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吉乌斯教练也不显得有半点意外, 她一双好看极了的斯拉夫式大眼睛没有半点平常那种温柔亲昵的笑意, 凉冰冰落在安德里安脸上,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刚才的话是警告,不是玩笑, 你永远记住,我绝不允许你在比赛时用危险动作交换得分和成绩,这是我们师生之间的底线。”
安德里安在短暂的震慑后,怒放般绽出个乖巧到甜丝丝的笑容,“姐姐要是不说,我还敢想想,你要是说了,我想都不敢去想,好的好的,绝对不敢!”
吉乌斯教练也终于笑了笑,随手挽理鬓边不听话的碎发,“那就让该长记性的孩子长长记性,我们走。”
他们路过站在原地的埃文斯与雷普顿,四个人互相点点头当做打招呼,吉乌斯与安德里安走后,埃文斯又看了看何焕那边的情形,似乎调动一番勇气才开口,“教练,不如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再不去抽签来不及了。”
“你打招呼他就能不挨骂了吗?”雷普顿看都不看学生一眼就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你心这么软,将来是当不成教练的。”
“在这里挨骂,实在是……”
“不够体面?”雷普顿只看自己学生一眼便止住了他的话,“那你觉得在冰场上撞断脖子或者脊椎,像烂肉一样摊在地上就有体面了吗?”
埃文斯知道自己说错话,不敢回应,只能摇头。他以为教练生气了,可最后听到的不是对自己的批评,而是一声无奈又疲惫的叹息。
“我知道你为什么觉得何焕是个好选手了……或许我真的看错了,他胆敢这样去拼,的的确确让我刮目相看,但更让我生气,我想只要是个有责任感的教练都会对这个做法感到愤怒和震惊。他才多大?十八岁十九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脑子里想得都是不着边际的东西,宋教练是个好教练,能遇到这样的教练,是你这个对手一生的福祉。”他顿了顿,兀自摇摇头,“还好你当年就很听话,最让我省心,要不然……”
“教练,我不敢的。”埃文斯赶忙说道。
雷普顿这才轻笑出声,“我当然知道你不敢,你要是敢试一次,哪怕就一次,我立刻马上就给你赶出我的俱乐部。”
埃文斯不知道此时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但他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想问出来,于是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有了英勇就义的觉悟,“……就算教练你觉得,这样做才是真正的冠军气质?”
他以为自己会被教练严苛的沉默折磨,但雷普顿教练并不避讳再度看向何焕时欣赏的目光,喃喃说道:“是,我是这样觉得,但我不需要死掉或者残疾的冠军来装点我的荣誉室,在辉煌的成就和疯狂的偏执之间,是有一道界限的……我曾经见过有人越界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永远不会尝试翻越这道界限,你也不行。”
埃文斯从前就觉得他的教练犹如山峰,此时更觉得有这样坚守原则的人做自己教练,实在足够幸运。但他又看到何焕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也实在可怜,“要不然……还是去打个招呼,一起去抽签吧……”
“不用,让他继续清醒清醒。”
雷普顿不为所动,再不去看何焕一眼,招呼埃文斯跟上自己,头也不回走进新闻中心。
人们陆陆续续经过何焕和宋心愉,他们都不敢多看和逗留,即使人人都有八卦的心,但此时流露更多的是礼貌与理智。
何焕一直等着宋心愉说点什么,但她的教练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最后走进新闻中心的师徒三人收获了全场的瞩目,大部分人都看到方才门口通道那一幕,彼此对这对师徒此时的沉默心照不宣。
抽签开始,被叫到名字的选手依次上台,何焕和成明赫坐在宋心愉两侧,气氛压抑到极点,连带坐在周围的其他选手都不敢大声和教练或是朋友说话。
最后自由滑的签位确定,四个最受瞩目的选手依旧是最后一组同台竞技,然而出场顺序和短节目完全不同。
成明赫这次是他们当中第一个出场的,埃文斯紧随其后,之后是何焕——作为倒数第二位登场比赛的选手,而压轴则变成安德里安。
如果能顶住压力,这对于安德里安来说是绝佳的签位,但成就与否都要看他自己,目前他的领先分数并不算多,形式毫无明朗,人人都感到后天将是一场真正的硬仗。
抽签结束,领取了明天自由滑合乐训练的顺序安排后,选手和教练们陆陆续续返回酒店休息。
还在气头上的宋心愉带两个人回到酒店,成明赫几次找机会偷偷安慰何焕,都被宋心愉眼神吓到,不敢多说,生怕再惹教练生气连累师弟。
刚到酒店,何焕来不及洗澡换衣服,先去找了父母一趟。
何焕的父母真的吓坏了,确认何焕只是挫伤和擦伤后仍然心有余悸,但两个人性格温和,言语之中只是略有不满他胆大妄为,最后也都变成轻声的宽慰,以为他的沉默是为成绩不理想所困扰,让他不必太执着成绩,他还年轻,机会有的是,千万别自己和自己较劲。
不管是宋心愉的声色俱厉还是父母的宽容慈爱,都让何焕从未有过的煎熬。
他没有办法和内心的自己达成和解,在他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并且内疚的时候,去否认当时的选择。
莫斯科冬日的夜晚总是阴沉,不知什么时候会下雪,月亮和星星像融化在黑暗里,全然不见,只有路灯将何焕的影子拉成一道漆黑的线。
他见过父母回到房间后才感到饥饿,更想的是一个人走走,吹吹冷风。
路上行人稀稀落落,大多是摇晃的醉汉,何焕听不懂他们呓语似的自说自话。他从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点零食外加一盒冰淇淋,坐在酒店前面小广场的长椅上一勺一勺刮出浓郁的奶香送进同样满是凉气的口中。
忽然他手机响了。
是朱绯打来的微信通话。
学姐因为当初要和何焕搭档排练舞蹈,两个人交换了联系方式,这时打电话来想必是关切他的情况,何焕心绪已乱到极点,但更不想太多人为自己担忧,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喂!小焕啊!是我,学姐,我是被逼着打电话的……我本来不想打扰……”
“电话给我!”
朱绯的问候被粗暴打断,从手机里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告诉我,你紧张个什么东西?”
尹棠着急时,会有少量的家乡口音飙出,但福建普通话难免带点闽南语的软糯,怎样质问都听起来毫无力度。
“我没有紧张。”何焕撒谎。
“你放屁!”
这回是真的在骂人了,尹棠气场全开,三个字骂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和他平时冷声慢语全然不同。
何焕整个人仿佛凝固回冰上那一撞的时刻,彻底愣住。
“电话还我!”朱绯听尹棠出言不逊,摆出师姐的姿态斥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尹棠根本不听,语速飞快说下去,“你看起来是勇敢,其实是在害怕,你为什么害怕?你就是在紧张!人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才会这么勇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当然知道,是你不知道!我问你,你知道我是怎么受伤的吗?”
他的厉声质问穿过数千公里的天际,透进何焕僵硬的耳膜。
很久很久,就只有马路上汽车行驶而过的声音伴随手机中传来的尹棠的呼吸声。
“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他说,“如果不是我犯了和你今天犯下的同样错误,我就不会在职业生涯这么关键的升组之年受伤,修养整整将近两个赛季。那今年就不会只有一个名额,如果不是只有一个名额,我们之间那场较量就会在今天,会在莫斯科,我们都会在那里,这是你的第一次世锦赛,本来也该是我的。我已经付出了我的代价,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会骂死当时那个自己,让他看看今天的我是什么样子,就像我现在对你做得一样。”
通话再度变得安静。
然而今晚,何焕第一次觉得有一丝平静的喘息,他终于冷静下来,静静听完尹棠的话,找到自己茫然和不安的线索,尽管问题还没有解决,但此时,他忽然明白与自己和解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还有其他必须鼓起勇气面对的事要做。
“谢谢。”
他的声音比方才松弛许多,继续融化的冰淇淋在舌尖也有了甜味。
“你自己加油!看你比赛真是要活生生气死的!”
尹棠电话挂得和语速一样快,何焕没来得及说再见,忙音便响了起来。
他又坐回长椅,继续一勺勺挖冰淇淋吃,但这次他动作快多了,因为一会儿要赶紧回酒店休息,明天还有自由滑合乐训练,为最后的决战寻找真正的竞技状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9 19:25:19~2020-06-30 04:1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雨中,独自行走 30瓶;乌鸦一般黑 10瓶;双面人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35
“教练还没和你说话?”
合乐训练将近尾声, 选手们陆续离开冰场,何焕又自己滑了二十分钟,反复练习起跳, 只剩他最后一个人时才离开。刚解开冰鞋带, 下一场合乐的成明赫就凑上来问他。
何焕摇摇头。宋心愉早晨看他训练时的表情仍然是昨天的乌云盖顶, 不见消气的意思,何焕自知理亏, 也不多说,闷头按照从前的交待认真练习。
成明赫叹气,“那你……”
“你们两个,过来。”
他的话被宋心愉打断, 成明赫立刻戳戳师弟, 用眼神示意动作快点, 两个人赶忙凑到教练身前集合。
“你合乐前先热热身。”宋心愉看着自己的IPAD,指给他看,“你最近阿克谢尔三周的状态不是很好,这是两周内训练的成功率, 已经比你平常低很多了,一会儿在合乐间歇多跳几次找找状态,尤其是右腿, 昨天比赛回放我看了, 你发力点有点太前倾, 记得往后收住力度, 去吧, 再试着找找感觉。”
“是,教练。”成明赫欲言又止,无声暗示何焕主动开口, 然后才绕到入口进入冰场。
何焕站在那里又像昨天挨训时被沉默折磨,但这次宋心愉没有让他煎熬太久。
“你现在落后第一名11分。”
“我觉得还可以追上。”
宋心愉看他时眼睛里没有笑意,严肃得与平时判若两人,“安德里安的理论难度要超过你,可以是可以,但要把连跳放在后半段,难度分才不算吃亏。”
“我想试试。”
何焕说完乖乖闭嘴,他以为会听到类似“你不是胆子大得很吗怎么还征求我的意见”类似的责难,但等了十几秒时间,他只听到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那你就试试吧。”
宋心愉像是和自己赌气似的,重重扣上IPAD的外壳。
“教练……对不起。”何焕道歉都快成条件反射行为了。
宋心愉瞥他一眼就转了目光去看在冰上训练的成明赫,“和你父母道歉了吗?”
“道歉了。”
“嗯……我需要好好和你谈一次……但不是现在,等比完赛回国再说,你去休息休息,等你师兄合乐完一起回酒店。”
何焕仿佛刑满释放,终于敢用力呼吸空气。
他当然也知道宋心愉是不想影响他比赛的状态,教练的气明显没消,怕是回去还有一顿狂风骤雨,但何焕还是很感激教练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仍然为他着想。
男子单人滑自由滑比赛日是整个世锦赛的最后一天,也是整个赛季的终极一战。男子单人滑难度高、不确定性高、观赏性高,大赛都喜欢以本项作为压轴赛事,门票也历来最受黄牛青睐。
前两年男单由埃文斯一家独大,虽然观众仍然津津乐道,但还是不如眼下百家争鸣显得更使人狂热。
有人说这个赛季是新时代的开端,短节目比赛结果印证这一说法,谁也没想到赛季一面都没露的安德里安一鸣惊人,更没想到老牌名将埃文斯惨遭滑铁卢。以及整个赛季都带来亮眼表现的何焕却也犹如流星光芒闪瞬。
不管是看直播还是来到现场的所有人里,最紧张的肯定是中国男单的冰迷。
何焕刚刚被确认是代表时,大家的反应两极分化,认可他的人觉得:“稳了稳了,这波肯定起飞。”,持怀疑态度的人觉得:“完了完了,愣头青抗不得大旗。”当初社交网络上为这个名额的归属还吵过几架,但也就仅限于纸上谈“冰”的程度,没引起太大反响。
然而自由滑即将开赛,所有国内冰迷忽然齐心,还有人做了流行表情包“希望何焕没事.jpg”系列,替他祈祷。
毕竟这关乎奥运会的名额。
奥运会花样滑冰每个单项各个国家最多有三个名额,名额数量以奥运会前一赛季世锦赛成绩为准。计算方法很是复杂,与参赛人数也有关系。对何焕来说,他需要获得前十名的成绩才可以拿到男单项目的两个名额。
何焕短节目后排名第四,第十名对他来说看上去容易,然而男子单人滑往往一个跳跃失败摔出四五名简直是家常便饭,更别提许多年前选手在短节目失利后自由滑心态崩塌,像扔下山的石子,噼里啪啦跌得看不见影。
要是这次只带回一个保底名额,那明年奥运会男单名额还要厮杀一番,这太残酷也太内耗了,是大多数冰迷不想看到的。
所以这个时候,即使不相信何焕的人也只能选择相信他。
当然这些场外因素何焕是不知道的。
他在最后一组倒数第二名登场,六分钟练习后便下场继续陆地简单热身,比赛进行到这个时候,莫斯科当地时间已是夜晚,气氛则刚刚进入白热化。
何焕特意找了个有直播信号的地方继续边拉伸边看,肌肉和韧带要在上场前仍然保持最佳竞技状态是很难的,需要一直持续不断的热身运动维持刚才在冰上六分钟练习时的状态。
在屏幕上看到自己平时朝夕相处的人有点奇怪,何焕觉得师兄还是被自己连累了,宋心愉在赛前指导一般都是比较轻松的状态,鼓励和强调与其说像教练,更像个有耐心的大姐姐。但这次被自己气到后,她在场边为即将上场的成明赫叮嘱最后的注意事项时板着长脸,爱笑的眉眼紧绷绷的,只有递水拿外套的小动作还是老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