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白糖三两
时间:2021-11-08 00:47:34

  她依旧不解,只当做是徐墨怀疯病又犯了,平白爱折腾人。
  徐墨怀不许她停下,她便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抄着这些看不懂的字句。
  徐伯徽来求见的时候,他也没有要苏燕回避的意思。
  徐伯徽见到营帐中的苏燕也没有惊讶,与徐墨怀照常说着战事,随后又道:“朔州被胡人兵马围困已久,一路上兵马粮草皆被阻截,各州郡为求自保都不敢轻易派援兵去,何况林家如今失了势,不少人便想着借机踩上一脚。林照是文臣,能让朔州撑了这么长的时日实属不易,只恐城中粮草断绝,天寒地冻的,百姓们也要跟着遭殃。”
  徐墨怀点头,说道:“朕心中已有了人选,虽然叛军必定早在路上设伏,只是朔州危在旦夕,再耽误下去,城中百姓恐撑不过这个冬日。”
  “皇兄便让我去吧,等这个冬日过了,我必定将朔州给保住,带着晚音和林照来吃团圆宴。”徐伯徽拍了拍胸口,信誓旦旦地说道。
  徐墨怀点头应允,目光投向一边的苏燕,她还在抄那几句话,倘若前面几张纸上的字还算端正,到后面便越发潦草敷衍,几乎要努力辨认才能看出她写了什么。
  徐伯徽好奇地贴近,看到纸上的字下意识念出声:“旋穹周回,三朝肇建。青阳散辉……”
  他不禁笑道:“原来你在抄椒花颂?离新年还有段日子,未免太早了些。”
  苏燕没听懂他的意思,却觉着有些耳熟,仿佛在何处听过,皱眉道:“什么椒花颂?”
  徐墨怀轻咳一声。“徐伯徽,你该出去了。”
  徐伯徽领会了他的意思,弯着眉眼笑出声,摆摆手走出了营帐。
  苏燕疑惑地去看徐墨怀,却被他抱到怀里,随后便听到他说:“除夕之前,你要将这段祝词熟记下来,还要会写会背。”
  他拈起一张苏燕抄录的椒花颂,嗓音沉而缓,将纸上的字念了出来。
  苏燕脑子里的某个几乎要忘记的记忆,似乎突然就被翻找了出来,非但没有变得模糊,反而在这一刻变得更为清晰。
  从前在马家村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度过了除夕,第二日清早,屋外下了雪白茫茫一片,他穿着身落拓的寒衣,站在雪地中对她念了一段新年祝词,气息交换间,口中吐出的水汽像是雨后罩住青山的雨雾,让他的眉眼在朦胧下更显英俊深远。
  苏燕就是在那一刻,心脏跳得飞快,好似有一股温热的水流顺着心上的缝灌了进去。
  此刻她被徐墨怀抱在怀里,听着他念着与从前没有出入的一段话,却只剩下一股悲凉感。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是在想她一个卑贱的农妇,不配听到他念的祝词,还是在心中嘲笑她愚蠢无知,连他在说些什么都听不懂。总归不会是同她一样真心感到欢喜,不会同她一样想着,若是往后年年都能一起便好了。
  “为什么?”
  徐墨怀听到怀里的人忽然问他。
  “就算我背下来了,又有什么用?”倘若徐墨怀真的是刻意为之,她便觉着他如今越发可笑了。
  徐墨怀掰过她的脸,微低下头吻她,将不想听到的话堵回去。
  ——
  白日里徐墨怀不在营帐里,苏燕常被人监视着,便也没了四处走动的兴致。若不是薛奉说徐墨怀去马场和将军们比试骑射,她一定还会继续在营帐中呆坐着。
  她并不为去看徐墨怀,她只是觉着若能瞧见他出丑,那必定是件极有意思的事。这样自负傲慢的一个人,兴许输给了谁就会将他给拖下去砍了。
  苏燕走出去没太远,就瞧着寒风中一个女子纤弱的身影。她抱着一件斗篷,白皙的脸颊冻得发红干裂,看到苏燕后眼前立刻一亮。
  苏燕快步朝她走过去,说道:“你怎么来了?”
  胡姬将斗篷还给她,说道:“我洗过了,他们不让我过去,也不肯替我传话,我只能在这里等着你。”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脖颈上也有明显的伤痕。
  苏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吃东西了吗?”
  胡姬的眼睛是像玉石一样的碧色,直勾勾地看着苏燕,让她忽然有些心软。
  “你要给我吃的吗?”她捏着自己的衣角,略显局促地问道。
  苏燕点了点头,拉过她。“你跟我来吧。”
 
 
第72章 
  苏燕抱着厚厚的斗篷,忍不住想这胡女实在太实诚了些,冬日里的水冷得像刀子似的,要洗这样厚的衣物,必定要遭不少罪。白日里非但晒不干,反会结冰冻成一大块儿,想必她夜里也架在火边烘烤,才干得这样快。
  苏燕怕徐墨怀小心眼怪罪,没有将人带进营帐,好在太阳出来了,外面挖了一个大大的土坑,里面正烧着柴火,两人围在火堆边并不算冷。
  她让人送来了酥酪和烤熟的羊肉,胡女吃得很急,像是几日不曾吃过好饭一般。一碟肉她都吃了个干净,酥酪也喝得见底了,苏燕又让人给她拿了干饼。
  她似乎是终于饱了一点儿,吃干饼的时候没那么急了。
  等她都吃完了,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一双鹿似的眼睛看向苏燕。“他们说大靖的皇帝也在这里,你是皇后吗?”
  苏燕怔了一下,随即摇摇头,说道:“皇后怎么会是我这样的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以前是在乡下种地放牛的,什么都不懂。我这样的人要是成了皇后,天下人都会耻笑。”
  胡女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说道:“你心善,长得也好看,为什么要嘲笑你?”
  “因为出身卑贱,配不上那样尊贵的位置。”
  苏燕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她却还是执拗地问:“皇帝喜欢你也不成吗?”
  柴火烧得正旺,火星子四溅,一阵冷风吹过来,烟都朝着她们的方向飘了。
  “皇帝也觉得我卑贱”,苏燕的眼睛被熏得有些发酸。“除非他疯了,不然他是不会觉得我能做皇后的。喜欢也没什么用,喜欢在他们这种人心里不值钱,我在他心底是最低贱的那一个,好多东西排在我上头呢。”
  苏燕说完低下头咳了两声,说道:“我们换个地儿坐,这烟尽往人脸上飘了。”
  她扭头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胡女不知何时,竟已是泪流满面。
  察觉到苏燕在看她,她立刻抹了把眼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想记住你,我会为你去祈福。”
  “我叫苏燕,你叫我燕娘就好。”
  胡女面上泪痕未干,面上却带着点腼腆的笑。“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就给你跳支舞吧,坊间的娘子们都说我这支舞跳的最好看。”
  苏燕点了点头,就见她站起身,将耳边的头发拨到耳后,一身粗布棉服实在称不上美,好在她腰肢窈窕,穿着最简朴笨重的衣裳也能跳得灵动,像只山野间跃动的鹿。
  一舞跳完,她苍白的脸颊总算是有了些红晕,微喘着气和苏燕说道:“我好久没给人跳过这支舞了。”
  像是看出了苏燕目光中的不解,她说道:“军营里的男人又脏又恶心,我不喜欢给他们跳舞,但我不跳他们便要打骂我。”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麻木感,似乎连难过都感受不到了。“这支舞我不跳给他们,你是好人,我跳给你看。”
  营妓中只有一小部分是迫于无奈卖身的苦命女子,多数是家中因罪受到牵连而被流放至此,可她是一个胡人,何来的受到牵连,看着也不像是自己图财来卖身的。
  苏燕问她:“你为何会沦落成营妓?”
  她站在那儿,努力挤出一个笑,眼中却是带着怨恨。
  “他们说我卑贱,就让我就到这儿来了。”
  ——
  徐墨怀从马场回去的时候,身上正穿着一身玄色暗纹的织锦圆领袍,墨发仅用一根同色的发带高高束起。他骑着马回到营帐,呼吸还有些不稳,掀开营帐后见到苏燕还在,立刻松了口气,随后侍从将一本册子递给她,又在一旁说了几句话,徐墨怀的脸色顿时便垮了下来。
  他大步走进去,问道:“你今日与一营妓相谈甚欢?”
  “她人可怜,我不过给她一顿吃的,说了几句话罢了。”苏燕头也不抬地答道。
  徐墨怀见她半点不知错,微恼道:“你如今是朕身边的人,与一妓子亲近,岂不是有辱自己的身份,朕让人随你心意,并不是让你去丢人现眼。”
  苏燕也怒了,说道:“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如何便扯到丢人去了。”
  她想到那胡女身上的伤,语气更为不满,说道:“男人一边享用营妓的好处,一边还要轻贱她们,若说起贱,谁能比得过欺负营妓的男人。”
  徐墨怀瞥了苏燕一眼,竟没有反驳她的话。
  “这些事轮不到你操心。”
  他说完后苏燕半晌没吭声,他回头去看,发现她正揪着衣裳,似乎是极力克制着什么。她眼里也蓄了泪水,挤在眼眶处迟迟不肯落下。
  “我跟她其实没什么不同”,苏燕总觉着那些人看她,也当是如看待这胡女一般。“我是你一个人的妓子。”
  徐墨怀与林馥相处时,即便是疏离冷淡,也从不会带着轻蔑,如同看物件一样地看待她,更不会羞辱林馥浅薄无知。而苏燕是实打实的粗鄙,她的确什么都不懂,分不清喝茶时的繁琐程序,认不得写字磨墨的器具,她更不懂得什么叫做仪态礼数。
  “皇宫跟我没干系,我就是这样的人,与营妓混在一起也实属平常,我们都低贱粗鄙,入不得贵人的眼,只配做下等人。是你硬要把我塞进宫里,我过不来你那样的好日子。”她知道没什么可能,甚至这样的话还要惹得徐墨怀发火,却还是忍不住带着点恳求地说出口:“你放过我,让我走吧,我过去一年过得很好,我不属于宫里,你那样多的女人,何必非要我一个。”
  徐墨怀的脑子里仿佛轰得一下炸开了,就像一锅沸腾的热油中浇入了凉水。他拳头攥紧,额角青筋暴起,胸口的起伏越发剧烈。
  “苏燕”,他念着她的名字,像是要将这两个字在齿间碾碎。“这种话是谁教你说的?”
  他似乎想要急切地找出一个发泄口,无论苏燕此刻将罪推到谁身上,他都可以安慰自己放过她。
  “不是别人,我就是不想回宫了。”苏燕不安地往后退了两步,徐墨怀没有看她,目光四处乱飘着,唯独不肯落在她脸上。
  “是那个营妓是不是”,他仿佛听不到她的话。“朕现在去杀了她。”
  “陛下!”苏燕惶恐地睁大眼,连忙去拉住他。“与她有什么干系?”
  徐墨怀的眼神颇为可怕,一只手将她的胳膊紧攥着,另一只手落在她的下颌处,逼迫她仰起头看着她。“别让朕听到你再说这种话,没有下一次。”
  他将苏燕攥得很紧,她的手腕细到像花枝,轻轻一折就能断。
  苏燕离开了他跑去苦寒的幽州,尽管劳累辛苦地做个普通人,她也觉得比留在他身边好。甚至在离去的这些时日中,她心中不曾有一日悔过,她只觉得离了他很好。
  他一直很想问她,不见的一年多可曾想念过他,然而他又一直不肯开口,只怕听到令人心寒的答案。
  徐墨怀突然惊觉,自己才是没出息的那一个,苏燕一门心思要离开他,在天高水远的幽州过得快活,只有他还在想尽法子寻她,日夜怨她念她。
  她不过是这样一个打不打紧的人物,凭何要他费心费神。
  徐墨怀说完后,突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里面分明没有情意,他再怎么看也还是没有。
  苏燕感受到他在解自己的衣裳,立刻不安地挣扎起来。
  徐墨怀轻而易举将她压在书案上,她用双臂撑着身子,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冷得她不禁瑟缩。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感受到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的颈间,缓缓移到了她丑陋的伤疤上。
  她视为耻辱的伤痕,徐墨怀却在轻轻吻过,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他抵着苏燕的后背,指腹摩挲着她的伤口,嗓音莫名干涩。
  “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
  苏燕垂下眼,只觉得此刻再提及这些,实在是有些自找难堪。“那是对莫淮说的。”
 
 
第73章 
  听到“莫淮”这个名字,徐墨怀的动作忽然凝滞了。
  一瞬间心中升腾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酸麻又涩苦,像是咬了一口未熟的杏子。
  莫淮也不过是他而已,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莫淮,而不肯将目光落在他本身上。
  徐墨怀一瞬间觉得可笑,很快又觉得自己可怜。他虚伪地与苏燕扮演了半年的温润郎君,那个他一无所有狼狈不堪,甚至在受伤之时处处要人照料,不过是她的拖累,无非嘴上说的好听,会哄得她开心罢了。而如今的他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能给苏燕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能将她厌恶之人杀尽,可她唯独不喜欢这样的他。
  苏燕喜爱马家村那个虚伪的莫淮,对真实的他不屑一顾。
  “为什么?”他伏在她身上,吐出的气息滚烫。
  苏燕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摸索,压抑着声音,说道:“你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
  他动作忽然停下,似乎要好好听听她想说些什么。
  苏燕的手紧扣着书案边沿,她咬牙道:“你出身高贵饱读诗书,却还是忘恩负义,自私自利,整日里胡乱发脾气,还有一身疯病,即便你再尊贵,也无人真心爱你,不过是出于权势被迫向你低头。”
  徐墨怀附在她耳边,亲密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你以为世上有什么真心,权势才是最牢固的靠山,即便再不情愿,还是要向我低头,世家望族如此,你也如此。真心靠不住,你还没看明白吗?”
  苏燕听到这一番话,算是彻底明白徐墨怀这个人为何总让她有种古怪感。
  他分明在心底鄙弃真心,却又想得到她的真心,得到后还会反复怀疑是否是假的,因此要靠着反复践踏来确认。
  他们二人走到这一步,都是他活该。
  苏燕冷声道:“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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