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船已经靠岸了。”
“坐船?”
王二麻疑惑地看向风红缨:“师父,咱火车票都买了……”
说好的坐火车呢?
风红缨双手攒紧。
澹台司是故意的吗?
火车中途会绕个大弯到长春,风红缨打算到了长春换乘,换乘的那条铁路路轨就是战争的起源。
澹台司临走前换成船,这是预料到她不甘心袖手旁观么?
入了秋的晚风凉如冰,丝丝缕缕地落在风红缨的身上,半边身子隐在黑暗中的风红缨冷得打了个寒颤。
前头王二麻正在和澹台司的人交涉。
“坐船干嘛?做火车多好?我出来这么多年还没做过大火车呢!”王二麻嬉皮笑脸地说。
拿着一沓船票的小厮一脸难色。
“这、我家先生不知道你们大小姐已经买了火车票,我们带来的药已经运上了船舱,要不各位将就下?”
王二麻不依不饶:“又不是只有你们有药,我们也有,我们是干草药,不能沾水——”
话还未落,伙计一招手,后边的小厮们抬起一堆遮雨布。
王二麻一下没话说了,只能求助风红缨。
艹,鬼知道那什么澹台家的人为啥准备的如此充分!
风红缨吁了口浊气,道:“就坐船吧。”
“得嘞,弟兄们,都跟着我去给大小姐搬东西!”
澹台司的人多,片刻功夫就将几十板车的草药运到了船舱之中。
船走得慢,些许是为了转移风红缨的注意力,在船上的那几日,澹台司天天都来找风红缨下棋。
风红缨心思不在棋盘上,回回输。
人要争口气,迎着澹台司投过来的似嘲非嘲的目光,风红缨暗咬银牙。
为了赢一回澹台司,风红缨杀红了眼,以微弱的胜利挽回了脸面。
等风红缨清醒时,日历往后翻了好几页。
船只靠岸了,城早已乱。
望着眼前炮火声连绵的动荡局面,风红缨眼眶泛红。
“走吧。”
澹台司取下帽子戴到风红缨头上,宽大的帽檐遮住了风红缨情不自禁掉落的泪。
身后的王二麻等人尚不知情,看到眼前烟火缭绕的一幕,几人也冷了神色。
“师父——”
关顺子跑了过来,低声道:“咱们的货被扣了,岸边有人查,很严。”
风红缨背过身擦掉眼泪,清清嗓子正欲说话,却听身边的澹台司道:“你就说是澹台家的货,他们会放行。”
“多谢。”
她的医馆势力分布在南方,北边除了京城外,其余地方应该都不知道百草堂的存在。
不像澹台司家大业大,名号就是脸面。
到了北边,她几乎是两眼一抹黑。
“跟紧我。”
澹台司加快脚步,边走边问:“大小姐想好药送给谁吗?”
风红缨微怔,开口的声音带着哭音。
“自然是送给高举抗日旗帜的人。”
“红色政权还是民间组织的义勇军?”
风红缨:“义勇军。”
这回换澹台司诧异了。
“我以为大小姐会选前者。”风红缨感慨:“先生人脉广,想必已经和上边的人取得联系,我的药少,就不去凑热闹了。”
两人并肩穿梭在喧嚣的码头之上。
入了秋,北边的寒流一股一股地袭向大地。
风红缨抬手按着头上的帽子,唯恐被风刮走。
“那些民间组织我让顺子事先查过了,是过了明路的,只不过他们起义的太过仓促,手中缺乏木仓枝弹药,我瞧先生船舱里有些许好木仓,不知能否匀一点给我?”
澹台司答应的很爽快。
“可以。”
两人的目的地不在一起,出了码头后,两人就此告别。
风红缨没想过这将是她在这个世界最后一次见澹台司。
-
‘三百一十’医疗小队加入了奋起抵抗日军的武装力量中。
风红缨此后在关东地带待了很多年,期间风红缨没有再和澹台司联系过,只在各大报纸上看过有关蜀地商人被逮被杀等等不幸消息。
医疗小队的人马牺牲了大半,很快又会有新鲜血液灌溉进来。
北方安定后,有人劝风红缨更改医疗小队的名称。
风红缨没同意。
‘三百一十’医疗小队是她起初从奢云城带出来的最早一批大夫,时至今日存活于世的并不多。
就连她亲自教导的十二龙都只剩四个。
她不打算改,‘三百一十’虽是个冷冰冰的数字,却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生命堆砌起来的医疗组织。
那些人大多是没有后代没有家的山匪,一旦改了名,这世上恐怕再无东西证明他们曾经来过人世。
离开北方之前,风红缨重新梳理了下队伍,愿意跟她南下的成员则跟她走,不愿意的,她不强求。
这些人并没有拜她为师,当初加入‘三百一十’医疗小队时的情况各不相同。
有些人遭遇流弹后被风红缨所救,一时感激不已进了组织。
有些则是无地可去,还有些是想在组织里学得一门手艺……
不论是哪一种,只要不卖国,不害人,遵守风红缨立下的‘三击掌’规则,风红缨都会将其纳入麾下。
现如今有人肯定不想离开家乡随她南下。
果不其然,陆陆续续走了大半。
最后跟她回奢云城的只有一百零九人。
回程时,风红缨选择坐火车。
照旧是王二麻去买票,回来时,王二麻手中的钱一分都没花出去。
风红缨纳闷:“怎么了?票没了?”
王二麻从兜里抓出一大沓票,闷声道:“买到了。”
“买到了你怎么还耷拉着脸?”
王二麻耸耸鼻子,语带哽咽道:“师父,我想澹台先生了。”
风红缨抬手将被寒风吹乱的碎发往耳后挽,过了这么些年,她发现自己的左耳也出现了耳鸣。
这可不是好现象。
“你刚说什么?”
风红缨问:“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王二麻拔高音量:“我说我想澹台先生了!那年也是这样的天气,师父您让我买了火车票,可澹台先生偏要我们坐船……”
风红缨终于听清了,迎着烈烈寒风,她道:“然后呢?”
她已经好几年没听到‘澹台先生’四个字了,恍然间听到王二麻说起,她一下想起那年在码头上的情景。
王二麻将钱塞给风红缨,哭唧唧地说:“我刚才买票的时候将手帕里那张包浆的票弄丢了,正是那年咱们北上买的那张,火车站的人恰好捡到了,说什么也不收咱们的钱……”
王二麻哭得好大声,风红缨踮着脚轻轻拍拍面前这个四十好几了还哭得像个孩子的男人。
“我就是难过。”
王二麻打了个哭嗝,竟说一些儿话。
“师父,你说澹台先生没死该多好?他的票我来买,我一定要让他尝尝坐火车的乐趣!坐船多累呜呜……”
“好了好了,别哭了,大家都在看你的笑话呢。”
风红缨转过身,却见徒弟们都在掉泪。
都在想澹台先生么?
火车上,风红缨抻着下巴回想着澹台司这些年为‘三百一十’医疗队干了什么。
医疗队成员九成都是南方人,甫一到了北边,还没加入战斗就患上水土不服的病症。
是澹台司托人送来南方的一应物品。
这种小事数不胜数,令她记忆犹新的该是几次惊心动魄的抢救行动。
王二麻和关顺子等人去前方接伤员,不幸被敌军逮捕,是澹台司认出了他们几人,有澹台司的人打掩护,王二麻他们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也不怪王二麻为了澹台司哭成泪人。
-
火车比船快,沿途的风光还可看够就到了车站。
来接风红缨的人是老管家。
老管家早已不复当年健朗,老眼昏花的老管家在段笑仪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过来。
待风红缨走近,老管家还在四处张望。
“忠叔——”
风红缨放下手提包,笑喊:“是我,我回来啦!”
老管家啊了声,佝偻着身子对着风红缨左看右看,旋即摇头。
“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老管家长满老年斑的手朝风红缨挥了挥:“你往旁边站站,我还要接我家大小姐呢。”
风红缨忽觉鼻子一酸。
多年战争不止炸伤了她另外一只耳朵,她那张绝尘的脸被厉刀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敌军狡猾,入侵时第一时间将炮火对准医院和炊事班,她着急护着晕迷中的病人,后背挨了一刀。
好在她躲得快,不然下一秒身子会被切成两半。
然而一抬头另外一把尖刀刺了过来……
一旁的段笑仪盯着风红缨看了半天才认出人,捂着脸不敢置信地喊:“大小姐?您真的是大小姐?”
比当年要瘦,皮肤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白皮,但这样一来倒显得脸上那条狰狞的伤疤更加突兀、丑陋。
风红缨扬唇笑:“是我。”
段笑仪用的是芹菜婶的身子,如今的段笑仪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眼角的笑纹增添了不少。
“忠叔,她就是大小姐!”
段笑仪一手指着风红缨,一手捂嘴哭泣:“她就是大小姐呀……”
那个风华绝代的大小姐回来了!
风红缨很快发现了叔的不对劲。
忠叔对着她一个劲的摇头。
“不是,你不是大小姐,我家大小姐漂亮着嘞——”
“忠叔……”
风红缨俯下身遮住半边脸:“您再看看。”
忠叔还是摇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风红缨,拄着拐杖非要去火车站里边找大小姐。
风红缨神色复杂地僵在原地。
忠叔这状况,八成是老年痴呆症。
段笑仪忙去搀扶住忠叔,对风红缨道:“大小姐,忠叔早几年就这样了,我给您写信说过这事,您没收到吗?”
风红缨摇头。
传令兵倒是给她送了几封信,但她忙的很,总是忘了拆。
等想起来时,信早不知所踪,亦或是被她随手用来包草药去了。
-
忠叔的情况越来越差,这年冬天,忠叔甚至连风红缨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风红缨每天下午从百草堂回来都会亲自给忠叔针灸。
可惜……
伺候的嬷嬷说忠叔上午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嬷嬷担心忠叔有个什么好歹,便悄悄溜了进去。
原来忠叔想自己解裤子如厕,可是双手不听使唤,最后崩溃地在屋里急躁的来回走动,拉了一裤子……
风红缨:“这事不准说出去,在忠叔那也不许提。”
嬷嬷点头。
推开门,风红缨看到忠叔冲她笑。
这会子的忠叔很显然是认得她的,对着她脸上的伤疤唏嘘不已。
然而这样的光景持续不了多久,须臾,忠叔开始大喊大叫,愣是不让风红缨针灸,一个人坐在那自言自语骂骂咧咧。
忠叔终究没挺过冬天。
除夕还没到,嬷嬷慌里慌张地来喊风红缨。
风红缨赶过去时,忠叔正半睁着眼对着门口张望。
“忠叔!”
风红缨飞奔上前。
老人条件反射地握住风红缨的手,风红缨想扎针让其清醒的机会都没有。
王二麻等人忙过来帮忙,却发现忠叔病犯后无论如何也不愿松开风红缨的手。
忠叔离开人世不久,王二麻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风红缨的手从忠叔那抽出来,风红缨双手手背现出一道道淤青。
厚葬忠叔后,风红缨在忠叔的房间里独自待了一晚上。
整理忠叔的遗物时,风红缨在抽屉里看到了无数张写着她名字的纸。
忠叔曾是原身奶奶身边的管家,在药行做事的人谁没一手好毛笔字?
年轻时忠叔的字遒劲有力,可纸上的字却东倒西歪的厉害。
忠叔应该早就意识到自己身体出想了问题,为了不忘一手带大的大小姐,遂在纸上写满风红缨的名字。
病魔无情,最终还是狠心将这世上最后一个对原身好的长辈带走了。
厚厚一沓纸上全是‘风红缨’三个字,风红缨一张一张地看,忽而泪水奔涌而出。
忠叔在风家当了一辈子的管家,最懂尊卑,即便是要记住她,合该写‘大小姐’才对。
她周围的人都喊她大小姐,从来没有人喊她‘风红缨’。
而忠叔却写了一沓‘风红缨’。
忠叔是什么发现她不是原身的?
是她拒绝抽大烟?还是她一改常态认真学医术?亦或是不怕死的和风大奶奶对着干?
也有可能是在她刚穿过来的那一天……
风红缨酸涩一笑。
这小老头瞒得她好苦哇。
可她医了成千上万个病人也没能将这个待她如亲子的老管家从死亡线上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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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红缨的后半生都在研究阿尔茨海默病,为了近距离观察患病的老人,风红缨斥巨资在奢云城开了一家养老院。
没有年轻人敢将家里的老人送来,在那个年代不养爹妈就是大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