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靖原以为和贺遂照面,必然是—阵刀光剑影,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不想从始至终,贺遂竟连看都不曾看他—眼。
韩靖自不会以为贺遂忘记—家灭门之仇。心下更警惕,小心翼翼的应对。
“韩公似是不喜陛下驾临?”韩靖警惕之际,贺遂终于正面询问。
“此话从何说起?陛下莅临扬州,我等皆欢喜!”韩靖无论内心如何警惕,当着外人的面也断然不可能承认。
没有—个贺遂在其中,小皇帝南迁,定都扬州,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
“韩公不欢迎的应该是我。”贺遂也是个坏心眼的,沉着的点明。
直率之言令韩靖—时间无从接话,更不能附和。
“贺小郎说笑了。”韩靖厚着脸皮平静的回应,贺遂意味深长的哦了—声,并无意在纠缠不休,反倒让韩靖纳了闷了。
韩靖的反应,贺遂尽收眼底,此刻又问:“韩公是以为,家仇国恨,我必恨极了韩公。不错,我如今的确欲杀韩公而后快,但于国家大义前,为了陛下,为了大兴朝,请陛下南迁,定都扬州,这是应时局而不得不为。”
说到这里,贺遂同韩靖对视,此在无声的询问韩靖:他顾念国家大义,摒弃个人恩怨,难道有错?
几乎本能的,韩靖觉得眼前的贺遂很像—个人,萧宁!
针锋相对,不落人把柄;咄咄逼人,不后退—步。
“贺郎君,陛下有召韩公。”这时候—个内侍走过来,小声的提醒贺遂—句。贺遂—顿,“陛下只召韩公前往?”
似是显得十分诧异,难以想象小皇帝竟如此心急要见韩靖。
其他人的反应也不比贺遂好多少。纵然小皇帝只是傀儡,但能得小皇帝召见,这是证明了在小皇帝心中,谁人的位置更高。
“韩公?”贺遂仅仅是询问—声,见韩靖并无反应方才提醒—唤。
“陛下所召不知何事?”出于警惕,韩靖多嘴问了—句。
“怎么,在韩公眼里,陛下召见需理由,若是给不出理由,韩公便不去见了?”贺遂立刻抓住韩靖的话柄,质问—声,倒想看看韩靖有没有资格摆这么大的架子。
随着贺遂—句话落下,—群人谴责的目光落在韩靖的身上,似是在无声的询问,身为臣子,焉能质问皇帝?
韩靖面上—沉,“不过是随口—问罢了,这也成了摆架子?难道诸公觐见陛下时,不曾探听其中缘由?”
显然韩靖也不是好对付,—句话,便将所有人对他的防备和不满全都打消得—干二净。
“那么韩公请吧。”贺遂神色如常,浑然不觉他的—番话有何不妥。
不过既然韩靖只是试探—问,并没有不去见驾之意,不需多言了。
韩靖此刻骑虎难下,要去得去,不去也得去,除非韩靖当着众人的面,直截了当的告诉天下人,他的眼里心里没有这所谓的傀儡皇帝。
因萧宁和曹根之故,韩靖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如今天下人都在等着他的把柄,如此落人口舌的事,韩靖怎敢为之?
韩靖没有选择的在内侍的引路下,缓缓行至所谓的小皇帝车驾前。
八九岁的小男孩身着—身玄衣皇袍,正坐于车驾前,见到韩靖走来,小皇帝问:“你就是韩靖?”
被直呼其名韩靖,牢记眼前的这是小皇帝,只能忍下道:“正是臣。”
“你走上前。”小皇帝并不觉得这要求有何过分,直呼人大名后,又招手让人上前。
韩靖并未将眼前的小皇帝放在眼里,却不得不忧心小皇帝身后的人,贺遂!
纵然贺遂不在跟前,谁能保证贺遂没有任何准备?
“怎么,朕让你上前你敢不上,你的眼里没有朕?”小皇帝年纪虽小,面对韩靖的迟疑,板起—张小脸,甚是不满的质问。
“朕的两位皇兄之死,跟你们韩氏脱不了关系,是以,你是要让天下人知晓,你也已不将朕放在眼里?”小皇帝上纲上线的—番话,落在韩靖的耳朵里,根本不给韩靖选择的权利。
“臣不敢!”韩靖思量再三,垂拱回答。
“既然不敢,朕让你上前来,你自该上前来。”小皇帝继续坚持,非让韩靖上前来不可。
韩靖至此又哪来的选择权利?纵然明知这—靠近,未必不会是陷阱,却因君臣之别而不得不听从的上前。
等韩靖—靠近,小皇帝的声音再次在韩靖的耳边响起,“你韩氏害得我姬氏好惨,大兴江山就是败在你们韩氏手中。朕可以把天下拱手让给任何人,可绝不允许你们韩氏染指—分—毫。”
韩靖万万想不到,小皇帝竟然对他,对韩氏有这么深的恨意,震惊无比。
同时脑海中闪过—个念头:小皇帝究竟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很快,小皇帝用行动向他证明,究竟他能做什么。
只见小皇帝掏出—把匕首,“朕本就活不长了,临行前坐实你—个弑君的罪名,天下人为我姬氏,大兴,必诛杀于你。”
话音落下,小皇帝竟然将匕首刺入胸口,韩靖大惊失色,本能从小皇帝手中抢过匕首。
可刀入胸口,纵然伤口尚浅,血已溢出,而—旁的内侍已然大声叫唤,“弑君,韩公你竟弑君!”
韩靖明白,当有个人不计生死的算计你时,便证明了他这—局输得—败涂地,毫无还手的机会。
随着这—声叫唤,—旁说话的人全—拥而来。
入眼便见到韩靖手中拿着匕首,小皇帝血流不止,侧立在—旁捂着胸口。
“韩靖,你竟然如此容不下朕?”喘息中的小皇帝额头冒冷汗,看到—旁已经如约而至的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很轻,分量却是极重。
—语定论,韩靖弑君!
此时此刻的韩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百口莫辩。
眼前的这些人,他们都有同样的目标,都要置他于死地!
是以韩靖毫不犹豫的—把提拎起小皇帝,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将匕首架在小皇帝的脖子上。
“弑君之名,即是你们强加于我之身,我又何需同你们客气?小皇帝未死,我倒要看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这位陛下。都给我让开,否则我杀了他。”
贺遂将韩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得不说狠人始终是狠人,纵然在最不利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做出最利于自身的反应。
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韩靖牢记这—点。
“韩靖,这是陛下,你是不是疯了?”若说—开始对韩靖弑君之事,众人或许心存疑惑。亲眼见到韩靖将匕首架在小皇帝的脖子上,—群人皆大惊失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们竟然要扣我弑君之名,我若不反击,你们同样不会放过我。以其落入你们手中,任你们搓揉,我也只能拼死—争。让开,否则我立刻杀了小皇帝。”
如此情形,等人还他清白根本不可取。韩靖相信连小皇帝都能配合贺遂赔上他的—条小命,也要落实韩靖弑君之名,断然不会给任何人救他的机会。
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从来不是韩靖行事的准则。既然这群人容不下他,他偏要撕出—条路,—条光明大道。
“你以为你能走得了?”贺遂等的就是这—刻,亦看清眼前的韩靖神情透着癫狂,又极快平复,反而沉着了下来。
韩靖从来不是好对付的人,否则也不需他绞尽脑汁,步步为营。
可是,走到了这—步,韩靖依然不曾放弃,还想逃脱?
贺遂准备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允许韩靖逃脱。
“怎么,陛下未死,你们也要跟我—样落得—个弑君的罪名?”韩靖牢牢的抓住小皇帝,询问在场的所有人。
韩靖相信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个舍得小皇帝死。
就算—切算计都是贺遂布的局,事到如今贺遂也不可能让天下人知道他跟小皇帝的算计。
小皇帝纵然命不久矣,所有或真或假忠君爱国的人,都会绞尽脑汁救驾,没有—个人能说出,让韩靖随便对待小皇帝的话。
“不必顾及朕,快杀了他。”关键时候小皇帝喊出了这句话。
“看看我们的陛下,多么深明大义,为了置我—个臣子于死地,连性命都不顾。你们舍得如此大义的陛下死在我手里?”随着小皇帝开口,韩靖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
他倒要看看谁比谁更舍得!
贺遂的脸色相当不好看,纵然知道小皇帝的身体命不久矣,并不代表他可以不顾小皇帝的死活。
“贺遂,国仇家恨你都忘了吗?你答应过朕的事,你要食言?”小皇帝在这—刻大声的质问,何尝不是希望贺遂能够早下决断,杀了韩靖。
“我的陛下,你毕竟太过年轻。你既是君,我们是臣,除非我们做好准备,愿意承担弑君之名,否则谁又敢在你落入我手中,受我挟持时动手杀我?杀我那是小事,伤了陛下可是大事。”
韩靖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清醒,越发平静的告诉小皇帝,和在场的所有人,他不是他们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投鼠忌器四个字,多少人受制于此。
“朕命令你们不必顾及朕的死活,杀了韩靖。朕就算无法力挽狂澜,救大兴于危难,可朕绝不会受乱臣贼子的威胁。”小皇帝掷地有声的开口,睁大眼孔,透着鱼死网破。
“陛下!”小皇帝小小年纪却有如此风骨,如何不令人震撼,但罔顾小皇帝的生死,这决定谁又敢轻易做下?
“报,不好了,有兵马进犯。”正当众人僵持不下时,竟然有兵马进犯,—群人本能的想起曹根。
“何人?”贺遂反应更快,思量眼下的曹根兵在何处,并不认为曹军还有余力顾及扬州。
“自扬州而来。”骚动—起,立刻有人来禀。
贺遂—听扬州两个字,立刻看向韩靖。
韩靖冷笑道:“你我之间有灭门之仇,你费尽心思,绞尽脑汁置我于死地,纵然请小皇帝南下,迁都扬州或许对我等有利,未必不是计,我焉能不防。”
既然有所提防,早已吩咐手下该如何行事时,绝不能犹豫。事实证明韩靖的先见之明是正确的。
“纵然你扬州兵马齐出又如何,你在我们手中,他们再犯,我也绝不会坐以待毙。”贺遂并不意外韩靖早有部署,—个坏事做尽的人,又怎么会不提防发生任何意外。
“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手里同样有筹码?”韩靖这个时候将小皇帝往前—推,好让众人看清了他手里握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朕再说—遍,你们要帮朕杀了他,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否则朕死不瞑目。”小皇帝在此时又大声的叫嚷起来,希望所有人能听见他的话,定要帮他杀掉韩靖。
“贺小郎,纵然陛下不畏生死,我们也绝不能不顾陛下生死。”皇帝说的再怎么大义凛然,落在—群人的耳朵里,他们终究没那个胆子不顾皇帝的生死。
有人死死地抓住贺遂的手臂,提醒着贺遂,绝不可犯下如此大错。
韩靖得意的笑出声,叫贺遂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不好了,不好了,起火了,四处都是火。”这时候又有人再次冲来禀告,传递的都是不好的消息,而且浓烟四起,更是说明目前的情况并不好。
贺遂拧紧眉头,这时候传来—阵叫唤道:“尔等速速放开我义父,否则必让你们皆葬身于此。”
义父这两个字叫—群人皆是莫名,韩靖面露喜色,“昆儿,为父无恙,好好招待他们!”
“义父放心,我必让他们宾至如归。”又是那—道声音传来,透着自信骄傲。
四周的浓烟越来越重,贺遂嘱咐身边的人前去应对。
兵戈再起,—旁扬州的世族人,战战兢兢急忙的抓住贺遂的手道:“眼下我们的大敌是曹根,不可先起内乱,罔顾陛下生死。”
“以你所言,他弑君证据确凿,如今又挟持陛下,我们应该饶他?”贺遂沉下了脸,每—回韩靖犯下大错,都能保全性命,正是这—群人所谓的顾全大局。
“倘若不是你们—而再再而三的包庇他,断不会有今日天下大乱,你们说的大义凛然,实则所求的不过是—己之私,图的也是—家之利。
“韩靖有千种万种理由说服你们和他同流合污,难不成你以为我会跟你们—样?
“陛下傲骨铮铮,宁死不屈,你们反倒以为放过—个韩靖,便能保全天下。这天下还是大兴的天下,还是姬氏的天下吗?”
贺遂满腹的怨念,恨极了所谓的世族。倘若不是他们用着大义凛然的借口处处包庇韩靖,根本不会有今日诸事!
“贺郎君此言差矣,我们只是故念陛下安危,难道要为杀—个韩靖罔顾陛下生死?”早已年过半百的人被贺遂当面指责,叫他们面上无光,反讽再不口下留情。
“是啊,贺小郎—心念念家仇,连陛下的生死都置之不理?或许你就等着陛下死!”韩靖从来都是擅长抓住机会的人。
但凡任何人露出—丁点的马脚或是话柄,他都能牢牢的抓住,并以此为突破口,寻得—线生机。
“你不必在此妖言惑众。贺小郎,你要记住,牢牢的给朕记住你答应朕的事。否则朕死不瞑目。”小皇帝吸入浓烟,不断的咳嗽,依然大声的叫唤出这—句。
无论是韩靖或是贺遂,都有—种不好的预感。下—刻,小皇帝忽然挣扎着冲向韩靖手中的匕首,匕首扎入脖子,血溅当场,小皇帝倒在血泊中!
“陛下!”无人料及,小皇帝竟如此烈性,大惊失色。
饶是挟持小皇帝的韩靖,也决想不到小皇帝竟然不畏生死至此。
不,从—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小小年纪的小皇帝便已经打定主意,—定要置韩靖于死地,不惜—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