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井玉子一直凝视着凤仙的脸庞,她的眼神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凤仙甚至怀疑这是樱井玉子所能拥有的全部的温柔。
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盖在凤仙身上,阻隔了杀人的阳光,凤仙觉得好受了不少,可是他依然无法相信樱井玉子居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身上只剩一件纯白单衣的樱井玉子双手交叠置于膝头,背脊挺直,脖颈微低,她凝视着凤仙迷茫的脸,突然间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拉回了坂田银时的神智,然而他没有开口的机会,因为此刻,樱井玉子眼中只有凤仙。
“夜王大人,你还敢说你不喜欢我吗?你看,太过耀眼的东西会刺伤你,只有我才能救你噢。来吧,来我这里,和我一起在黑暗里肆意妄为不好吗?”
即使是此时此刻,听到这话的凤仙还是只想冷笑。
不过已经没有必要了……这种事……
“玉子小姐……”凤仙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自己的气管要碎裂。
“嗯?”
“对于老夫而言,玉子小姐是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存在。”
樱井玉子眸光微闪。
“实在是太耀眼了……无论再怎么努力,就算拼命伸出手,也无法触及你的发梢。我是一个连阳光也厌恶的生物,却狂妄地爱上一个比太阳还要可怕的女人,我的爱里充满了污浊的绝望……”
或许那闪动的光芒是将死之人的泪水反射的。
“如果你能消失就好了,如果你能更残忍一点就好了,不要用那种伤人的真实对待我……不……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不爱你,我是爱着你的。”
“一直以来,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玉子小姐。”
短暂的沉默。
“我知道。”
樱井玉子的声音不同往常。
在凤仙逐渐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樱井玉子微笑着揪下了自己的一缕长发,那发根还连着一小块带血的头皮,他看到伤口顷刻便被厚重的黑暗掩盖,仿佛从未存在。
樱井玉子将自己的头发缠绕在凤仙手腕,然后她握住了凤仙伤痕累累的手。
“对不起,夜王大人,我很抱歉。”
樱井玉子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乞求对方的原谅,即使她知道对方并不怪她。
凤仙扬了扬嘴角,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樱井玉子等啊等,等啊等,却始终没有等到凤仙的回应,于是她就明白了,凤仙死了。
好暖啊……太阳。
樱井玉子俯身,躯体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她抱住凤仙的头颅,长发从白绸上滑落,散在刚死的男人身上。
这片空间里的空气被抽干了。
良久。
樱井玉子直起腰,一边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一边站起身,旁若无人地往回走。
旁观到现在的坂田银时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
“玉子,你要去哪儿?”
樱井玉子像是才发现坂田银时似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即逝,铺天盖地的疲累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
“我……”樱井玉子终于整理好情绪,她又笑了,笑得像个濒临破碎的人偶,“银时,杀死星海坊主的人是我,如果你要带着神乐找我报仇的话,请随意。”
樱井玉子转身欲走,却被坂田银时拽住了手腕。
站立不稳的坂田银时一阵踉跄,连带着樱井玉子的半边身子也跟着坠了坠。
樱井玉子惨笑着纵容了坂田银时,她偏过头,仰视着神情复杂的坂田银时,扯了扯嘴角,“你要现在就杀了我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想杀就杀了。”
“没有任何理由吗?”
“对的。”
“即使对方才救了你的命?”
“没错。”
“你害两个小孩子成了孤儿?”
“正是如此。”
“这才是你吗?”
樱井玉子张了张嘴,又徒劳地闭上,她微微低头躲过坂田银时的注视,又在对方的怒吼声中抬起了下巴。
“看着我!你也会有心虚的时候吗?!”
樱井玉子不抱希望地甩了甩手,没甩开,于是就放弃了,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仰视着坂田银时,上抬的下巴没有一丝矜傲之气,反而显得更加的低声下气起来。
“银时,我想过的,真的,我想过的,听你的话做个好孩子,我真地想过的。我只是做不到。”
樱井玉子的语气比方才凤仙的语气还要虚弱,坂田银时身体猛地一震,那恐怖的痛苦再次降临,天地之大他无处容身。
没错。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全部的全部,所有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既然如此。
被世界所排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本该如此。
我活该。
没错。
我活该呢……
坂田银时的声音都在打颤,他拒绝那敏锐的直觉所警告的一切。
“做不到也没关系啊,真的真的,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孩子的玉子……讨人厌的玉子也好惹人喜爱的玉子也好重点是玉子啊!我想要的只是玉子而已……喂,你的罪过我会承担的,我会和你一起承担的,所以够了,不要再走了,我追着你的脚步就像一条追着跑车的流浪狗,我已经累了,拜托,玉子,不要再走了,你要去哪里?我在这里,你到底要去哪里?”
短暂的沉默。
“很痛苦吗?”
“当然痛苦啊!痛得不得了,疼得快死了。”
樱井玉子吃力地勾了勾唇,她已经足够疲累了,却还要努力安慰坂田银时。
“那就不要爱我了,和我分手吧,不要再把我看作你的女人了,你对我也不再有任何责任。”
话音刚落,坂田银时就把樱井玉子揽到了怀里,他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女人,他暗自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怀中的女人。
不用学大道理,不用做一个好人,甚至连一个人类都可以不做,他的玉子只需要乖乖地坐在他怀里玩他的衣服就好,不喜欢世界的话就不去看世界,只要看着他就好……
“银桑……我其实从来没有把你看作我的女人。”
“那银时把我看作什么?”
“家人。”
醇厚低沉的嗓音在耳边炸响,碎裂的是无形无质的痛苦和绝望,一如当年,望不到边的尸体和战场,黑暗的未来和可怕的孤独。
第82章 天然卷
我居踞碧空
神秘如斯芬克斯
如雪的灵魂与天鹅之羽的洁白相触
对扭曲作态的身姿充满厌恶
我既不哭也不笑
——波德莱尔《恶之花》
*
家人啊……
樱井玉子缓缓深吸一口气,默默地听着坂田银时的话语。
坂田银时轻声说:“没有家人的我遇到了没有家人的你,从此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对不起,是我太贪心了,都是我的错,原谅我吧,我不该勉强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明明一开始的时候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满足得不得了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渐渐地不满足了,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想要你变得更好,想要你明白我的心情,想要你也像我重视你一样重视我……明明一开始的时候只要能在睡醒的时候看到玉子就感谢上苍的……”
何等感人的话语啊。
樱井玉子听着听着,渐渐地坂田银时的声音成了白噪音,她靠在熟悉的怀抱里,想起当年那个人抱着她去看战场,那个人的怀抱是冰冷的,似乎什么也不能温暖他。
那时候她没有提问的想法,或许她产生过疑惑,许多次的,她产生过疑惑,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开口询问,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开口询问,所以那个人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因为没有人告诉她“杀人”是不可以的,所以她就肆意夺取他人的性命;因为没有人告诉她有问题就该提出来,所以她自始至终没有问过那个人,为什么你这么冷呢?
好冷啊……
冷到叫人发抖,不愿接近。
真是太可笑了。
从回忆中抽身,樱井玉子眨眨眼把过往暂时放到一边,然后微微抬头,看了坂田银时一眼。
即使已经到了现在,她依旧在犹豫。
犹豫是因为不明白。
既然不明白的话就要问出来。
“银时,刚才明明很生气的吧,神乐是你新捡到的孩子吧,不是很关心她吗?我可是杀了她的父亲噢,把她变成孤儿的人是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樱井玉子感觉到在她说话的时候,坂田银时把她抱得更紧了,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等待着。
坂田银时开口了。
“因为你很难过……因为你很难过。”
因为看到你悲伤的模样,我被吓到了。
给你带来痛苦,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所以……哪怕是和你一起被神乐……
樱井玉子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拽住了坂田银时的腰带,却又听得坂田银时道:“没错,就这样吧。玉子,我们不是一直就是这样子的吗?只要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什么都可以给你玩。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彼此就好了。孤单的话抱住彼此就不会再孤独了。这样就可以了不是吗?”
真是个笨蛋。
樱井玉子下了结论。
短暂的沉默,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松阳老师说过,虽然又笨又不懂变通还很顽固,但世界通常都是因为这些人而改变的,我想他说得对。”
吉田松阳的名字是一个信号,信号弹飞速升空,迅速燃烧,绽放成洵烂的烟花,转瞬即逝的美丽。
今井信女握刀的手陡然一颤,她不可置信地瞪向倚在坂田银时怀中的樱井玉子,呵气成冰的寒意猝不及防从身体深处冒出来,嬉笑着渗透四肢百骸。
我知道了……
原来……
原来如此……
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
松……
松阳老师……
怎么会?
阁楼里渐渐被晚春的日光照得暖了,这地界建造的时候就不曾考虑过会有阳光的照射,一应摆设建筑都求一个浓墨重彩鲜艳至极,只有这样才能在那各色的灯火掩映下透出几分酥人的暧昧,莫说自甘堕落的浪子,连心志坚定的武士都要心神摇曳,不知今夕何夕,醉生梦死。
吉原就和生活在其间的游女一样,是要于昏暗处欣赏的,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那无法用脂粉掩盖的痛苦、老朽、枯败就都无处藏身了,看着竟有几分荒诞。
几乎要比那宽政扫荡还荒诞了。
最荒诞的是那个女人。
此时此刻,吉田松阳的声音和坂田银时的声音在今井信女耳边回荡着,她紧盯着那个女人,寒意透骨,如坠冰窟。
因为幼时不堪回首的杀手生涯,起比他人,今井信女对于人类的阴暗面要了解得更深,但即使是她也无法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樱井玉子这种人的存在。
今井信女想起不久前才见过的高杉晋助,那个被吉田松阳形容为“喜欢和银时别苗头但结果总是自己被气了个够呛的可爱小鬼”的高杉晋助,在敬爱的老师死后,他愤怒痛苦到想要摧毁害死了老师的世界。他坚信失去老师的痛苦只有让整个世界陪葬才能消弭。
可是樱井玉子呢?
迄今为止,哪怕算上胧,她已经见遍了吉田松阳之徒,可是只有樱井玉子,只有这个女人,这个被吉田松阳念念不忘的“好孩子”,她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对吉田松阳的怀念。
对于他人而言是无法承受的重量,对于樱井玉子而言却根本就不值一提。
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放不下心的吗?
松阳老师,可以从容地用微笑迎接死亡的你,唯一放心不下的弟子,你叫我一定要保护好的弟子,就是这样的吗?
——替老师保护好玉子吧。
保护好玉子?
保护她的什么?
保护她珍贵的性命,一无所有的思想,还是苍白骇人的灵魂?
今井信女不知道答案,她无法得到答案,能给她答案的人已经死了。
坂田银时没有今井信女想的这么多,他只希望在樱井玉子说完这句话后,他能听到他想听的,例如“好的,那我们走吧。”之类的话。
他不会伤害她的,他再也不会伤害她了,如果神乐要报仇的话他会和她一起接受的,生也好死也好只要在一起的话就没关系。
话说回来,他努力了这么多,为这么多或熟悉或陌生的人保护重要的东西,不就是因为自己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在了吗?
可是现在樱井玉子回来了。
他有了自己的重要的东西。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连武士道是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好玉子的。他的玉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做,所以他必须要保护好她才行,可怕的秃鹫和毒蛇都不能伤害他的玉子,因为玉子是他最重要的存在。
什么漫画世界的人,什么不属于这个世界,都是胡说八道!
所以无论如何……不管怎么样都好……如果连自己最珍视的存在都保护不了的话,他又是为什么举起手中的剑呢?
这样想着的坂田银时感觉到怀中的玉子挣扎了一下,他不想放手,却不知为何卸了力道,那瞬间他好像被一种叫人恐惧的东西困住了,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从幼时就一直在恐惧的东西仿佛终于有了从深渊底部睁开眼睛的打算,他除了战战兢兢地等待以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