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月笙来接她回府之类,绝对是当娘二十余载头一回。
瞥了一眼崔沁僵硬的脸色,老夫人便心知肚明。
原本见时辰不早,都起了半个身子的她,施施然一屁股坐回去,将腿盘了起来,慢条斯理回着,
“告诉他,我今晚不回去了。”
崔沁:“........”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微垂着眼,只觉屋内数道视线均落在她侧脸,忍不住脸颊发烫,晕出一层嫣红,倒是数日来面庞唯一的起色。
老夫人话虽这般说,那丫头却不敢真这般去禀,只当句玩笑话。
屋内几道视线辗转来回,气息流动,以至尴尬片刻。
只是夕阳已快被云层吞没,是真的耽搁不起。
崔沁红着脸起身,将莲花盏放下,去搀扶着老夫人起身,
“这是什么地儿,怎的留住您下榻?您还是快些回吧。”
丫头婆子簇拥着老夫人出了正堂,本是两进的院子,又不大,若是不送送显得不知礼数,若是送出去,少不得撞上慕月笙。
崔沁思忖,以慕月笙一贯清冷的作风,定是不会与她牵扯,些许人在马车内,也瞧不见,便若无其事搀着老夫人送到门口。
特地遮在柱子后,避开马车方向,朝老夫人屈膝,
“您总是这样待我,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我不值当您这样....”她年少失怙,所有事情都是亲自上手,还是头一回有人风风火火将她宅子内外给布置一番,床榻被褥焕然一新,便是上好的檀木家具也抬了几样来,其中最紧要的是有了一张紫檀长案,解她燃眉之急。
最好的亲娘都不过如此。
老夫人温和拍着她手背,正要宽慰她,瞧见一道挺俊身影大步阔来,他容颜如玉,一袭月白长衫风姿凛凛,褪去了往日那端肃沉冷,颇有几分陌上如玉的风采。
这让老夫人想起他年少时的肆意和清韧。
那时的慕月笙如天上的明月,霁月风光,灼灼仙姿,谁都捞不着,如今被宦海浮沉浸润出一股凝练的内敛和端肃,倒也不是不好,男人沉稳是好事,就是太孤冷了些。
“母亲,风大了,还是先行上马车。”
话虽是对老夫人所说,目光却不偏不倚落在崔沁身上。
数日不见,她显见的比先前瘦了不少,身上穿得这件淡粉的薄裙,原能勾出她妩媚的身段,如今却是腰间宽散,慕月笙心尖泛起涩涩的疼。
他视线太过灼热,逼得崔沁眼眶泛红,乌黑的长睫轻轻一眨,泪珠潸然而下,顺着面庞滚入衣领。
她生生转身,避开他的目光,绕到柱子另一边。
老夫人倒也不好真的横在二人之间,先行几步上了马车。
崔沁见她离开,连忙折身跨入门槛内,转身过快竟是撞到了他的胳膊,慕月笙伸手欲扶她,她匆匆甩衣袖而过,他粗粝的指腹滑过她手背,掀起一阵颤麻。
鼻尖吸入那熟悉的清香,慕月笙心神微漾,眸底浮掠一片幽光,转背跟着阔入,反手掩门,将所有探究的视线隔绝在外。
崔沁听到动静,慌忙回眸,俏白的小脸浮起薄薄的怒意,水润的眸眼半是惊愕半是恼怒,强撑着身子瞪向他,
“国公爷这是做什么?”
她轻斥的声音起伏如珠玉落在他耳帘,
慕月笙神情肃穆,一步一步逼近她,清隽的身影就这般罩在她上方,幽深的视线灼热又逼人,似要将她这无根的浮萍裹挟住,一同随他滚入旋涡中。
“沁儿,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也别折腾自己,跟我回家可好?”
他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住将她一人撇在外头,经风淋雨,无人看护。
崔沁闻言眼眸升腾起一抹苍茫,仿佛置身汪洋大海中,被无数风浪裹挟推撞,浪潮漫过她的双眼,她胸膛剧烈起伏,险些呼吸不过来。
他当她是使小性子,闹几日便回笼?
眼巴巴嫁给他,他不放在心上,高兴时哄哄她,不高兴就撇在一旁,如今和离,一别两宽,他却偏要来招惹。
她姿态楚楚,眼底迷茫散尽,只余清明。
“国公爷说笑,你我各生欢喜,无需再见。”
第20章 想回头?迟了!
乌金西沉, 最后一抹斜阳溺于云层之后,喧嚣随之沉寂,只余偶尔一声马鸣, 及车轴滚滚。
慕月笙端坐于马车内,双眸不复平静,如深流过渊, 无比暗沉。
她那句话似热油滚入沸水,又仿佛是淬了冰的寒意流入骨髓, 让他四肢百骸都冷得彻彻底底。
慕老夫人穿着一件百福寿纹的薄褙子, 时不时捋一捋手腕翠镯, 抑或拨弄另一只手上的珊瑚手串, 若还无聊, 干脆将胸前衣襟上的和田黄沁十八子给取了下来,揉在指腹把玩。
唇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与对面那置身冰火两重天的矜贵男子形成鲜明对比。
慕月笙抬眼觑着她,舌尖微微缀着苦涩, 薄唇抿得极紧,也不说话。
老夫人瞧见他这吃瘪的模样, 心中暗乐, 撩着眼皮笑肉不笑道,
“怎么, 后悔了?迟了,沁儿这丫头看着是温柔, 性子软和,心里主意却大着呢,一旦她寒了心,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老夫人不加掩饰地幸灾乐祸。
慕月笙怒气盈脸,“母亲就不要说风凉话了。”
老夫人闻言脸色顿时拉下,忍了数年的话,终究是倒豆子般道出,
“怎么就是风凉话呢?你不是一直不把婚事当回事吗?为了救裴音,可以牺牲自己的婚姻,我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你浑身不乐意,好了,现在总算是把人给逼走了,终于没人能束缚你,你还可以再去裴家当一回女婿!”
说到最后,老夫人摆了摆手,不在意冷笑,“放心,我的国公爷,这回可没人管你!”
她话一说完,只等慕月笙顶嘴,却是意外发现他罕见没回驳,而是深深闭上眼,将脸埋下,几乎是隐忍着道,
“我后悔了....”
老夫人跟被雷击中似的,睁眼问他,“后悔什么?”
“后悔娶裴音。”
他嗓音沉沉,语气涩得若许久不曾拨动的古弦。
光线昏暗的车厢内,静得仿佛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老夫人几乎是怔在当场,漆灰的眼眸微张,脸上的冷笑褪去,只余一抹释然的心疼。
这件事一直是横在母子二人之间的龃龉,每每一碰便是吵得天翻地覆。
她总是不能容忍自己那么完美的儿子,被裴家沾上污垢。
终于等到慕月笙亲口承认后悔,原先心底的埋怨痛恨顷刻消失,只余无奈和心疼。
她喟叹一声,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慕月笙是真正后悔当初不该意气用事,不该将婚事视于儿戏,那时他厌烦女色,对于频频扑倒在他脚下的各路女子烦不胜烦,恰恰裴音被继母刁难,他便干脆使了个法子,一举两得。
哪里晓得,有朝一日,他能遇到心仪的女人,那场荒唐的婚姻终成隔阂呢?
马车内陷入了古怪的沉默,跪坐在一旁的甄姑姑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抿了几口,将茶盏放下,睨了慕月笙一眼,
“瞧你这样子,像是想回头?我看不必了吧,别糟蹋人家姑娘了!”
慕月笙闻言仰眸看她,胸膛涌上一股烦闷,俊脸一片黑青,忍无可忍道,
“您就非得呕死我?”
末了又憋着怒火补充,“只要您不从中作梗,我还是有希望的。”
老夫人摊摊手,“那可不行,我总不能看着她孤零零一个人吧,肯定得给她说上一门好婚事,京中世家子弟随她挑选....”
不等她说完,慕月笙寒声打断,“您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老夫人噙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斩钉截铁道,“不能。”
慕月笙变了脸,霍然扭头朝外吩咐道,“停车!”
不待车停稳,头也不回掀开车帘跃身而下。
“喂,慕月笙,你不是来接我的吗?”老夫人气得撩帘瞪他,
慕月笙已如疾风掠身上马,一双寒目直视前方,冷冽的无半丝情绪,
“我可不是来接您的。”旋即缰绳勒紧,立夹马肚,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老夫人怄住,将车帘一挥,指着外头与甄姑姑道,“瞧瞧,这个王八羔子,活该他没媳妇!”
甄姑姑笑而不语。
崔沁休整了半月,心情总算转好,渐渐开始谋划出路。
原先打算养好身子先回清河老家,那里还有一方小院是父亲生前遗留下来的,只是细细思量,她如今这和离身份,怕是会惹得家族长老不满,届时闲言碎语不断,难以消停。
大晋囊括四海,她除了待在京城,只去过泉州希家,这么一想,四海之大,竟是无处可去。
寂寥之余,教导巧姐儿习字读书,竟然觉出几分乐趣。
大晋有兴办书院之风,也并不禁女子入学。
她父亲生前是国子监司业,她读过国子监的文书,知晓大晋有数百书院,光京畿附近就有几十家,多为当世名儒所创办,大晋好文揠武,读书已是世人风气。
这几十家书院中,也有三所女子书院,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当初裴音所创办的善学书院。
取自《礼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
崔沁年少曾去善学书院旁听过裴音讲学,当真是才高八斗,满腹经纶。
唯一不足,便是读了那么多书,皆化作清傲。
崔沁自忖尚有些才学,虽然不能像裴音那般广开收徒,却是可以办个私塾,教导闺中幼女读书,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总该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将念头一说,宋婆子和云碧十分赞成,主仆几人分开行动。
宋婆子能言善辩,又极为亲和,拉着孙女巧姐儿逐门逐户去拜访,将崔沁所写字帖展示给人瞧,又将巧姐儿学了半月的成果给大家看,凭着她那张巧嘴,竟是说动几户人家乐意把孩子送给崔沁教读。
崔沁则与云碧来到燕雀山下,山门出有一硕大的牌匾,上头是先帝亲自书就的“燕雀山”三个鎏金大字,跨山门而入,楼阁曲廊依山而筑,曲径幽深,草木葳蕤,风暖人静,花草葱茏处幽香沁鼻。
东侧还有一水泊,微波荡漾,亭台阁榭绕湖而成,景致清幽,乃办学圣地。
若是能将前面那几间堂屋租下办私塾,倒是极好。
崔沁走访了附近武侯脚铺,得知燕雀山隶属皇城司,归户部管辖,而筹办私塾也得在户部造册,心想是必须走一趟户部。
“当今户部尚书乃内阁次辅慕国公,听闻那慕国公乃状元出身,声明大义,学富五车,最喜民间办学,以期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小娘子若是想办私塾,准是投了国公爷所好,小娘子只需要准备.....”
那武侯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脸络腮胡子,瞧着倒是个热心肠的,只是谈起慕月笙是满脸的敬仰和佩服,口若悬河,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崔沁穿着一件月白对襟澜衫,襟口压了一翡翠配南红牡丹珠的十八子,掀开半片帷纱,亭亭玉立听着。
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好在这武侯吹捧了一番慕月笙后,又将要准备的文书资料及办理章程都告诉了她,这一趟才算没白来。
初秋凉风肆意,卷走余夏最后一抹闷燥。
出了武侯铺沿着一条小巷便往回走,青石铺路,苔藓满地。
原也不打算走这般偏僻之地,只因武侯铺便在不远处,不担心有歹人作祟,而主仆二人已饥肠辘辘,只想尽快回府。
怎奈天公不作美,沉闷的雷声滑过半空,风声猎猎作响,小巷围墙上挂着的几个灯笼在凄风苦雨中来回摇曳,顷刻间,大雨倾盆浇下。
主仆俩挨着一户人家的后门,挤在屋檐下,遮风避雨。
那门槛极窄,容得二人挤入,却是无论如何难以转身,崔沁的衣摆悉数被浇湿,好在还有一帷帽,能遮住她的容色,虽有些失礼,至少旁人也瞧不出她是谁。
无奈之下,云碧冒雨敲响了人家后门,可惜半晌都无人应答。
最后她干脆用力一撞,将门给直接撞开,令人惊愕的是,里面是一枯败的荒园,四周杂草丛生,便是那廊下的砖石缝隙里也冒出一些绿丛。
既是荒园,那避一避雨倒是无碍。
二人挤入院内,躲在布满蜘蛛网的廊芜下,遮住了风雨飘摇。
可偏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见一道雄壮挺拔的身影夺门而入,两下便跳上廊芜,如巨兽横在二人跟前,他一双阴鸷的眸子漆黑油亮,咧着嘴狰狞冲着崔沁笑,
“沁姐儿,听说你和离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若不是刚刚我的小厮路过武侯铺寻口水喝,还没发现你的踪迹。”
李政得逞的快意不加掩饰,朝她伸出满茧的手,
“早就告诉你,慕月笙不是什么好东西,冷心冷血的,哪里能对你好,跟了哥哥,哥哥叫你醉生梦死。”
崔沁瞧见李政那一刻,唇瓣的血色已褪得干干净净,
云碧飞快将崔沁往身后一拉,张开纤瘦的手臂,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你....你别过来啊...武侯铺就在转弯角,我...我喊一声,他们就来了!”
李政闻言哈哈大笑,那几声狂笑冲破了他侧前那片蜘蛛网,他探手一抓,将那灰蒙蒙的网给扯开,露出黑熊般结实的身子,衣袖被他卷起,露出手臂经脉虬结,贲张有力,
“你尽管喊,喊破喉咙都没人管你。”
李政贪婪的目光掠过云碧,注视着她身后的崔沁,只见崔沁面无表情靠在墙角,沾湿的衣摆已黏在乌黑的墙壁上,沾了不少泥渍污垢,那双清凌的眸子,淡的没有丝毫情绪,甚至连嫌恶都懒得给,唯有唇角祭出冷淡的冰锋,
“你可以为所欲为,但你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具尸体。”
崔沁话音一落,袖间滑落一匕首,刀鞘被她抽出,寒芒四射,在她眼底映出一道银光。
跟慕月笙和离后,她曾做万一防备,若是今后遇见歹人,能挣脱则挣脱,挣脱不了唯有一死。
大抵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却不能失了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