么要问我吗?”这样的评价没让何焕激动,他的手因为握得太用力,指关节的泛白此时才有些许消退。
“问你什么?”宋心愉从来不是多严肃的个性,此时笑得更是没心没肺,“胡教练和我什么关系,当年也是一个队的好战友,什么国家队的风吹草动我不知道,你当我真傻啊?钱主任早就想将你收入麾下的事儿我一点都不意外。不光是这个,我还知道你已经拒绝了他。”
何焕轻轻抿了下嘴唇,说道:“要是我答应了呢?”
宋心愉低头一笑,再抬头时笑意凝固在弯如新月的眼中:“你自己信么?”
不知怎么,教练戏谑似的语气让何焕一直压在心口的愤懑随窗外的风徘徊后离开,他再开口时自己都感觉心畅许多:“你让学姐来这边训练,是不是也希望和国家队拉进一些关系,这样能帮我争取多一站大奖赛,是这样吗?”
“不单单这个原因,阿绯人好可爱又有气性,你看我教得这一个个学生就知道我对这种类型的孩子就是没有免疫力,她才华横溢,但舞伴上偏偏又很多挫折和外界不可抗力干扰,怎么说呢……多少也让我看到当年的自己。”宋心愉说着拍抚何焕肩膀,“你衡量人情世故还有这个可能有点让你失望的世界还只是出于本能,也许一切会更糟,但我无所谓,因为我知道,你会变得更好。我希望你自己也能这样以为。”
”所以哪怕你答应了姓钱的我也不会生气,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够了。”她说。
何焕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刚才的愤怒显得十分幼稚,虽然物不平则鸣是人之常情,但他听了教练的话忽然明白,他现在只需要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教练,从今往后每个赛季的两站选站资格我都会亲自去拿,我不会再给别人让我愤怒的机会了。”平静的语调一点也不像十八岁男生对自己命运的宣言,甚至听不出这个年纪人说话常有的幼稚和自以为是,就像一杯冲到极淡的茶,连颜色都是薄薄的青。
却又苦又浓。
“以后还要麻烦教练多多指教。”何焕朝微笑着的宋心愉深深鞠躬。他们师徒是自幼带大的亦师亦友,平常宋心愉也是嬉笑怒骂多于高高在上,何焕更从不用这样虚礼相待。但这次他格外郑重,宋心愉也并不阻拦。
他们师徒这一刻心照不宣,真正的抗争舞台不在为尊上者的办公桌椅之间,该在冰场之上。
一周后,最终分站名单公布在国际滑联官网。轩然大波立刻在中文的花样滑冰相关讨论平台发酵。
“不是吧?世青赛冠军就一站分站赛?”……
“你tm一定是在逗我,中国杯空出名额的位置是谁给自己选得风水宝地吗?”……
“有两个王牌选手难道不香吗?我劝冰协做个人吧!”……
何焕不喜欢用社交媒体,也没有自己的账号,这些都是成明赫告诉他的,这次分站,成明赫选了日本中国两站,他也没仔细看具体安排,一拿到名单便去找还在冰上练习最后一组跳跃的何焕。
成明赫早就因为何焕遭遇的不平愤懑过,现在气还没消,忍不住又骂了两句阿西巴,他骂人时还是觉得说母语给劲儿,何焕自己却不以为意,反倒笑笑岔开他的注意力:“我一个人去法国站都没个像样对手,不像师兄你在中国站好歹能对上尹棠。”
“可惜没分到和埃文斯一站。”他们世锦赛一个金牌一个银牌,根据规则在分站赛是绝对碰不到面的。
成明赫一秒从愤怒猛男变成思君不见君的怀春少女,凄婉哀怨一声叹气,倒把何焕都逗乐了。
“他在哪两站啊?”
“他个个赛季一定在自家加拿大东道一站,今年又选了美国,可能是为了不倒时差,来往方便。”成明赫说道。
何焕愣了一下,再看名单说道:“那安德里安要在美加拿大和他提前碰到了,尹棠第二站在美国,也得和他硬碰硬。”
“这两个小子还太嫩,不可能是埃文斯对手。”成明赫笑得自信,声音也满是骄傲的意味,“你嘛倒是可以一战,可我还是觉得,第一个能战胜他的人一定是我,不对,必须是我!”
“我们谁强一点,还是要同场比一次才知道。”何焕真正在微笑时,眼角也是会弯的。
师兄的实力何焕每天看在眼里,再加上成明赫整个休赛期在训练方面下得功夫不逊于自己,要是真的同场遇到,何焕没把握自己一定能赢。竞争本就是刻在职业选手基因里的本能,两个人都不避讳谈论,反而更加亲厚。
“你只有一站分站赛参加不了大奖赛总决赛,我们两个同场可能要等到世锦赛了。”成明赫拍掉师弟肩上扬起又落还未融化的冰花碎屑,“这次世锦赛的意义可不是单纯一场比赛。”
“嗯,我明白,明年就是冬奥会,这次世锦赛也是冬奥会的选拔赛,关系到名额分配。”何焕早听教练说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