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进休息通道,场内的欢呼就潮水般拥挤推搡着闯入,毕竟此时登场的是安德里安,俄罗斯选手,他主场作战又一个赛季没见人影,受到的关注和得到的欢呼同样多,何焕也没见过他的节目,虽然还没比赛的选手看别人的节目容易分心,但何焕从来不太在意,他反而是多看别人的节目越到自己登场时,胜负欲望越强烈,要是前面所有选手都发挥出色,他的肾上腺素就会指使他的大脑完完全全进入一种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兴奋状况,宋心愉说这叫比赛型人格,天生就是当运动员的料。
直播画面上,安德里安已经在冰场中央等等音乐开始,他的短节目选曲是手风琴旋律《最后的华尔兹》,这也是本赛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人人屏息期待,赛场静寂犹如深夜的旷野。
音乐开始。
如果说上个赛季,大概何焕还看不太懂这个选曲与编排的奥妙,但他如今已是跟随大师学习近一年的国标舞,华尔兹的技巧和慢三拍的迷人已是早知早闻。
《最后的华尔兹》原本是一首几十年前脍炙人口的老歌,但安德里安的版本很多人从未听过,以俄罗斯民族音乐常用的乐器巴扬手风琴作为主旋律,开场从钢琴旋律过度到手风琴,这种手风琴音域广按键多,演奏时指法变化快且跳脱,与传统的钢琴手风琴差别很大,音色极具民族特色。但拿来演奏华尔兹曲风,确实少有。
安德里安拥有目前男单跳跃最顶尖难度的单跳——飞利浦四周跳,因此他压步的节奏很快,几乎是音乐一开始便进入滑行,但和音乐的拍子极为吻合,上肢动作也没因为紧张的编排而缭乱,他的姿态和气质在华尔兹慢三拍的节奏中被发挥到的极致,转三步法进入起跳前,他的手臂始终保持华尔兹的基本持平,又仿佛是芭蕾基本位手,肩膀松弛,五指都是自然低垂,完全看不出是在比赛最紧张焦灼的最后一组时会有的放松心态。
但他的起跳是忽然紧绷的!
力量在瞬间灌注全身,像涨满的弓弦弹出笔直的利剑,刃跳一般动能不会如此强势,但安德里安与何焕像两个例外,他们一个是擅长刃跳的选手——何焕以爆发力见长,安德里安擅长点冰跳,看他的后外点冰四周跳就知道他的跳跃能力觉不仅限于此,然而自己却不知道安德里安是怎样跳出和自己比拟的爆发力度,这是只能从技术角度解答的问题。
惊呼之后又是欢腾的掌声,安德里安起跳势猛,落冰却异常轻柔,很有那种华尔兹舞里转身用力,探腿却轻捷的味道。
特别是他长高后,颀长的脖颈和背脊一线犹如藤蔓,随着风一般的音乐节奏轻摇慢摆,修长的四肢延长身体的曲线,仿佛只是压步都在舞蹈。
看得人火大。
安德里安有这样的跳跃难度基础分和必定出色的完成分,想来分数也不会低,只要后面的跳跃正常完成。
华尔兹的旋律极为饱满,又以独具高雅的姿态被誉为“舞中皇后”,摆荡是华尔兹的灵魂,在旋转中调整身体重心,三个拍子的节奏里,当第一拍探出主腿,身体下沉,重心低走;第二拍接踵而至的瞬间,重心轻盈仰抬;接上第三拍,这次全身都要拔高,仿佛水鸟脱出湖面将飞欲飞的姿态,每一片羽毛都闪动粼粼波光。
每个三拍都是一道波浪,整套节目起起伏伏,动作华丽但却能保持始终如一的端庄姿态。
安德里安自幼学习芭蕾,又有国标舞名师指导,是他们几人当中舞蹈水平最高的选手,这个选曲能将他个人优势展现到极致。
巴扬手风琴演奏的圆舞曲风很有俄罗斯民歌活泼又带着淡淡哀愁的味道,观众在伴随进入定级步法的强节奏音乐拍手打起节拍,感染力顿时溢满赛场,何焕坐在休息区,脚尖都忍不住随节奏轻轻贴地起伏,有几个之前比完的选手笑闹着进来看比赛,他马上忍住恢复正襟端坐,浑身上下甚至眉毛都纹丝不动。
阿克谢尔三周单跳与路兹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跳都是难不住安德里安的,她飞快完成所有规定难度跳跃,在所有人整齐划一的打拍子声中,安德里安换足跳进旋转,在越来越快,甚至甩开观众鼓掌声节拍声的音乐里,仿佛幻影般飞速由蹲距姿态到燕式姿态,最后完全直立,飞旋的影子模糊整个人的轮廓。
音乐戛然而止的刹那,他也雕塑般凝固。
观众为他起立鼓掌,身边几个选手也吹起口哨,何焕坐在那里,满脑子想得确是大概这赛季,从观赏性和艺术性上来说,或许只有尹棠那套编排堪称艺术品的肖邦短节目能和这套一较高下。
但尹棠却在国内选拔赛被自己淘汰。
安德里安的分数出现时,埃文斯已经准备上场。
何焕见他看也没看屏幕显示的98.95分便踏上冰面,一副舍我其谁心无旁骛的模样。
但这个分数,是超过埃文斯年度最好成绩的,也就是说他必须超越自己才能得到短节目的优势,从而守住卫冕。
《山鹰》响起,埃文斯俯身曲臂,伛偻的展翼折出痛苦的弧度,像是鹰在低空时徘徊的姿态,低沉的小调缓缓昂扬,埃文斯才真正压步准备跳跃。
他的起跳技术突出干脆利落,步法进入后没有任何多于摆动和降速,第一个单跳是萨霍夫四周,单看这个起势,根本看不出埃文斯有伤在身。
可能是伤好得七七八八,何焕想,绑好医用绷带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多一层心理安慰。
他这样想着,也稍有放松,无意瞥见鞋带松了一条,低头去系,忽然身边和电视里同时传来惊呼。
何焕急忙抬头。
只看到埃文斯痛苦躺在冰上,音乐还在继续,他缓慢地用一只胳膊支撑站起,观众开始为他鼓掌,可是这种掌声往往连安慰的意义都没有,失败的跳跃和冰面的重击却是实打实的。
埃文斯最擅长的四周跳失误了。
但他仿佛没有受到影响,除了满身晶亮的冰屑随着重新启动的助滑簌簌而落。
他两个跳跃离得很近,何焕忍不住为他捏一把汗,这么短时间内很难调整状态,甚至可能上次摔倒的阵痛仍在,想以完美状态跳出无可挑剔的阿克谢尔三周几乎不可能。
但没有任何调整的余地、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这是整个赛季最重要的比赛,他没有选择。
埃文斯还是用最高难度的进入方式蓄力,腾空而起。
苍凉的秘鲁民歌在这一刻仿佛才是真正在唱响它歌词所咏叹的哀凉:
……
“人被大地束缚,生于斯世,所叹悲伤……”
……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是我看英文版简单翻译的,可能不准,但大概是这个意思,山鹰之歌好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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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32
何焕没看到埃文斯的第一个跳跃怎么失败摔倒, 但却看到了第二个。
这是个典型的空中转轴偏移式失误,在落冰前就能遇见的失败,然而埃文斯以顽强纯熟的技术在展开四肢前调整平衡, 所有人都以为他全身将再次沾满冰面的碎霜时, 他单足缓冲, 全身重心向支撑腿压去、深蹲。
他没有摔倒,尽管落冰失败, 他仍然从半蹲距的姿态孱微站直。摄像机无情推进镜头,对准他的正左前刃偏移的刀齿摇晃后最终依旧挺立回笔直。
除了技术,埃文斯还拥有经验。
这是失败的经验,但是每个冠军都是从失败者走来。
何焕这一刻完全觉得埃文斯融入了他的节目与音乐当中, 这和采访时所说那些单纯的话语不同, 表达是有力量的, 他即使没有相应的文化背景,没有他希望其他人将他和选曲联系起来的身份,此刻他也得到了艺术上的认同,这比前者更真实, 更震撼人心。
只有鹰知道飞至山巅要几度迂回,逆风而上时双翼的重压仿佛是在与天空和大地同时博弈,鹰的叫声仿佛是在悲鸣, 在音乐里, 在冰场上, 让何焕有一瞬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埃文斯最后一个连跳与安德里安同样是路兹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 如果只看到这个跳跃的人, 绝对无法想象昔日冠军刚刚有过两个重大失误,因为他腾空的自信好像冠军志在必得——与曾经即将完美完成整套节目的他没有任何分别。
这也的确是有埃文斯水准的跳跃,高度远度无可挑剔, 落冰四平八稳,滑出顺畅潇洒。有人已经站起来为他鼓掌,镜头扫过观众席,人们在为一套不那么完美的节目疯狂。
哨笛声绵长清脆,归于无声,埃文斯的联合旋转结束在消失于欢呼的音乐尾声里。
何焕觉得埃文斯有那么一瞬间要去抚触肩膀,但他抬手的动作停下,走下场后,雷普顿教练只是拍拍他后背。
他们似乎在交流什么,大概是对之前失误的总结,雷普顿教练没有何焕想得那么严厉,他显得十分平静,好像已经对这种成绩的起伏稀松平常,埃文斯也只是认真点头。
但88.71的分数出来时,两个人脸上都呈现出同一种失望和紧张。
安德里安的领先优势实在太多了。
何焕不能再安稳坐着,接下来是成明赫比赛,然后就轮到他上场,他要到登场前的准备区热身,师兄的比赛看不到了。
和其他选手一样,何焕在上场前会简单拉伸韧带,因为已经穿好冰鞋,跳绳和慢跑都有可能造成脚踝损伤得不偿失,只能选择相对温和的热身方式。
入口处几乎没有人,几个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开门时,赛场的热烈与澎湃会拼命挤进通道,何焕却从中感到一丝紧张。
之前的比赛他对其他选手的出场泰然处之,一心想得全是自己的节目,但这次不一样,何焕第一次对失败产生出恐惧。
即便是埃文斯,失败后也只能拿到不近人情的残酷分数,如果他失败,只会更加惨烈。这次出战关系到明年奥运会的名额,尹棠和其他男单选手职业生涯参加最重要赛事的机会,他不只是为了自己踏上冰面,他的肩膀上除了对胜利的渴望,已不知不觉多了许多其他的重量。
何焕猛然发觉,即便是自己,也偶尔会怀疑自己的能力。他为这份怀疑感到羞耻。
赛场传来欢呼声,是师兄成功CLEAN节目了吗?
但很快,又有喟叹般的惊呼,何焕默算时间,师兄大概进行到短节目最后一个阿克谢尔三周跳了,隐约的音乐也在证实他的答案,他们两个人为了学习如何不被发现拖延因为滑太快而多余的时间,对对方的节目节奏了若指掌。在这段节奏时观众发出类似的声音,只能说明师兄也失误了。
今天大家是怎么了?
除了安德里安,冰上的两大高手接连失误,这种情况何焕很少见到。因为不管是师兄还是埃文斯,都以稳定的完成见长。
终于,最后的欢呼响起,期间没有任何其他何焕不希望听到的声音,失误大概只有一个,不是不能接受。
选手在前一个出场的对手等分时可以上冰简单热身,何焕走出通道,观众都在窃窃私语。似乎有人发现他的出现,周围嘈杂的快门声多了起来,但大多数人的目光还在陪同等分席的成明赫与宋心愉一同等待。
何焕看不清远处成明赫的表情,但宋心愉在拍他的胳膊,这是教练安慰人时喜欢的小动作。
90.13分猝不及防出现在电子记分屏幕上,何焕在冰上正不断转刃活动膝盖脚踝,看到分数时他顿了顿。
这个分数实在算不得成明赫得过的高分,哪怕赢过埃文斯一点点,师兄也未必高兴。
果然,成明赫少有的不笑表情始终在低落的脸上徘徊,宋心愉这次拍打他上臂时比方才用力得多,说了几句什么,成明赫才略显松弛,一个人朝场外走去,离开前他看一眼冰上的何焕,缓慢得朝师弟点点头。
宋心愉也走回场边,她招手示意何焕滑过来,何焕照做,在她面前停下。
“不要紧张。”宋心愉隔着满是广告的安全隔离带拍拍何焕手背,“还没比赛,你的额头上就有汗了。”
何焕不知道这算不算紧张,他从来没有紧张过,但这次感觉确实和前几次不同。
他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三十秒登场倒计时开始,何焕滑回场地中央,摆出开场动作。
“他这是什么衣服?怎么不是之前的?有点怪怪的。”
已是深夜,国家队宿舍楼同一层漆黑一片,但不是因为深夜,而是所有选手都去参加世锦赛,唯一亮灯的房间内,没有舞伴留守的朱绯和惨遭淘汰的尹棠坐在电脑前看着直播里静静站好的何焕。赶在音乐开始前,尹棠忽然发觉他比赛服装变了。
“不知道,做了两套?”朱绯也纳闷,“但这套明显不太配啊……”
音乐开始了,两个人立刻安静。
何焕的衣服是安德里安赛季短节目的另一套白色服装,轻柔飘逸,与自己之前的还算相似,只是少了紫色的缎带,更没有华贵的褶皱,上面零星点缀的海藻似的轻柔衣料上有波光粼粼的闪亮材质,滑行时可以凭借光影的交错巧变幻妙弥补服装朴素的颜色。
《波培亚的加冕》音乐涌出诡谲的温柔,这份温柔又被何焕捧在并拢的双手间,这是他压步前一个动作,随后分开的手平行冰面,掌心朝下,刀刃扭转、再转,膝盖靠近,重心隐低,全身的力量奔向脚踝和膝盖,以锋利的刀刃支撑的躯体离弦崩出!
这是何焕重复足够多直到不需要任何技术上的调整就能凭借本能完成的跳跃。
但这次感觉完全不同,他在空中时像从前一样延迟转体,但却忽然感觉力度耗尽,他跳跃一向留有余裕,很少有无法足周的情况,但要是不足周落冰,萨霍夫四周跳就会被降组成三周跳。
几乎在他意识到的同时,他就要落冰了。
第四周的的确确没有出现,他落回冰面,虽然勉强站稳,重心在膝盖的调整下没有歪斜,也没有影响滑出,但却大大降低难度系数。
“他在紧张个屁啊!”
朱绯不知道是尹棠砸那一下桌子吓人,还是忽然飙出的粗口吓人,这小子平时和不熟的人爱答不理,冷冰冰的,话少得很,但礼貌面前还算说得过去,从来没说过粗鄙的话,这是真的气到了才口不择言。
她其实也纳闷,这不可能,这一定不是何焕,她是与何焕搭档过舞伴的,知道他过度的自信与内心的傲慢是坚不可摧的城墙,没什么能从外击垮他,让这座高入云巅的巍峨城市沦陷。这样的心理状态她一直暗中羡慕得要死,如今看着坚固的城墙居然碎裂,一时也恍惚不安,仿佛一切都不真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