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入院门,见下人急着要去通报,微一摆手示意人退下,抬眸朝正房望去,屋内掌了灯,灯芒从窗口倾泻而出,一团晕黄的光影投在窗下,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笑声。
他背着手缓步踏入,门口守着的小丫头抿嘴帮他打了帘,他弯腰进去,透过珠帘瞧见崔沁坐在梳妆台前,云碧正在帮她试戴钗饰。
外间的坐榻上摆着十几匹新鲜的布匹,几叠艳色的衣裳,想来是府上发份例的日子。
慕家这样的富贵世家,每个季节都要给府内女眷裁制新一季的衣裳,打新鲜时髦的钗饰。
沈氏和苏氏念着崔沁年纪小,吩咐管家把衣裳布匹首饰送来给她先挑,崔沁知两位嫂子好意,先挑了些,这不,云碧刚忙着给她试戴,欢声笑语不断。
慕月笙负手立在珠帘外,就这么静静望着铜镜前的倩影。
崔沁穿着件月白色垂地素裙,乌发被盘成一个随云髻,云碧正给她插上一支银镀金点翠宝蓝抱头莲,金镶宝八珠耳环,又给她戴上今日慕月笙买来的那朵珠花。
“来来来,姑娘快些起来瞧一瞧...”
崔沁搭着云碧的胳膊起身,正待转身与云碧说话,瞧见一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帘外,他眉目温和,唇角似有浅淡的笑意,模样清俊极了,就这般伫立在那静静望着,眼里只有她。
心倏忽被笼住似的,她失了神,
“夫...夫君,你回来啦...”略带着几分局促。
云碧扭头瞧见了慕月笙,愣是吓了一跳,飞快瞥了一眼娇羞的崔沁,忙垂眸退了出去。
慕月笙含笑踏入,渊渟岳峙,立在屋正中,倒显得内室有些逼仄。
室内铜灯掌满,灯火通明。
那月白素裙极为贴身,将纤细的腰身给勾勒出几分曼妙妩媚,崔沁未施粉黛,两眼红肿偏偏不曾退却,见他凝望着她,她眼眸半抬不抬,局促施了一礼,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
“夫君可曾用膳?”
慕月笙目光在她微肿的眼角掠过,心有戚戚然,摇头道,“不曾。”
崔沁微一凝神,才想起自己已经吃过,以为昨日二人生了芥蒂,他估摸着不会来后院,不想偏偏回来这样早,见慕月笙神色坦然,崔沁越发生出几分愧色,倒显得她故意跟他别苗头,不给他留饭似的。
“我这就去吩咐人备菜...”她抬步越过他要出去,
“不急!”慕月笙伸手拦住她,顺道捉住她细嫩的手腕,滑腻凝脂,让人爱不释手,慕月笙拉着她不放,反倒是将人往梳妆台前一带,
“我来帮你。”
崔沁略不自然坐了下来,慕月笙扶着她的肩,二人视线在铜镜内相望了一眼,慕月笙眸色略深,清亮而幽静,肩头他粗粝的手掌隔着薄薄的面料触到她的肌肤,密密麻麻的热意划过她的心扉。
波光流转,无端生出几分暧昧。
凝望了半晌,慕月笙注意到她戴上了自己今日给她买的绢花,心中略宽,
“你喜欢吗?”他拨弄着那绢花的花瓣,
崔沁脸颊略烫,缓缓点了头,“我喜欢的。”
“那就好,以后我再给你买。”
今日院中下人告诉崔沁,说是慕月笙平日最不会哄人,也不曾哄过人,今日能买些绢花来讨她欢心,实属难得。
慕月笙打开她的妆匣,试图帮她挑些头饰戴戴,才发现崔沁的首饰并不多。
他记得以前也瞧见过裴音的闺房,便是裴音那样不爱装扮的姑娘,梳妆台里的发饰也比崔沁要多,种类更是齐全。
他心生愧意,便转身扶她起来,
“夫人,你去备菜吧,我饿了。”
崔沁不知他怎么突然变了主意,也不多想,便折身去堂屋吩咐侍女。
这边慕月笙越过她跨出正房,到了荣恩堂院门,迎着莹玉灯辉,唤来候着的小厮,吩咐了几句才返回屋内。
大约两刻钟后,慕月笙简单用了些晚膳,葛俊带着一中年管事在门口候着。
“爷,陈管家来了。”
“进来。”慕月笙吩咐一声。
葛俊带着人躬身步入,一四十多岁的中年管家将一缠枝红漆盘置于崔沁跟前的小案上,紧接着一丫头将紫檀锦盒呈上,三人又鱼贯而出。
崔沁瞧见那漆盘里放着一串锁钥,还有几本账册之类,略带疑惑看向慕月笙,
慕月笙解释道,“沅沅,这是我私库的钥匙,并三房账册营生之类,都交于夫人。”
怎的将私库的钥匙也给了她?崔沁清凌凌的眸子缀着几分恍惚。
慕月笙手抚天青色汝窑冰裂瓷杯,温声道,
“我私库里东西齐全,平日四处敬献不少,陛下赏赐也多,我在江南数年,也曾掌了一些生意,里头有不少舶来的珠宝香料之类,并无他人动过,你且去挑挑,喜欢的都拿出来打首饰戴着玩,我身边并无他人,你是我的妻,都该是你享用的,莫要拘束。”
一句“你是我的妻”说红了崔沁的眼眶,她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与他心意相通,长相厮守。
或许他便是慢性子,日子久了,该是心里念着她的。
“谢谢夫君,那我就收下了。”
他一番好意,她也不想推却,就当帮着他收好。
慕月笙又将另外那锦盒打开,珠光宝翠,满室都跟着亮堂了几分。
崔沁瞥了一眼皆是怔住。
里头呈放着几样价值不菲的首饰。
一支金累丝点翠嵌珠花响镯,与她刚刚头上插得那只抱头莲极为相配,一串翡翠十八子,颗颗珠子色泽嫩艳,如一汪翠绿的水,举世罕见。
一支掐丝金点翠珊瑚腊梅簪,那珊瑚颜色粉嫩,格外鲜艳,是一眼夺目的所在,还有一支碧玺牡丹草虫簪,皆是不凡之物。
慕月笙眸光熠熠,“我瞧着这些与你妆匣里的首饰相配。”
崔沁红着脸颊心神微动,瞧得出来他是在讨好她呢。
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平日只有旁人仰望他的份,她可是亲眼瞧见当初慕家来人下聘,北崔家那位身居高位的大伯满目惊愕的样子,大婚那一日听说慕月笙来亲迎,穿着正一品的国公喜服,崔家上下反倒齐齐朝他失礼,惹得满堂轰笑。
若是再跟他置气,便是小性子。
崔沁起身抱着锦盒漆盘折入内室,慕月笙瞧见她弯着柔软的腰,将东西一件件收入箱奁内。
她折身出来,慕月笙惬意坐在圈椅上,支着手臂在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线清润道,“沅沅,你喜欢什么都同我说,我并不是什么事都想得那般周到,希望你谅解。”
崔沁闻言眼眶一酸,眸间泛着泪光,他都这样说了,她还能怎么样。
委屈后知后觉涌上心头,她执雪白的手帕捂着嘴,眼泪簌簌扑下。
慕月笙伸手拉住她,崔沁柔软的身子就这般滑入他怀中,她身上的甜香泼洒过来,湿润的脸颊贴在他颈上,凉凉的,激起一阵酥麻,
“对不起。”他手臂收紧,将她圈在怀里,细细安抚着。
今日下朝遇见好友国子监司业文玉,文玉与他一同长大,却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入朝多年只混了个司业一职,他倒是不慌不忙,日子过得悠闲,慕月笙知他娶了一房妻子,性子很是泼辣,可偏偏被文玉哄得熨熨帖帖,此事在官署区传为美谈。
慕月笙于是便在午时请他喝酒,问了闺帷一事。
文玉虽没什么政绩,却是练达通透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知慕月笙与新婚妻子起了龃龉,教了他一句话,
“允之,正所谓亲官难断家务事,你可别把朝堂那一套拿来对付你妻子,你讲究是非分明,可那些女子却不吃这一套,你记住,只要她哭便是你的错,歹也得哄着,好也得哄着,你可明白?”
慕月笙将这句话记在心里,回来便跟崔沁认错。
崔沁果然肯亲近他了。
月色初升,伴着一缕轻云如薄烟,银光淡淡倾泻了一地。
窗外,浮芳浪蕊,虫鸣鸟啼,竟是分外热闹。
小案上几册书卷随风翻转,翰墨生香,香炉里青烟缠绕,袅袅升腾。
拔步床内绣帐飘荡,鸳衾翻涌,大婚时挂着的那对金童玉女喜结,犹然在床两侧摇晃,娇憨可爱。
慕月笙掐着她的腰身,眸色幽暗深沉,竟是比往前几回都要热切,带着一股狠劲,他凝..重的呼吸声轻叩她的心弦,那炙热只一味往她四肢五骸内窜,崔沁吃消不住,低低求饶了几句,慕月笙哪里肯放开她,她一时浮,一时沉,最后瘫软在被褥里,任他欺凌。
窗外,明月高悬,落英满地,只有冷香如故。
第10章 裂痕(两更合一)……
连着几日,慕月笙都格外体贴,待她极好,崔沁心里那点酸楚也消了。
一日他回来得早,牵着她一道去了老夫人那边用晚膳,老夫人笑眯眯的,虽是言语不搭理慕月笙,嘴角的笑容却没落下。
席上,慕月笙两位兄长皆在,崔沁才发觉慕月笙与老夫人确实惯常是这般,遂也就撂下不管。
日子悄悄的过,嫁过来已两月有余。
四月的天气已生了几分暑气,鸟叫蝉鸣,晨起难免有些慵懒倦怠。
崔沁闲来无事,便去老夫人院子陪着老人家闲谈。
桌案摆满了各色的果子,还有郊外庄子里送来的新鲜葡萄,丫头洗了几碟子,几个媳妇围着老太太话闲,聊着几句,苏氏的目光便落在崔沁的小腹上。
“三弟妹嫁过来也两月有余,还没消息么?”
崔沁掐着雪帕的手指一紧,脸颊腾地一下泛红,神情不自然来。
沈氏瞥了一眼老夫人的脸色,见老人家果然若有所思,便打圆场,
“二弟妹,不是谁都像你当初那般过门就怀上的,三弟妹才嫁进来两月,还早着呢,我当年不就快一年才怀?”
崔沁暗吁一口气,心里压力少了些。
老夫人身子稍稍前倾,接过丫头递来的榛子,也替她说话,“是这个理,沁儿瞧着气色也好,身子当是无碍,再等些时日无妨。”
话虽这般说,老夫人眉宇间的忧色不曾淡去。
慕月笙年纪不小了,今年二十四,三房子嗣一直是老夫人心病。
苏氏讨了个没趣,寻了借口与沈氏一道率先离开,老夫人招手示意崔沁坐到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拉在跟前低声问。
“他可常碰你?”
崔沁这下脸烫如火烧云,胡乱点着头,“有的......”羞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去。
老夫人低声一笑,捏了捏她柔软的手背,“那就不急。”
怎么可能不急,崔沁急得不得了。
“娘,要不,您寻个太医给我瞧一瞧?”崔沁期期艾艾睁着雪亮的眸子问,
老夫人剜了她一眼,“傻丫头,急什么,你过门才两个月就请大夫来瞧,会被人笑话的,再等等,若是半年还怀不上,我让太医院院正来给你把脉。”
“诶诶,好的...”还有三个月宽裕期,崔沁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临去时,老夫人又拉着她在耳边低语了几句,崔沁才晓得原来怀孕也有门路。
得掐着日子同房。
她一路上沉吟着回荣恩堂,盘算了一番,这几日不正是她两头月事的中间期吗?
她得好好抓住机会才行。
崔沁也不急着午睡,如今手里□□出一批能使的婆子丫头,便吩咐其中最为稳重的方嬷嬷前往外院,打听慕月笙这段时日忙不忙,什么时候能回府。
方嬷嬷回来便带着喜色,“夫人,葛俊说只要爷回府,便提前来送消息。”
崔沁笑着点了头,先去歇了午觉。
慕家终归比在崔家舒适,没人给她立规矩,三房内宅事事又是她做主,吃得好睡得好,倒是养得娇贵了些。
崔沁歪着身子在塌上闭目,不想两刻钟后,云碧悄悄摇醒她,在她耳边低笑道,
“主子诶,爷回来了。”
崔沁睁圆了眼朝外面院落瞄去,“这么早?”太阳刚刚西斜,才申时初刻吧。
她在屋内来回踱步,得找个由头去才行。
慕月笙碰她的次数其实不算多,他大部分时候回来得很晚,见她迷迷糊糊睡着就搂她一宿,一个月也就四五回,老夫人今日交待了她,月事中间这段时间,最好隔天一次。
崔沁鼓着腮帮子眨了眨眼,吩咐云碧给她装扮一番,抽起匣子里的步尺,便去了前院犀水阁。
哪知她提着裙子半只脚踏入院门,便听到正房传来呵斥声,
来的不是时候?
崔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东北角院子里那颗桂花树上知了鸣动,叽叽喳喳,平添了几分躁意。
些许是慕月笙的冷斥声惊动了树林里的鸟儿,几只雀儿扑腾着翅膀打桂花树里跃出,朝屋顶后疾驰而去。
崔沁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去,葛俊已经迎了出来。
“夫人安好!”葛俊恭敬行了一礼,嘴角缀着笑意,丝毫不受书房动静影响。
“国公爷这是怎么了?里头有谁?”崔沁站在墙角廊芜下轻声问着,
葛俊垂眸而答,“先帝陵寝一角楼前日遇雷被劈断了梁,此事朝野震动,大理寺卿亲自去查,原还以为是天灾,没想到是人祸,有人在木料里偷工减料,这不,陈大人正在里头禀报咱们爷,讨爷示下呢。”
崔沁闻言脸色倏忽一变。
她大伯父可不正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掌的正是陵寝修缮及支领物料之事吗?
这可如何是好?
踌躇半晌,崔沁打算硬着头皮去问个清楚。
大理寺卿陈镇沿着另一侧长廊出了犀水阁,崔沁按着胸口,理好衣袖,缓步朝书房走去。
书房内,慕月笙阖着眼,坐在红酸枝镌刻梅花圈椅上捏着眉骨养神。
墙角铜漏细沙不谙世事的滑落,窗下炕几上摆着一支汝窑天青色裂片梅瓶,晨曦小厮帮着插了一把细竹,此刻那细竹懒洋洋的,略有几分颓色。
崔沁迈着步子悄声踏入,绕过博古架瞧见慕月笙支着手垂眸未动,他侧颜是极美的,脸上惯常没什么表情,斜阳越过西侧翘檐脊兽,从窗棂射入一束光芒,他换了一件深蓝色缂丝绣暗纹的直裰,整个身子陷在那团光影里,美得不食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