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锋[竞技] ——乌鞘
时间:2021-11-07 01:13:45

  因为何焕这四年,就像人间蒸发,彻底消失了。
  ……
  熄灭的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绷紧的英俊脸庞,可能是因为眉头皱得太紧,尹棠看上去更好看了,路过见到半靠在栏杆上的他后,几个冰迷立即兴奋,可他们也见到尹棠的表情很是不愉快,于是也没敢朝前多走一步。
  “要签名吗?”
  尹棠却看见了他们,于是主动开口,几个人立刻尖叫着围上来。
  签完名后,尹棠一个人走回俱乐部的工作人员通道,这里不会有观众冰迷学员,安静极了。
  “我有那么吓人么……”他低声嘟囔说道。
  其实他不讨厌冰迷要签名,甚至有时候还挺愿意和他们接触,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害怕他,好像靠近就会被他臭骂一顿,但又私底下夸他板着脸最耐看,实在匪夷所思。
  要是那个臭小子,肯定那群冰迷就要扑上来了。可要知道,何焕才是真的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他只是不介意被打扰,但内心比任何人都渴望独处的安宁,偏偏长着张好说话的脸,人啊,都是这么讨厌的以貌取人。
  冰演已经结束两个多小时,大部分亢奋的冰迷仍然不愿意离去,俱乐部日常的课程已经开始。在二楼环形走廊居高临下,尹棠觉得这些小个子的孩子显得更迷你,但不可爱。总有小孩子因为在冰上摔倒大哭出声,可是,要是真想成为花样滑冰选手,这样的苦才到哪里。
  他正想着,忽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宋教练好!”
  见到宋心愉,尹棠连忙站直。
  “小尹啊,一会儿去我办公室一趟。”宋心愉看起来心情很好,笑容和声音一样轻飘飘的。
  “教练找我有事儿?”尹棠一直挺害怕宋心愉的,他早就习惯胡教练儒雅温和,但集训时,宋教练狂野教学过自己的阴影始终都在,退役也没法忘掉。
  “什么事儿啊?没事了,去我办公室吃饭!”
  “去办公室吃饭?”尹棠以为自己听错了。
  “晚上还有会要开嘛,来不及出去庆功和接风,在办公室将就吃一顿火锅,小赫都准备好啦!你吃完再走!”
  在办公室吃火锅……只有宋心愉这样不拘小节的个性才想得出来。
  教练是长辈,长辈留下吃饭是不能拒绝的,尹棠立即答应。
  宋心愉的办公室今时不同往日,作为俱乐部真正的主席和整个场馆的持有者,她专门选了个窗子最多最明亮的三楼房间用作办公。
  尹棠一开门就被火锅浓香的热气扑了满脸,眼睛都睁不开,但他睁开后,顿时明白为什么宋教练笑得那么开心。
  除了盖佐教练和成明赫,屋里还多了一个人——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四年的何焕。
  他正被成明赫使唤拿各种洗干净的蔬菜摆在桌上,原本干净整洁的衬衫挽至袖口,隔着升腾的热雾,整个人看起来很不真切。
  宋心愉忙完就赶回来和学生们吃饭,但凡有她和成明赫的地方就不会冷清,倒是盖佐一直很安静,时不时笑笑。
  “胡教练还好吗?”
  何焕忽然开口问尹棠。
  “不怎么好,国家队那些新来的小兔崽子要气死他了。”尹棠太久没和何焕聊天,但第一句便找回从前的感觉,他也不再犹豫,接着说道,“教练之前和我说你在美国治疗顺便念书,怎么一直没有音信?”
  “本来是打算伤好和毕业后回来的,但谁知道,毕业了伤都还没好,只能再等等。”
  “做了很多次手术?”
  “动了三次手术,花了三年康复,上半年时我还只能在坐轮椅活动,不过现在正常跑跳已经没有问题了。”
  何焕仿佛说出的不是自己这些年的苦难一般轻描淡写。
  不止尹棠,人人都知道,当年奥运会何焕全力卫冕,但却自己没有参加自己的颁奖仪式。他在自由滑后就昏迷被送进医院,足舟骨彻底断裂粉碎,伤到足底肌腱,同时膝盖和腰椎都受到伤害,在他人生最辉煌的那个夜晚,职业生涯便被宣判了死刑。
  “但是我却一点也不后悔。”
  尹棠还记得当年何焕去国外治疗告别时对自己说得最后一句话。
  要是自己,大概也会是同样想法。
  “所以现在你的左脚……”
  “是人工的足舟骨。”何焕很耐心给尹棠解释,“不如原来自己的好用。”
  尹棠气得差点笑出声。
  可他还没反驳,脖子就被喝多的宋心愉揽住,“诶呀小焕你不知道,小尹年初时可是考到了国际裁判资格,以后就能在ISU裁判席见他了。”
  “啊……以后的晚辈真是惨。”成明赫哀叹。
  “我又不是魔鬼!”尹棠瞪他一眼,“要是他们没有出错,我也扣不出分,还省事,多好,但现在孩子的基本功太差,活该做完一个技术动作倒欠我几分。”
  “我看你们当中只有小尹最适合当裁判,不过教练嘛……好像都不太合适。”宋心愉慨叹般叹气,“你们这一批黄金时代,连埃文斯这小子最后都没去执教,他倒是适合,不过,既然他更想开餐厅当主厨也是件实现心愿的快乐事。”
  “当教练心要够硬,我给人编舞都下不去狠心批评,哎,只能说性格决定命运了。”成明赫借着酒劲儿深深叹息。
  成明赫的舞蹈工作室如今在韩国生命斐然,甚至在洛杉矶开了新的分部,偶尔会给花样滑冰选手编舞,倒也不算一点不沾老本行。
  盖佐始终在一旁不动声色,这时却无意看向何焕,慢悠悠开口说道:“我这样的脾气都能当上教练,还是要看自己愿意与否。”
  “真的不考虑当个教练吗?”宋心愉又搂过自己学生肩膀,半调侃半认真地问。
  何焕摇摇头,“我不适合。”
  “我以前也觉得自己不合适,但后来遇到你师兄和你我才明白,找到合适的学生对教练来说才最重要啊!你看你们两个,多给我争气,你不想有两个这么争气可爱的好学生吗?”
  何焕不愿意彻底拒绝教练的热情,“如果真的有,那也不是不可以。”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盖佐问何焕,“听说你在美国去音乐学院学了作曲?”
  何焕点头,“音乐还是很有趣的。”
  “你这个回答还是和你的人一样,没劲。”
  尹棠正被成明赫拉住喝酒,宋心愉手机响了赶忙跑出去接,盖佐忽然站起来,从墙上摘下外套递给何焕,“和我去俱乐部里走走。”
  何焕没有拒绝。
  搬进新场馆后,俱乐部生意愈发蒸蒸日上,盖佐原本打算在奥运会何焕宣布伤退后离开,却被宋心愉与何焕一同劝住留下。如今他已经是宋心愉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也是绝对知名的教练,无数家长都想让自己的孩子拜入他门下。
  他们来到冰场边,盖佐看着冰上穿梭的学员和教员,在短暂的沉默后说道:“对不起,何焕。”
  “教练?”
  “我希望当年能拦住你,这样或许今天你还能在冰上继续职业生涯。”
  何焕愣住,但又笑了笑。“你拦不住我的教练。”他的语气和笑容一样释然。
  “是,虽然明白,但仍然后悔。”
  “我却一点也不后悔,要是让我选,我还会再固执一次。”
  “赢对你来说,果然很重要。”
  谁知何焕却摇头说道:“四年前……我也以为自己只是为了赢。但在节目的最后,我缺忽然见到小时候的自己站在冰上,那时我才明白,我想赢,又想做真正的自己。要是在当年退缩,我大概以后每次比赛都会懊悔,现在虽然仍然因为离开冰场感到不甘,可是回想那天,心中却全是对自己的骄傲。”
  “这四年你过得太辛苦了。”
  “也还好,都过去了。”
  “今后真的不打算从事和花样滑冰有关的工作了?”盖佐扶住冰场围挡,从前他这个姿势与何焕说话都是往场内看,这次却要侧身对着场外的学生。
  “可能不会了。”
  “你的宋教练和我都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教练……好吧虽然我们知道你的个性确实不适合,但又都冥冥之中觉得,不知道哪里又觉得很合适。”
  何焕沉吟片刻后开口说道:“我第一次站上冰面完全是不可预知的巧合,可能我也需要一个巧合说服自己,但在这个巧合到来前,我还是先做我自己吧。”
  话已至此,不必再劝。
  盖佐的手机这时候响了,他接起电话示意何焕稍等,然后便走开。何焕坐在冰场旁留给教练暂时休息的椅子,听着嘈杂却快乐的声音交织,一时恍惚,望着雪白的冰面发愣。
  “你是教练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是个看起来也就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比同龄孩子显得要矮,脸却更圆,偏偏下颚是尖尖的,眼角也朝上翘,可爱但看不出乖巧,穿满护具的身上像被绑住,正站在他旁边入口的地方。
  “算是吧,怎么了?”何焕不太擅长应对小孩子,只能尽量将声音放得低柔平缓。
  “教练我鞋带开了,我不会系。”
  何焕低头去看,果然女孩左脚冰鞋的鞋带是松散的。
  在冰场练习的小孩出于安全考虑,冰鞋鞋带大部分都由家长和教练给系好,何焕显然被当成了陌生的教练。于是他低下头半跪在地,将鞋带重新交叠,安全系牢。
  “你鞋带系得不对!”然而系完之后,小女孩却十分不满意,“你不是教练,都不会滑冰,鞋带都系不好。”
  小女孩有点生气的模样实在可爱,何焕轻笑出声,“每个人系冰鞋带的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我一直是这么系。”
  “真的?”女孩对何焕的手法仍然颇为嫌弃,但她已经懂得向帮助过自己的人表达谢意是一种礼貌,“那……不管怎么说,先谢谢你了小教练哥哥。”
  可她说完却没回到冰上,而是一直站在何焕身边,朝冰场上瞧。
  “在找带你的教练吗?”
  “不是,我在给自己物色舞伴。”
  何焕笑着摇头,“你想滑冰舞?”
  “嗯。”小女孩认真点头,眼神却没离开冰面,“我不要滑单人滑了。”
  “为什么?”
  “因为冰上太冷了!”她在冷字上咬了很重的音。
  “冰舞也是在冰上滑。”
  “可是冰舞有舞伴给我捂手!”
  何焕觉得有趣,他很少听到这样奇怪的话,简直有点哭笑不得。他庆幸自己还好没有一时头脑发热答应教练,现在的小孩子,太难懂了。
  “那你看中了谁?”他随口指了一个看得出滑过一段时间功底还不错的七八岁男生,“他怎么样?”
  “用刃太浅,不行。”
  “那个呢?”何焕又找了个图形练得有模有样的男孩。
  “个子矮!将来怎么练托举!”
  “那这个?”
  “不要不要,我见他连个转三都练了三天还没转明白!”
  何焕这次真的忍不住笑出了声:“看来你在这个冰场资历很老,也很挑剔。”
  “是他们不够好……”不知怎么,提到资历的时候,小女孩显得有点心虚,“总之,我要是继续学下去,一定得找个好舞伴!”
  “这样说还是单人滑好一些,不用等待其他人,完全靠自己,在冰上有绝对的自由和支配。”
  “你是滑单人滑的?”小女孩好奇问道。
  “嗯。”
  “那你滑得怎么样?”
  “就……还挺好?”
  小女孩谨慎打量眼前的陌生人,看他又不穿冰鞋又没换训练服,眼神审慎满是怀疑,“看不出来。”
  何焕心想,自己的照片还是挂在俱乐部比较显眼地方的,这个小孩子来练了这样久,没有看到过嘛?或许可能是识字太少,认不出他照片下面一大串荣誉。他这样想,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自负,毕竟已经四年了,许多孩子不认识自己倒也不算什么奇怪事。
  “三天体验组活动的小朋友,三天体验组活动的小朋友,到教练这边来!”
  一个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
  “我得走了!”
  小女孩听到这声冰场上的呼唤,急忙滑走两步,这是何焕第一次见她滑冰的动作,不知怎么,他忽然愣住了。
  小女孩滑到一半忽然转过身朝他说话:“谢谢你帮我系鞋带。这个俱乐部挺好玩的,就是太冷,你要是来这滑冰,记得多穿两件衣服。还有不要找我们免费体验组这个教练,他教得好少,又慢吞吞,我都是偷听隔壁学到的,那有个高高的外国人当教练,他教得还不赖,你记得找他学啊!”小女孩一副前辈的模样指点何焕后,才又往喊话教练那边滑。
  但是,何焕是知道的,他回来的时候正遇到俱乐部吵吵嚷嚷一堆家长送自己孩子过来,宋心愉每年都会在寒暑假办一些公益性质的免费体验,这些小孩会在俱乐部学习三天,虽然都是入门的初级课程,三天也教不了多少东西,但确确实实激发了很多孩子的爱好,让他们选择留下继续尝试滑冰。
  然而,这个小女孩的滑行步态和避让往来其他学员时的变线不降速,却一点也不像个只上冰三天的体验学生。
  何焕不知怎么,忽然又像是回到了四年前的奥运赛场,好像他又在冰面上见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女孩快速滑走时,飞溅的冰晶落在脸上,凉凉的。
  何焕伸手去摸,冰晶在他指尖融化,消失,变成一颗饱满的无色水珠滴落。
  这份融化的凉意是他二十余年前滑上冰面的第一个理由,是一段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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