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纳闷。
凌旭若是在这儿,那么去皇宫的,又是何人?
……
宫里。
今夜是个不眠夜。
原本,太康帝满心期待不多时便能传回好消息。
可他等了又等,别说派去温泉庄子的人传回消息了,连运送北山那批武器的人,定时联络也落了个空。
太康帝欢喜的心情渐渐沉了下去,转而涌上的是惊慌。
他知事态有变,坐立难安。
来回走着,然后看向那把雕刻繁复的龙椅。
他虽为卢家旁系,可实则是夏家人。
当年卢家夏家错抱孩子,直至登基之事既定,才被卢相查出,偏无力挽回。
卢相舍自己亲女选了他,为的就是扶卢家子弟上位,可选了一个夏家人,这岂不是笑话?
这些年来,他在卢相底下活得苟延残喘,当皇帝当得极其狼狈。
尤其在他与卢氏的儿子出生后,这情况更是加剧。
──卢相已然放弃了他,将所有重心放在亲孙上!
随着夏丞哲日渐成长,太康帝能发现卢相放在自己手底下可用的势力也越来越少,意图架空他。
为此他才不得不趁自己手上还有点能耐的时候,拿卢家的把柄,藉此除掉整个卢家。
他就不信,没有卢相后,自己会坐不稳那把龙椅。
可事情演变至此,太康帝看向龙椅的眼神也越加复杂。
身后,脚步声响起。
太康帝看了过去。
杨公公躬身,“陛下,大皇子殿下求见。”
“这么早?”
太康帝惊讶。
一来是夏丞哲从未在这个时间来寻过他,二来就是……他们父子其实并不亲。
尤其前阵子卢家垮台,废后卢氏投湖身亡,夏丞哲可以说是间接导致这整件事的推手之一。
朝中有人赞他大义,也有人说他无情,不管两种评价如何,夏丞哲却是在那之后多日闭门不出,依他那性子,不可能完全没受到打击。
说不出对这个儿子是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太康帝面色纠结,最终还是对杨公公说:“宣他进来吧。”
夏丞哲变化不可谓不大。
从前的他面带温和笑容,眉眼柔和,如谦谦君子,温文儒雅。
这回再见到他,夏丞哲面上笑容不再,身形要比以前消瘦得多,眼里无光,看着一夕之间成长了许多。
“儿臣见过父皇。”
太康帝有一瞬间觉得这儿子要比自己沧桑得多,虽是不喜欢的女子所诞,到底也算自己的孩子,他摆了摆手,自己率先坐到椅子上。
“坐,什么事让你大清早的跑这儿来?”
夏丞哲闻言,并未依言入座,只是直起身子,定定看着自己父皇。
“怎么了?”
太康帝觉得夏丞哲状态好似有些古怪,皱眉回望过去。
被自己父亲正眼瞧着的时候,夏丞哲一只手都数得出来。
这回被他这样看着,夏丞哲却半点喜意都感受不到。
“儿臣来此,是有一事想问。”
“你说吧。”夏丞哲终于肯开口,太康帝这才漫不经心拿过桌上茶杯饮茶。
喝了一口,唇角往下撇。
这茶都放凉了。
放至一旁,他没再碰过,专心去听夏丞哲要问的问题。
夏丞哲问他:“羌人矿产不丰,即便坐拥铁矿,也无开采锻造能力。一直以来,儿臣都纳闷,我大楚与羌人战事,为何他们从未缺过铁器,锻冶技术也不逊于我国。”
太康帝轻咳一声,说道:“父皇知道你不谅解你母后和外祖所为,但事情都过去了,你也该放下了。”
夏丞哲疲惫地闭上眼,轻叹:“北山那批武器,至今仍有人不断送到羌人手中,人证物证俱全,不日便能押解回京。父皇……该放下的人,是您。”
太康帝想到自己迟迟未等到的消息,面色都变了。
他倏地站起来,指着夏丞哲,手都气得在颤抖:“是你!你母后和外祖还不够,现在连朕你都不放过了是吗?”
夏丞哲极度不能理解,他问:“羌人是我大楚的敌人,儿臣才要问问,为何你们一个个上赶着与虎谋皮,帮助他们攻打我大楚百姓?”
他完全不懂啊!
太康帝怒目圆瞪,桌子拍得震声作响,奏折因此都跌下几本。
“不这么做,朕安能坐稳这个皇位?没有外敌的威胁,那些朝臣松懈下来,笔杆子对的可就是朕了!”
夏丞哲表情悲凉,一丝侥幸心态皆无,他苦笑一声,喃喃说了句:“原来还真是父皇所为……”
太康帝听到现在发现不对,夏丞哲这话,怎么像只有几分把握,在诈他话似的?
刚这么想,门被推开,以长靖侯和兵部侍郎等人为首的朝臣步入,也不知都听去了多少。
太康帝脸色大变,“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杨公公,可却看了个空。
不知何时,杨公公已走到夏丞哲身后,他站在谁那方,一望便知。
杨公公能感受到太康帝那错愕的目光,但是吧,当今陛下和大皇子,就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谁才能行。
陛下独木难支,而他也该为自己打算。
第79章 正文完
太康十六年, 帝自请退位,传位于嫡长子,改年号建安, 是为建安帝。
凌晔乘着夕色,策马跑在山道上,远远甩下后头跟着他的人, 离了遥遥一段距离。
马蹄扬起沙尘,凌晔驱马直奔至温泉庄子, 看见下人与工人忙着修葺清理被破坏的植栽与门窗, 他下马大步跨入。
凌晔走得太快, 下人都还来不及同他说话, 他已越过众人, 径自往主屋方向而去。
早就猜到皇帝……哦,现在该说是太上皇了, 猜到他会来这一手,他们事先做了安排。
可亲眼见到温泉庄子乱糟糟的模样, 凌晔还是眉头紧蹙。
事态比他所想还来得严峻。
邻近傍晚,檐廊却未点灯, 连带主屋也是暗的。
心头已有猜想, 但他还是亲眼去看房内景象。
──并无打斗的痕迹,虽东西收得匆忙, 却不显杂乱。
凌晔心头略松,这才转身问追上来的下人, “少夫人呢?”
下人回道:“二公子和任大人带走安置了,只去了何方,小的却是不知。”
邹灵雨的行踪,任顾言也不会随便说与人知。
凌晔不说话, 只转身又往来处走去。
元德寺的人跟了上来,净音站在一旁,看着他似有话想说,只凌晔视而不见,从她面前走过。
净音无奈轻笑,早在很久以前,她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脚步声去而复返。
净音愕然抬首。
凌晔表情毫无变化,只问她:“你那夜枭,再借我一回。”
之前就已还了回去,没想到今日竟还有再用上的一遭。
净音自是应允。
眼见凌晔提步就要走,净音唤住他。
“我让人去元德寺取来便好,你换身衣裳吧?你也不希望自己这副模样让她看见不是?”
凌晔顿住,垂首看自己这身衣裳,皱褶或沾上泥沙都好说,上头还有干涸掉的旁人血渍,即便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赞同,净音说得确实没错。
“夜枭送到立刻告诉我。”
说完,自己又回主屋去,徒留净音含笑摇头。
这孩子,还是一样这么不坦率。
凌晔收拾完自己,简单洗浴过又换了一身衣裳,夜枭正好送到。
有任顾言他们守着,邹灵雨想必无事,他这才有换衣的心思。
天已擦黑,天空落下毛毛细雨。
夜枭盘旋空中,往一处飞去。
凌晔驾马随它同行,跟着它进城。
可这段路越走,他面上表情就越是微妙。
熟悉的街道,闭着眼,他都能准确走到的地方。
凌晔最终在闵国公府前停下。
任顾言在门口,看见他迎了上来,喜道:“公子!听说你们回京了,我想着要去庄子寻你来着,来得倒是正好!少夫人就在你院里,要知道你回来了,她肯定高兴!”
把话带到,任顾言也就让凌晔一人继续前去,没跟着他。
原先着急的脚步,在踏入国公府以后,凌晔步子就慢上许多。
这是他最不愿归之地。
曾经,偌大的国公府,即便入夜,每个院落都是暗着的。
下人脚步轻放,说话声近乎没有,安静得宛若无人居住。
冰凉的雨丝打在他脸上,将凌晔从回忆中唤醒。
这冷冷清清的地方,与记忆中的模样,还是有变得不同的地方。
他院里,亮着橙黄暖色的灯。
窗子是开着的,窗边有一人静坐,拿着黛色荷包在细瞧。
仅仅只是对着荷包而已,她都能露出淡淡笑意。
许是察觉目光,她侧头往他的方向望来,两人对视。
邹灵雨放下荷包,喊着“夫君”就要出来。
驻足的凌晔瞧了尚在落下的细雨,快步走到廊下,阻止邹灵雨再往外踏出一步。
“你回来啦?”
柔腻的嗓音响起,邹灵雨瞧见凌晔被雨水打湿的脸庞,赶紧拿出自己帕子,抬手按在他面上,吸去那些细小水珠。
“得快些擦干才好。”
邹灵雨身量要比凌晔矮得多,手伸得吃力,却还是好好为凌晔轻轻擦去雨水。
凌晔略弯下身,让邹灵雨方便够着自己,一双如若深潭的漆眸映着屋内灯火,就好似眼里也跟着亮起烛火。
被凌晔这样的眼看着,邹灵雨为他擦脸的手顿了下来,温声问他:“怎么啦?”
半句话也不说的?
凌晔的回答是直接将唇凑上,以舌撬开她牙关,卷住她的。
邹灵雨攥在手上的帕子半湿,被凌晔此举吓了一跳,没能紧握住,落在地上。
两人也不知吻了多久,夜风一吹,邹灵雨忽地惊觉两人可是站在廊下呢,忙扯了扯凌晔袖子。
凌晔沉声问她:“怎么?”
顺势往下吻去。
邹灵雨被迫仰首,轻推下他,囔道:“还在外头呢。”
凌晔二话不说,直接把邹灵雨拦腰抱起,邹灵雨惊得杏眼都瞪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就进屋继续。”
听到凌晔这一如往常的回话,邹灵雨对他的担心全咽回去。
邹灵雨住在国公府这阵子,并未动过里头配置。
桌椅该在哪儿就在哪儿,凌晔抱着她忙着亲吻,没怎么看路,也能稳稳坐到椅子上,俨然是再习惯不过这儿的摆放位置。
凌晔让邹灵雨坐在自己腿上,两人唇上湿润,额抵着额,呼出的气息交缠着。
邹灵雨忽然猜到,凌晔为何会如此的原因。
白帕落了,她就换捏着袖子,为凌晔按掉发上的水气。
她一边看着凌晔那双深沉的眼,一边轻声问他:“夫君有没有想过,我们父母的事?”
因为一个前朝公主,从父辈的事情看来,她跟凌晔有些相像之处。
邹灵雨径自说:“我在想,不管是在京城或是兰州,我们母亲与德安公主交好一事都不是秘密,废后有的是法子寻她们麻烦──尤其是在京的闵国公夫人。”
“废后有想要的东西,找不到德安公主,那寻她身边的人也是一样的,甚至会以那人在乎的人、事、物加以要挟。”
在那样的境况下,闵国公夫人会怎么做?
不像自己父母那时有没有怀上孩儿都尚不知道,闵国公夫人膝下的凌晔,却是已有六七岁的年纪。
丈夫长期远在西北打仗,她一个女人家,安能护得住一个幼子?
邹灵雨抚上凌晔的脸,他的脸刚淋过雨,还有些冷,邹灵雨便将掌心贴得更紧。
凌晔也以自己的手,轻覆上邹灵雨手背,静静听她说话。
邹灵雨的嗓音温柔甜美,她娓娓道来时声音平稳细甜,啼哭时就是喊他“凌晔” 的声音沙哑,只要是邹灵雨所言,凌晔都很乐意去听。
邹灵雨没注意到凌晔想起旁的事,仍接着对他说:“大概那时的闵国公夫人能想到的最好法子,就是远离你吧?最好是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无情,无情到抛夫弃子的那种,才能将废后一并骗过,也才能护住最重要的你。”
这样才说得过去。
否则德安公主那时刚怀上,能不能顺利产下孩子、孩子是男是女都未能得知,也不值得两家人耗费心力事先谋画。
更重要的是,她不信记忆中那样温柔的父母,会对她另有算计。
十五年前,闵国公夫人与德安公主离京时,想来就已做好离开的决定。
凌晔无事了,闵国公夫人与德安公主到兰州后,才得知另个友人也有身孕。
德安公主为了不拖累人,才会将火凰镯赠与有孕在身的她。
也因而有了自己与凌晔的那桩娃娃亲婚事。
她让问枫去递信求援时,问枫回来给她带了一句净音的口信。
净音对邹灵雨说:“我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大抵就是把你送到那孩子身边。”
邹灵雨当时没能明白,且两人碰面的机会此前也不是没有,为何在那日才让问枫带回这话?
她想了许久,才推论出可能的一个事实。
把这事同凌晔说了,邹灵雨又说出自己的理解。
她说:“我猜,婆母说的那话应是──把继承火凰镯的我,送到你身边,护你往后平安。”
自己夫君有危难,自己有火凰镯得以运用,难道不会伸出援手?
凌晔牵着她的手,在她手心印下一吻,轻声道:“那些都不重要了。”
空寂的院里已有人在等他归来,真相是什么,于他而言,都没关系。
听他这么说,邹灵雨便笑笑,打住了不再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