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唯结果论的人, 而是真正在演绎这个节目时,体会到了未曾有过的沉浸。
黑暗压抑到谈不上悠扬的前奏,旋律顿住静止前,何焕完成他的萨霍夫四周接后外点冰三周的单跳,配乐的沉默也刚好是落冰一点后的停顿,同样短促,旋律再度疾驰之时,刀刃也冲开冰锋,再踏上飘忽的节拍。
何焕第一次穿黑衬衫比赛,清澈纯净的气质平添神秘和阴郁,身高也显得更为挺拔,肩脊一线笔直嶙峋,双臂分合时可以看见领口阴影内起凹的锁骨。
阿克谢尔三周跳高且飘远,落冰的巨大冲击被何焕灵活的膝盖缓解,一旦站稳,他就迫不及待随音乐滑出好远。
“啧……又抢拍……”宋心愉看得火大,忍不住伸手去揉眉间的轻微隆起。
“不是你以前说过,滑冰可以追求速度,节奏在速度面前意义不大么?”谢英蓉嘴角含着一丝笑,慢悠悠说道。
听出其中的讽刺,宋心愉很是生气,她又不能像青春期少男少女一样对自己教练大吼大叫,眼珠又离不开爱徒比赛,只能咬着牙恨恨说道:“小时候不懂事的话教练也一直记着,我也还记着教练说过跳舞也离不开力量和速度,要先有二者才能去谈控制。小焕和当年我的一样都还在开拓前者的阶段,哪就能一步登天。”
她嘴硬不肯服软认输,心里想得却是回去非得好好收拾一下这不长记性的小、王、八、蛋!
“是啊,你真正明白又学会掌控主宰自己身体的时候,已经被迫退役了。”谢英蓉说话总是不留半点情面,字字锋锐,但在短暂的停顿后,似乎又又一声极轻的叹息,“那个时候……你如果继续跳舞,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宋心愉毫不犹豫说道,“人活着,遇见真正喜欢又值得花一辈子去进取享受的事实在太少了,我能找到自己真正喜爱的事情是幸运,遇见教练也是幸运,我并不后悔,即使曾经的痛苦都是真实存在的,在这份求而不得的痛苦面前,我也感谢当初的自己不曾退缩。”
她第一次看向自己曾经的教练,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骄傲和坚毅,谢英蓉和她静静对视,最终也只是淡淡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希望你的学生也可以像你一样,乐得其所。”
“他不会像我,我的故事和梦想已经在那次奥运会后结束了,再也不会实现了,但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她们很久都没这样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过,宋心愉觉得“对不起”三个字已经卡进唇齿之间呼之欲出,但不知为什么,歉意像融化一般最终只变成平静的呼吸。
有人在鼓掌。
何焕的阿克谢尔三周跳接路普三周落冰稳得不能更稳,滑出流畅,引来阵阵叫好。
“音乐音乐!你给我听伴奏!”宋心愉看到学生表现出色却像忽然炸毛的猫科动物喊出高音,谢英蓉忍不住嗤笑出声。
何焕当然是听不到的,他滑过教练面前滑得太快,只觉得嗡嗡两声夹杂在沉郁的木管乐器当中很是刺耳,但来得快去得快,又只剩风在耳边细细呜咽。
诗剧像是一个古怪孤僻者的阴郁自白,何焕滑时,不必做夸张的表达,因为他即是诗中的“我”:
……
“有时心中的那一点星火就是不知其何所来,亦不知其何所往。”
……
“狮子是孤独的,我也如此。”
……
这种纯熟的本真让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技术之上,《曼弗雷德交响曲》这套节目比他以往的表现都成功率更高,他只去记住那几个特别的重音,就足够分辨情绪的拿捏。
尽管如此,整套节目的感染力和张力并没失去半分,冰场本来少观众就安静,在致郁的音乐和何焕的表演时,更填几分压抑。谁都知道这是两个国内天才的殊死决战,可白热焦灼的气氛硬是被压至沸点之下,暗涛疾涌,却不见湍流。
默记跳跃的何焕数到了七,最后一个跳跃完成,他的全部规定跳跃就完成了。
在尹棠跳跃略有瑕疵的前提下,他只需要稳住就可以狭路得胜。
这种想法让他终于感到紧张,但也可能只是因为节目到后半段,体力血氧流逝,心率过快的副作用。
几乎是他这一年比赛至今以来最紧张的一个跳跃两个选择:继续保持难度,完成成套既定的萨霍夫四周跳;第二个选择则是为求稳定,跳个难度稍低但是他更有把握的跳跃。
何焕的萨霍夫四周跳算是选手中成功率比较突出的跳跃,这归功于他刃跳的纯熟技术和天生的爆发力,但四周跳毕竟是目前男子单人滑的极限周数,风险实打实存在,他自己也没有百分百成功把握。
但萨霍夫三周跳他十岁出头就能跳得有模有样,蹦出去就不需要担心别的。
音乐过去大半,已是滑行轨迹的尽头,再压步为跳跃积聚动能的机会只藏在这几个低音单簧管和竖琴的组奏之间,何焕低俯背腰,在压下刀刃的瞬间做出决定。不像在节目最开始他体能充足,此时他需要多压一步才能达到启动速度,脚下却仍然稳健,渐渐纷乱的呼吸也被上肢有力饱满的动作掩藏。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可能和竞技体育的追求背道而驰。
当何焕的萨霍夫四周跳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轻盈着陆,随之一同尘埃落定的是最终名额的归属。
旋转当中,何焕才意识到自己滑得抢了拍,不过还好,他最后转得稍微慢那么一点,等等音乐,也就能蒙混过关,只是教练一定看得出来,回去挨罚在所难免。
于是他心情沉重地转出最后一圈,膝盖着冰,摆出结束动作,偏偏曲子最后的雄浑诡谲之后,是令人绝望的平静,恰恰像何焕此时知道自己要完蛋了的心情。
情绪真叫一个特别恰到好处。
但宋心愉没有何焕想得那样生气,她似乎也松了口气,何焕重新站起来向裁判行礼结束后看见她的笑容很是舒展,竟然有几分难得的松弛。
成绩公布得非常快,他没有下场,白板就写上了195.22分。
国内赛的评分标准与国际赛不同,同一场分数水涨船高也是多见,可何焕没比过国内赛,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能去世锦赛高兴傻了?”宋心愉此时已经收回笑容,瞪着他说道,“还学会旋转拖时间了,给你能耐坏了。”
“师兄教我的,说实战效果很好。”何焕只好诚实相告。
他和成明赫久为抢拍苦恼,经常私下研究怎么骗过裁判和教练,假装刚好压住音乐结束。宋心愉听完气得又要上手敲头,却听到一声低低的嗤笑。
“上梁不正下梁歪。”
谢英蓉语气淡淡的,甚至还有点绷不住的幸灾乐祸。
宋心愉气死了,又怕教练抖落自己当年黑历史,只好丢下一句:“等回去了再收拾你们两个!”
何焕虽然死到临头,但看分数出来又轻松许多。
他的第一次世界锦标赛参赛资格,是靠自己的实力得来,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
这时有冰雪中心的领导走过来,何焕还特意看了眼,钱主任也跟了过来,和旁边的人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不想和这人说话,想找个理由离开,但宋心愉却扯住他胳膊。
宋心愉和这些人说起话来不卑不亢,自然又很规矩,其中似乎还有以前就认识她的老教练,甚至对话还能听出几分亲切感。何焕需要的就是配合的点点头,他有点心不在焉,四周用余光扫过,没看到尹棠和胡教练的影子。
这时,一句话飘进他的耳朵。
“这次世锦赛成绩关系明年奥运会的名额,我们只有你一个人参加男单比赛,你年纪轻轻就肩负重任啊,不管是为了尹棠还是其他年轻一辈选手登上更高舞台的机会,都要加油,全力以赴……”
他忽然意识到,这将是他第一次不只是为了自己去比赛,输赢变得更加重要,他的成败不再是自己好胜的追求和单纯的炽热,多出来的意味让何焕觉得肩膀在走出冰场时比来时沉抑许多。
第28章 .28
原来, 这就是一直以来尹棠肩上所感受的重担。何焕想。
参加比赛和观看比赛的人全都散去后,何焕也换掉冰鞋和训练服,但更衣室附近也没见到尹棠, 甚至胡教练他也没看见。
何焕不认识国家队训练中心的路, 想问问朱绯或者其他见过面的队员这两个人可能在哪里, 却连一个认识的人影也没见到。
宋心愉给他发微信催促他快点,晚上回去俱乐部, 谢英蓉还要给他和成明赫改节目。
时间已经不早,他只好决定离开。
他迷路了,又走回方才比赛的冰场,这里空无一人, 他决定绕到对面看看出口在不在那。
经过一侧的几张休息用椅子时, 何焕才发觉, 原来这里不是空无一人。
尹棠靠着长椅椅背一个人坐着,冰鞋倾倒在脚边。他眼周浮出淡淡的暖红,但干燥没有反光,漆黑的眼珠朝天花板上看, 但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如果输得人是自己,那也会这样坐着,不想和人说话, 只想安静度过最感到挫败的几个小时。
但他还是站住没有马上离开, 在离长椅几步的地方。
尹棠视线回到下方, 盯着他看, “干嘛?”
“不干嘛。”何焕不会安慰人, 又觉得胜者安慰败者显得十分虚伪,可看到尹棠的样子,同为好胜心强的选手, 又心有戚戚,不太好受。
“不认路?”尹棠问他。
何焕点点头,却走了过去。
尹棠两条长腿叉开,脚跟着地,显得像拦路打劫,有股豪迈的匪气,和那张眼圈粉红的精致尖下颚脸蛋对比过于强烈。何焕迈过那两条比例夸张的腿坐下时才发现,他右脚上还包裹着苍白的绷带。
“伤不是好了吗?”何焕讶异问道。
“是好了。”提到伤,尹棠显得颇不耐烦,“怪我总觉得还没好全,比赛前又非让队医给包上。”
原来自己没有想错。
何焕沉默半晌,决定还是把心理想得话说出来:“奥运会的名额,我肯定会给你拿回来的,到那个时候我还挺期待你完全恢复到最佳状态。”
“你怎么不说世锦赛拿冠军,直接带回三个奥运会名额,连二队小孩子的机会都带上?”
何焕听他又和以前一样语带嘲玩的意味,稍微放了点心,嘴角也朝上扬了扬,“也不是不行。”
“狂死你算了。”尹棠白他一眼,说话的语调里全是嫌弃,“被说埃文斯,你师兄和俄罗斯那小子,谁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只赢了我就这么狂妄,担心真正比赛的时候翻车。”
何焕笑得很恳切真实,“赢你也很不容易了,即使你有失误的情况,我都不敢降下难度。”
听到他这样说,尹棠仿佛一瞬间松弛下来,语速也慢了许多,“看你最后一跳还是萨霍夫四周,我就知道即使是输了,我也心服口服,虽然还是挺不开心……但至少服气。”
“如果我换了难度更低的跳跃呢?”
“那我就要气死当场,死了变成鬼后等你每次跳跃前就在你脖子后面吹气。”
何焕顿时觉得后脖颈略过丝丝阴冷凉意,“好险。”
尹棠噗嗤笑出声,何焕也忽觉无比放松,面前的冰场两个人半个小时前还捉对厮杀,这时他们坐在场下,就真的只像高中男生那样说着不着边际的玩笑话,仿佛刚刚度过的只是一个惬意又寻常的午后。
“加油。”尹棠说完拍拍何焕的肩膀,拎起自己的冰鞋,先一步离开。
何焕又坐一会儿,这句加油比之前的“肩负重任”更让他觉得独有一份重量。
……
回到俱乐部时已过傍晚,几个领星的小学员还在跟着各自的教练上课,成明赫还不知道大难临头,在认真听着耳机里的配乐自行合乐。何焕想警示师兄,告诉他自己不小心把他卖了,但根本来不及,宋心愉劈头盖脸给两个人捉住骂一顿,谢英蓉则站在不远抱臂上观,听得很是开心的样子。
套上滑翔伞,他们开始熟悉的惩罚项目,陆鹿鸥滑过两个背着小猪佩奇图案和海绵宝宝图案儿童用滑翔伞的师兄,也无奈摇头叹气,慢悠悠又滑走。
虽然是挨罚,但何焕居然也被罚出意气风发的劲势,两圈下来汗珠满额,一双瞳仁却仿佛被洗过般明亮如星。
他看着个性四平八稳,总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桀骜,但唯独胜负上将输赢看得极重,赢后不自觉越发勇往直前,好像鼓满帆的战船,不知疲倦冲向海中正鏖战的激酣旋涡。
成明赫替师弟开心,也激起胜负心,他心中一向藏不住话,两个人暂歇喝水时,他也不刻意藏起春风满面的笑容,对何焕说道:“咱们两个也终于能在真正世界大赛上较量一下了。四大洲到底不是世界赛,差了点意思,但世锦赛不一样,要不要打个赌?”
“师兄你说。”何焕也来了兴致,眼尾唇角都勾起来。
“看看谁能赢啊!”
“就这个吗?”
成明赫眨眨眼,“不然呢?”
“比赛肯定要分输赢,但输了的都没什么惩罚,不算打赌。”
何焕的笑倒是温良无害,可话却让成明赫忍不住啧啧两声,“平常看你是个人老实人……想不到……日久见人心啊!这样吧,不如我们谁输了,就去和教练说,不想让她去美国帮马文教练,希望她能留在国内继续教我们,怎么样?挑战咱们教练权威,非死即伤,这算是惩罚了吧?”
宋心愉凶悍专断威名在外,不许他们质疑训练,何焕赛季初对选曲不满都被铁腕镇压,又从小跟着教练学习,自然知道她说一不二的爆炭脾气。
“可以。”
何焕轻描淡写答应,眉眼中说不出的自信,成明赫也不肯示弱,骄傲扬了扬下颚,“我是师兄,我当然不会输给自己师弟这样丢人。”
“师兄看来你中文造诣还是不够,要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中国还有句成语叫‘骄兵必败’!”
“你们两个,好幼稚啊……”滑过的陆鹿鸥听到他们的对话实在忍不住开口,“反正你们总是越滑越快,回来都要一起挨罚,还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