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徐伯徽一提起来便眉飞色舞的心上人,是他口中无人能及的珍宝。
军营中的阿依木憔悴枯槁,浑身是伤,嗓子也变得沙哑,因为脚上有冻伤,跳起舞也来也时常面露痛苦。这样一个人,和他口中明媚的珍宝相差甚远。
苏燕被送回来营帐中,徐墨怀一句也没问她,只将她塞进被褥中让她继续睡。
他去找了跟随苏燕的侍从,了解到了苏燕与胡女相处的点点滴滴,详细到每一日她们在何时何地说了什么。
他并未看出什么不得体的地方,那营妓也不曾与苏燕胡说八道,只是二人每每聊到与他有关的事,苏燕总是会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不断强调她是个卑贱的人物,在他心中根本不值一提。
徐墨怀看到这些,本该觉着苏燕十分有自知之明,可他却只感受到心里堵得发闷。
苏燕说得没什么不对,她的确出身卑贱,也的确不配与他齐肩,更不用肖想什么皇后之位。这都是他教给她的话,可徐墨怀看着册上记录的字句,只觉得分外刺眼。
大抵是下雪受了凉的缘故,苏燕回去以后便病了,夜里咳嗽得厉害。
好在战况逐渐好转,徐墨怀也有了空闲的时间照看着她。
本该团圆的除夕,徐伯徽谁也不见,一个人守在阿依木的尸身边。而徐墨怀则在营帐中,身边伴着发热的苏燕。
大夫来为苏燕诊治,说她体寒伴有旧疾,若不悉心调理,日后再难有孕。
大夫说这些话的时候苏燕正醒着,只是愣了一下,随后便没有多少反应了。她这次再落到徐墨怀手里,被看管得严严实实,即便如厕都有人跟着,便是长了翅膀也逃不出去。若日后无法再过平常日子,只能留在宫里,不生孩子反而是一件好事,生了无非是多一个遭罪的人罢了。
然而比起苏燕反应平淡,徐墨怀面色黑得像是要杀人,大夫最后都不敢说话了。
当初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药灌下去,加上小产后她自己不肯上心,落了病根也是难免的事。
关于孩子的事,他总是有意避开,不愿再提起这些事伤了彼此,可他如今却渐渐觉得,是否苏燕当真不在乎,竟只是他在庸人自扰。
“朕会让他们为你好好调理身子,日后不可再任性。”
她咳嗽了几声,没有回应徐墨怀的话。
“陛下不必为我费心,还有其他几位娘娘。”徐墨怀后宫里那样多的女人,迟早会有人再怀上他的子嗣,非要折腾她做什么,苏燕实在想不明白。
徐墨怀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给朕闭嘴。”
新年的夜里,苏燕因病缩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感受到有一只手贴上了她的脸颊。
“椒花颂会背了吗?”
苏燕磕磕巴巴背完后,眼睛都没睁开一下,徐墨怀皱眉问她:“什么时候背下来的?”
她把头埋在柔软的被褥中,闷声道:“三年前吧。”
徐墨怀以为她病得说胡话,无奈地笑了一声,说道:“三年前你还在云塘镇,谁教你背?真是胡言乱语。”
“周胥教我背的……”她小声说了一句,徐墨怀听到后立刻气血上涌。。
“他为何要教你这些?”他有些恶毒地想,周胥已经不在人世了,此刻只怕已经烂进了土里。
苏燕极少有这样温顺的时候,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我想去长安给莫淮念祝词。”苏燕的头终于从被褥中抬起来,露出一张因发热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她眼中好似覆了层水光,朦朦胧胧的。“我想去看他一眼。”
后来的事徐墨怀也知道了。苏燕跋山涉水到了长安,在大街上遇到了帝王仪仗出行,她跟着满街的百姓一同避让跪拜,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是大不敬。
徐墨怀得到苏燕的回答,僵硬地坐在榻边看着她,手指无措地蜷起,竟不知该往哪儿放。
原来她一早便会了,原来他不知道的事情那样多。她当真有那样喜爱莫淮吗?
即便他知道莫淮不过是他的一个伪装,他也依然忍不住嫉恨,分明都是他,苏燕却唯独愿意对莫淮用那么多心思。
“世上从来都没有莫淮,”他冷声说道。“你只有朕。”
莫淮根本不爱她,徐墨怀才是爱她的那一个。
他俯下身贴近她。“苏燕,你真是个傻的。”
说完后,他撬开了苏燕的唇齿,舌尖伸进去勾缠挑弄,在她躲避的时候捏住她的下颌。一吻过后,她唇上是润泽的水光,呼吸也跟着乱了。
他低头又去吻她,这一次在脑海中默默地想,若她真的那样在意出身,日后他不说了便是。
——
开春后,叛军反攻,长安突然有人趁机谋反,将皇宫团团围住,声称徐墨怀并非皇室正统,要扶持一位新帝。
得知他们扶持的新帝是恒王,徐墨怀几乎都要笑出声了。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将相州等地的事交付给几位得力的将军,带着苏燕先一步赶回长安平乱。大概是以为徐墨怀被叛军牵住了手脚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想他回去后直接命人围住了长安,以保谋反之人无一能逃脱,三日之内便平定了这场荒诞的谋反。
郭氏也不知如何撺掇恒王这种蠢货,他不仅信了还去鼓动其他几个忧心忡忡的世家,一时间还真有几人信了他的话。
徐墨怀对于背叛之人从不手软,即便是他父皇在位之时,意图谋反的人也不在少数,他早已司空见惯。这一次他同样没手软,让人将参与谋反的人杀尽了,连恒王都被剥皮实草丢去西市示众。
长安城的百姓闭门不出,等再出去的时候,才看到长街上都是未干的血,府衙的人正忙着将死尸抬回去慢慢清点。
孟鹤之本意是去找常沛检举户部的朝官,却不想他才进宫便有人谋反,带着兵卫将皇宫团团围住。
禁卫与叛军打了起来,徐墨怀也不在,主持大局的只有他的心腹。孟鹤之留在宫里,也被临时提拔了起来,要他一同平乱,倘若恒王攻进来了,他必定是死路一条。
孟鹤之想着自己来之不易的仕途,自然是恨极了造反的乱臣贼子,写了檄文慷慨激昂的将他们大骂一通,洋洋洒洒一大篇,极具文人的刻薄尖利,骂得他们狗血淋头。以至于连常沛都注意到了他,宽慰了几句叫他消消气。
总算等徐墨怀回来了,孟鹤之在宫里待了二十余日,终于能归家去,然而徐墨怀也听闻他写了一篇骂人的檄文,在这几日十分出名,便单独召见了他。
孟鹤之从紫宸殿走出去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恰好撞见前方有衣着华贵的宫妃前来,他尚未仔细看,便退守到一边避让。
然而对方走到他面前脚步却顿了一下,似是打量了他一眼。
孟鹤之抬头瞥向她,立刻震惊地睁大了眼,直愣愣地望着她如同见鬼了一般。
苏燕装作不认识,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快步离去。
孟鹤之强忍住去询问的冲动,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苏燕的背影远去。
第76章
距离苏燕上一次见孟鹤之,已经过了快一年。
她还以为孟鹤之若能及第,二人便没有再见的机会,谁知恰巧就在紫宸殿外与他撞见。
孟鹤之一身绿色官袍,恭敬地站在一边避让。苏燕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谁知竟真的是他,犹豫片刻后,苏燕还是加快脚步走了。倘若徐墨怀知晓她与孟鹤之相识,也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了。
孟鹤之一直望着苏燕的背影不见,心中还觉得恍惚,他竟在此处见到了幽州的故人。秦嫣一个平常人家女子,如何会锦衣华服的出现在宫里。
孟鹤之心下不解,然而对方又仿佛不愿与他相认,他只好愁闷地走了。路上恰巧撞见了宋箬,便对她行了礼。
“孟鹤之?”宋箬眼中带了点笑。“不是急着要归家,为何还在宫里?”
孟鹤之被她调侃,羞窘地不敢看她。“陛下传召下官,这才耽误了片刻。“
前几日逆贼逼宫的时候,孟鹤之与宋箬见了几次,恰好二人都是贫寒出身,便也能说上一两句。尤其是他那篇慷慨激昂的檄文出来后,宋箬每每遇见他都要提及此事
“我也正要去见皇兄,他可有说过要提拔你?”宋箬比孟鹤之年长了两岁,听说他在御史台时常受到士族排挤,便忍不住对他多关照了几分。谁能想到孟鹤之看着清隽温善,骂起人来的时候倒是十分尖刻。
孟鹤之听她提及这事,眉眼间隐约露出几分喜色,说道:“陛下话里似乎有这个意思。”
“那便提前恭喜你了。”
一介寒衣能升迁得这样快,也算是他借了打压士族的东风,恰好徐墨怀对他也算赏识。孟鹤之与宋箬能说上话,也是因为二人处境有几分类似。同样身处陌生的地方,并无熟识的亲友,被士族暗中轻视贬低,也是这样的境遇让他们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
“含象殿若不合心意,你可以再去挑个自己喜欢的。”徐墨怀听到了苏燕的声音,放下折子抬头去看她。
苏燕一回宫便被换上了贵重的罗裙,发髻也盘了起来,戴上金冠与步摇,翡翠珠子随着步伐摇晃。尽管从前让人教过她仪态,她也学不出什么模样,与那些言情书网出来的贵女们站在一处,立刻便相形见绌了。如今她跑出去将近两年,更是将从前学到的东西忘了个干净。
见苏燕垂肩歪斜,坐得没个规矩,徐墨怀敲了敲书案,提醒她:“坐端。”
苏燕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根本没听见他方才说的话,被他敲桌子这一下给拉回了思绪。
“陛下方才说什么?”
徐墨怀这才知道她在想旁的事,问道:“你方才在想何事,朕同你说话也没见听见。”
苏燕是在想方才见到孟鹤之的事,只是不好与徐墨怀提及,便说:“我在想张大夫。”
“他?”徐墨怀不禁蹙起眉。“你若要见他,让人带着去。小叙便可,不可超过半个时辰。”
阿依木死了以后,苏燕连着病了好几日,夜里时常做噩梦,精神也有些恍惚。徐墨怀看得更紧了,也不再允许她上城墙,连她要去看一眼阿依木尸身都不许,就这样带着她回了长安。本以为回来以后会好些,谁知从前在在军营看着她的两个侍卫依然紧跟着,随时看顾着她的动静。
从前清合殿较偏远,苏燕得了空还能做些自己的事,而如今含象殿离徐墨怀的紫宸殿却挨得很近,一旦苏燕出了什么事,他很快便能赶到。
苏燕得了允许,也不想在与他待在一处了,立刻便让人带着她去找张大夫。
张大夫还在书阁守着,每日不用做什么事便有吃有喝,比从前挨饿受冻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听闻徐墨怀打了胜战回京,还在书阁里和新来的宫人们称赞他。
苏燕找到张大夫的时候,他正托人从宫外带了纸钱回来,想等着清明的时候偷偷烧给苏燕,以免她到了底下还孤零零地过苦日子。
苏燕站在远处看着张大夫,犹豫着没敢走过去。她听人说过近乡情怯这个词,不知人是否看到了故人也会如此。从前的苏燕在马家村穿着粗布麻衣,整日里在山野间乱跑,捡起石头棍子跟村子里的流氓打架。这些往事都远得像是一场梦,虽然称不上多怀念,却胜在自由,无拘无束,对日后有数不尽的期盼。
苏燕如今衣着华贵,步履也变得沉稳从容,外表上看俨然是一副贵女的做派,她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却觉着自己日后的人生似乎一眼就望到了头。
她过得并没有外表上那样好,也踟躇着不愿上前与张大夫相认,她怕张大夫问她两句,她便忍不住掉眼泪。
苏燕在外站了一会儿,却是张大夫先一步看到了她,瞪大眼盯了她好一会儿,仿佛要确认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他一瘸一拐地朝着苏燕走了几步,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吓得手上的东西都掉了。
“燕娘,是你吗?”张大夫瘸了只腿,走快了便会显得滑稽,从前在村子里有孩童嘲笑他,苏燕便会捡起棍棒将他们赶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白日见了鬼,因为时常想着苏燕,她便回了魂来看他一眼。
张大夫踉跄着要跑过去,苏燕过去扶住他。
“张大夫,我是燕娘。”
“我不是在做梦吧?”张大夫颤巍巍地抓着苏燕的手臂,喃喃道:“皇上说你死了,你不是死了吗?”
苏燕愣了一下,本来那点酸涩都叫不满给冲淡了。
“那是他瞎说的,我活得好好的,只是一直不在宫里。”
张大夫想到自己给苏燕烧得这些纸钱,顿时觉得羞窘气愤,又不敢骂徐墨怀的不是,只好小声抱怨道:“即便是皇帝也不该胡乱咒人死啊,多晦气……害我当真,伤心了好一阵子。”
“皇帝也不见得是好人,他惯会装模作样,不曾想竟将你也接来了宫里。我许久不在,也不知是否有人欺辱你……”苏燕说完又觉得气馁,即便有人欺负了张大夫,她多半也没什么法子的,从前她可以抄着棍棒给张大夫出气,如今这宫里个个都身份尊贵,他们反成了卑贱的下等人,她连自己受了欺负都要忍着。
张大夫说道:“这里好得很,没人来欺负我,就是几个阉人说话不中听,笑我是乡下来的瞎子。每日里有吃有住,还有棉衣穿,都是托了你的福……”
苏燕听着却忍不住皱起眉,问他:“既然如此,陛下为何将你带回宫里。”难不成只是为了警告她顾忌着张大夫的性命,若真是如此,以徐墨怀的性子,将张大夫丢到牢里才符合他的作风。
张大夫如实道:“这我便不清楚了,陛下偶尔来与我打探你小时候的事,说不准是为了关心你,想知道你以前怎么个活法。可他以前同你相处那么久,早该知道了才是。”
听他说徐墨怀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苏燕却觉得有些意外了。徐墨怀从来不曾主动问起她的过去,她也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阿娘甚至还要用身子换米粮养活她,在徐墨怀眼里她这样的人生太过可怜,根本不值得回顾。
“他肯定要说我过得可怜,嫌我粗鄙没见识。”她小时候饿极了还去偷过别人墙院里的柿子,人家收稻谷,她就跟在后面捡那些不要的带回家,徐墨怀知道后还不知道要怎样奚落。
张大夫叹了口气,说道:“这倒没有,是不是皇帝待你不好,让你在这皇宫里是不是受了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