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果说压力,刚刚观众饕餮一个精彩节目,此时马上登场的尹棠相比压力更大。
但这里是没有冰淇淋给他吃的。
尹棠绕着冰童好不容易捡干净玩偶鲜花的冰面绕了两圈,才回到胡教练面对面,两个人搁着围挡,师徒对视,但都没说话。
“教练,不讲点什么?”一直絮絮叨叨个性比实际年龄老几十岁的胡教练忽然这么安静,尹棠有点不适应。
“我讲多了怕你烦。”胡教练笑了笑,“而且你一直知道怎么赢,我对你是很放心的,该说的……我已经都在训练时说过了,但比赛不是训练,有些事我再强调,你还是得一个人滑到场中央那里站着,然后再一个人滑完这几分钟。”
尹棠倒是忽然笑了,他笑的时候,终于像外表一样有了少年人的朝气,不再沉着的脸线条也更加柔和好看。“教练,要是你不说话,我都不习惯,以前比赛的时候我都滑到场中了,你还在这边絮絮叨叨叮嘱个没完没了,结果奥运会了,你好像突然顿悟了,我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害怕。”
胡一鹏气得拿手里已经快被他攥烂了的时间表纸筒往尹棠头上敲,空心纸卷打人当然不疼,甚至没什么感觉,可声音却响,梆梆梆三声,在安静的比赛场地里引发一阵哄笑。
尹棠面子这可就挂不住了,赶忙滑走,怒目让自己丢人的教练,然后灰溜溜赶在介绍结束前到场中站好。
他一站好,就真正进入状态,不再受到外界干扰,只等《麦克白》音乐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100章了!这个文真的写得比我想象中长了好多~总之谢谢大家支持!营养液我有收到!真的太谢谢了,所以在系统自动谢谢前我要再强调一下感谢~~~有大家支持我真的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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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101
尹棠的自由滑选曲看上去最为“通俗”。
尹棠并不介意这样的解读。
“一个曲子我喜不喜欢比它是不是推崇更重要, 就算我选的配乐可能不是同一赛季里最别出心裁的那个,我也会把它滑成最好的节目。”
何焕一直记得尹棠当年的话,那句话给还是始终教练主导选曲的自己很多启迪。
做到自己说来容易, 始终实践却难上加难。
威尔第的《麦克白》与它的主题一样阴沉华丽。在国际滑联开放人声音乐可选为选手伴奏后, 越来越多选手选择的伴奏中出现了贯穿始终的人声, 但无论歌剧和音乐剧乃至摇滚亦或流行曲目,几乎全部都是独唱和对唱, 几乎没人选择合唱为主的伴奏。
尹棠除外。
《麦克白》开场便是女巫们命运预言的咏唱,合唱震颤人心,但她们唱出的与其说命运的预言不如说是诅咒,每个轻颤的跳音都在撩动人类内心最丑陋的渴望, 而平滑的间隔里, 每串紧密的音符都被尹棠用压步串接成行, 飞利浦四周起跳前,音乐与滑行融为一体,直至干净利落到极点的起跳与落冰结束,合唱落幕, 极其短暂的安静后是男中音由低再起的咏叹。
丑陋的【欲】【望】,阴森的杀戮,灼烧的野心, 苦痛的良知, 麦克白可能是文学史上最复杂的角色之一, 即使用歌剧方式唱出, 他也一样难以诠释。众多唱过威尔第《麦克白》的男中音歌唱家都表示过, 这部作品不能用他们接受过严格训练的优美声线演绎角色,需要多音域的变换,撕扯喉咙发出甚至艰涩的喉音才能唱出这位主角的韵味。
冰上的选手不需要歌唱, 然而需要滑出同样感觉。
尹棠黑色平整衬衫外罩着一件同样是黑色但绣有暗金色纹路的马甲,衬衫马甲可以说是花样滑冰男选手最常见的标准比赛服,但每次选曲花样百变的尹棠却穿得不多,如今整套配备站在冰上滑行,四周的苍白与光影让黑色更暗,这黑色里有他的衣服,也有他的头发和瞳仁。
活力四射总是容易滑出来一点,但腐朽和黑暗注定更难用肢体和编排设计表达。
“每套节目都有自己的困境,必须突破才能无限趋近完美……”何焕默念宋心愉教过自己的话,注视场上刚刚完成以阿克谢尔三周起始的夹心组合跳的尹棠,他明白自己的朋友和对手已经做到教练给自己的要求。
尹棠上身姿态一向为业内称道,他肩颈线条优美颀长,舒展时从耳尾到指尖几乎是一条饱满的弧,过往古典节目里,这份优雅被运用到极致,但在此时,男中音隐忍地压低痛苦音色,挤出破碎又狠毒的话语时,他好看的肩脊伛偻蜷缩,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大部分痛苦被夸张表达后,总会有种被冰迷戏称为表演欲过剩的尴尬感,但尹棠这曲情绪浓烈到近乎肢体夸张的表达却全部点到为止,他的表演就像他的跳跃技术,永远恰到好处,绝不多也不少。
自小在国家队接受专业团队的专业训练,尹棠一板一眼都有科班出身的凛然,动作标准细节处理干净得近乎一条笔直裁切绷紧的弦,怪不得曾经有人开玩笑说,尹棠的节目可以治愈强迫症,带来极大舒适感。
后外点冰四周跳落冰再起跳,顿挫的时间不疾不徐,尹棠步法滑出时双臂收拢,曲线后又是旋转,再依次序打开,这种符合人类审美逻辑的动作编排和执行力实在是令观众陶醉,即使没有成功的跳跃,他们还是用尽全力鼓掌。
看到这些的成明赫只能在心中慨叹,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既生瑜何生亮吧……
如果世间有所谓神明,那他一定足够残忍,将这样多的天才同生于一个时代,为一个冠军浴血厮杀,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如果没有,那为什么自己会在一块小小冰面上看到如此多精湛的造物和美的化身?
他很想发表自己的看法,但又觉得,或许此时沉默就好,大概全世界所有观看这场比赛的人中,已经有无数位和他想通想法的人,此时正在安静感叹,他不想打破这份虚无缥缈的默契。
尹棠与何焕虽然是朋友和对手,又同属于一个国家队伍,可不管是场下性格还是场上特点都大相径庭。
“能在这个时代,看到这场比赛,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当尹棠的节目最终结束,观众仿佛无止境的欢呼终于结束后,成明赫才缓缓开口。
之后,他忽然回忆起《麦克白》里最后也是最著名的那段台词,于是脱口而出: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
登场片刻,
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
充满着喧哗和骚动,
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这块冰场,即使此时的演出再盛大热烈,最终也还是会迎来一个时代的终结。
但时代是有记忆的,只要看到埃文斯·埃利斯出现,成明赫就总是觉得,一切不该总是消极看待,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
当面对自己前以为出场选手尹棠210.99的分数时,埃文斯也面色沉静,他今天穿得也和短节目一样简单,敞口的长袖白衬衫里,是一件淡灰色T恤,整洁清爽,他只是稍微抬头看了眼分数,便不再看目前的排名。
此时安德里安仍然总分位居第一,而尹棠位居第二。
后面出场的还有何焕。
被夹在中间的埃文斯好像和这些不再年轻的年轻人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还是第一次带两个学生参加比赛。”马文教练倒显得比埃文斯还紧张,他大概觉得自己有点滑稽,于是自嘲地笑了笑,“不过还好你们两个都很让人放心。”
“和其他同俱乐部朋友晚辈一起参加比赛我也是第一次,有人一直陪着说说话聊聊天好像还不错?我倒是不如之前那么紧张了。”埃文斯的确显得十分放松。
“可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还是有点紧张的。”马文说道,“所以,我也找了个帮手。”
雷普顿教练出现时,不只是埃文斯,全场观众都爆发出一阵惊呼,所有人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目送老人大步流星走出选手通道来到场边来到埃文斯面前。
“有没有热身充足?你的肩膀肌肉总是需要额外锻炼才能彻底进入比赛状态。”雷普顿教练不笑时严肃得近乎可怕,他冷着脸转向马文教练,“你有提醒他吗?这是你的责任。”
“我当然有提醒。”马文教练立刻变回年轻时面对老教练的自己,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二十多岁的选手时代。
千言万语都梗在埃文斯喉咙,他无数次想过将来要如何面对教练,但没有想过会是在奥运赛场上……他的最后一次奥运会。
“教练……”他仍然用旧日称呼,这恐怕已经永远也无法改口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来,埃文,但我觉得,这场比赛对你来说如此重要,我只站在电视前是不够的。”雷普顿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几乎从不出现在脸上的表情——笑容,“加油,或许理解是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悬崖,但不论如何,我的孩子,我支持你。”
埃文斯听到现场播报出了他的名字,按照规则,三十秒内他必须做好开场准备,于是他必须朝前滑,然后才对老教练说道:“我当然希望你在这里,我运动生涯的第一场比赛是您在场边,最后一场,我希望您也在,教练。”
他朝教练行礼,然后坚定地转身,来到只剩他一人的冰场内。
音乐在倒计时第二十九秒时开始。
埃文斯最后一个赛季的自由滑选曲是俄罗斯作曲家斯克里亚宾的《普罗米修斯》,他滑了一个职业生涯的爵士,最后返璞归真,回到爵士鼻祖一代的雏形,致敬渊源尽头的缔造者。
选曲时,他想,多希望自己就是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不为别人,为自己盗取火焰,尽管这会让自己陷入痛苦,却真正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救赎。
他要盗取圣火,不为普度众生,只为救赎自己。他用盗取的圣火点燃了自己的灵魂,用痛苦烧出的光明寻找一条通向未来也可能是通往毁灭的路。
“两条路在树林里分叉,而我——我选择了那条少人行走的路……”
这次的赛前采访,再没有雷普顿告诉他要怎么回答媒体,他说得每个字都是心里的话,他说,这句诗他曾经读到不以为意,后来知晓其中苦痛与美,有一天他终会老去死亡,他希望是这句诗刻在自己墓碑上,并且确凿地是在描述他所经历的人生,而非从未实现的渴望。
已经很少在大多轻松自由的爵士乐里看到如此执念的决绝,埃文斯的萨霍夫四周跳饱满且滞空时间长,像编织进斯克里亚宾独创的“神秘和弦”之间,与每个音符密不可分,却又相互独立,叠织和弦高低错落里每个朦胧的小节都是爵士乐诞生伊始最纯洁自然的模样。
何焕第一次听见这首配乐时还是在科泉训练中心,如今赛场再度聆听,更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自己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去选择下一首想滑的曲子。
他想起埃文斯读过的那句诗,现在,他也要踏上那条少人行走的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是不是没有想到,我这个时候还会更新!!!这一章很多引用,所以需要特别强调一下备注~
成明赫念得段落摘自莎士比亚《麦克白》(朱生豪译),这里当是致敬每个在解说足球、花滑等比赛时念过诗的解说吧.jpg()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出自海明威《老人与海》(李继宏译)。致敬任何项目的老将。老兵永不死,只是渐凋零。
两条路在树林里分叉,而我——我选择了那条少人行走的路……出自弗罗斯特的诗《未选择的路》(杨铁军译),这个是送给我和大家的,希望我们每个人今后面对人生不同选择的时候,有勇气朝最想前进的方向迈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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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102
何焕觉得, 他等这样一天已经等很久了。虽然不是以他所向往的方式迎接,对于此时此刻,他的痛苦仿佛也是在回应他的期待。
“你要上场了。”
盖佐伸手, 何焕将取下的刀套放入, 冰鞋刀刃越过场地边缘打开的门, 踏上冰面。
“先试试看感觉如何。”宋心愉无时无刻不在忧心何焕的脚伤,她知道此时自己的学生正在备受伤病拷问的煎熬与难卜未来的折磨, 她决不能透露半点软弱,唯有坚强才是真正能陪同何焕战胜苦难的方式,他不需要一个关键时刻只会哭哭啼啼的教练,她必须冷酷沉着, 不能再让忧虑将内心的关爱动摇成不安和犹疑。
于是她的口吻和平常比赛前没有任何区别, 祈使句和冰面一样冷峻, 何焕最习惯的教练便是这样,他试着压步、小跳,然后保存体力返回两位教练面前。
“没有什么感觉,脚下只是有点凉, 好像血液不流过这里一样。”
“封闭是这样的。”盖佐和宋心愉都作为选手征战多年,打封闭比赛是什么感觉两人再清楚不过。
但对何焕来说却是第一次。“之前还有点麻痹感,但现在好多了, 我感觉不到疼, 这样挺好, 我可以更专心比赛了。”
“不要忘记谢教练教你的事情, 在滑自由滑的时候你必须记住调整气息和动作的缓急, 还有就是最重要的……”
“如果我不擅长去滑出一个爱情故事的真谛,那就去试着创造一种超越爱本身的美。”
何焕复述谢英蓉的话。
宋心愉点头,盖佐望着他, 安静的赛场忽然出现诵读他名字的声音,还有三种语言的时间留给何焕,但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他要孤独踏上自己所选择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