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说是准备实行一周6.5天,每天24小时值班工作制,容医大一附院已经这么干了。”
孟李秋眉头一皱,“真是瞎胡闹!这样岂不是把人用到死?是要让年轻人多吃过多积累经验,但也不是这样胡来的,还要不要休息啦,要不要命啦?!”
“不行,我明天要去找小刘说说,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省中医院现在的院长姓刘,在孟李秋面前也要叫老院长的。
听他这么气愤,纪时却耸耸肩,经过这么多年的宣传,人们早就将医护的辛苦看做是理所当然,好像如果你不值班不那么忙,就不是好医生一样。
更何况在现在这个到处都是996的社会大环境下,医护群体的高负荷劳动其实已经显得不那么突出,大家都是社畜嘛。
魏繁星不是第一个因为过度劳累脑出血的二十几岁年轻人,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世情如此,你不想卷,总有人有办法推着你去卷。
纪时叹口气,低头安静地吃饭,回春堂负责烧饭的纪三姑手艺很好,特别是烧牛肉最好吃。
“阿时,你来一下。”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纪时立刻回头,看见纪三姑站在厨房门口朝他招手。
他起身走过去,“三姑什么事啊?”
纪三姑是纪时的远房姑姑,早年丧夫,靠做小生意养大了唯一的女儿,还送她出国念书,结婚后跟丈夫定居瑞士,她一个人在国内,来了回春堂就把这里的人都当成自家人,特别是纪时。
“给你煮了碗西红柿鸡蛋汤,快端过去,吃饭没汤怎么行。”三姑笑嘻嘻地带他进厨房,“你妈是因为你昨天晚上打麻将赢了她钱,今天才捉弄你的,下回可记住,不能赢她啊,知道么?”
纪时:“……”
纪时当即就决定以后再也不跟陈女士打麻将了,谁爱跟她玩谁去,省得他不小心得罪了人,连口牛肉汤都喝不上。
吃完晚饭,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纪时领着大猫,跟在纪未柊和陈女士身后,一起回了纪家。
“大孙子,来,洗手手。”陈女士招呼着大猫,领它进洗手间,出门回来先洗爪子,这是家里的规矩,也是大猫的习惯。
纪时在沙发上坐下,拿起遥控器就开电视,一边看晚间新闻,一边听他爸跟他说话:“你周末值不值班?”
“周六白班,周日夜班。”纪时算了一下,又问,“有事儿?”
“有几个你上回看的病人来复诊,老是问你什么时候来,你看看以后晚上要不要给你单开一个时间段?”
纪时摇头,“算了,太累了。”
“要我说,你就该早点回来帮你爸。”纪总洗完爪子,从洗手间跑出来,陈女士跟在后面,一边擦手一边加入父子俩的对话,又指挥丈夫,“快去洗澡,出来我给你贴膏药。”
电视里新闻主播在说天气,纪时没听,转脸问道:“我爸又怎么不舒服了?”
“冷空气又来了,腰腿疼呗,年纪大了很正常。”陈女士摆摆手,表示问题不大,“待会儿做个温针灸就好了。”
她不学医,但在纪家耳濡目染几十年,纪未柊说哪里她扎哪里还是可以的。
纪时听了母亲的话,哦了声,难得的沉默下来。
回来啊……
几乎一样的话,也出现在省中医脑一科的病房里。
魏繁星独自一个人在容城工作,脑出血毕竟不是小事,不可能不告诉家人,于是冯悦征得她同意之后,将她住院的事告诉了她的父母。
很快,魏东来和周妙夫妻俩就放下工作从老家临水赶来了容城,看到躺在病床上虚弱憔悴的女儿,周妙的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你怎么……去年才住院,今年又住院,你赚的工资够交住院费么?”她擦着眼泪,声音哽咽。
魏东来站在她身后,拍拍她肩膀,红着眼眶问女儿:“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以后不要这么拼啊,工作又做不完。”
魏繁星刚打完针,窝在被子里,看着面前的父母,乖巧地嗯了声。
“这是意外嘛,我以后多注意就不会有事了。”
周妙一个劲地擦眼泪,她以前总觉得女儿在大城市的大医院当医生是一件特别体面特别值得骄傲的事,她知道很辛苦,可是年轻人不都这样么,哪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的呢,年轻的时候吃苦了,攒下资本,以后才能有好日子过不是么?
可是去年魏繁星受伤住院,医生跟他们说,繁星的身体不好,心脏功能和血压都不好,这次又伤了肺,要是养得不好,以后还会有问题,两口子顿时就慌了。
医生安抚他们,说很多年轻人都有这种问题,不用太担心,可是又怎么可能不担心。
思来想去,终究是惹不得,周妙劝她:“要不然你辞职,把房子卖了,回临水去吧,咱们那儿小地方,工作压力没这么大。”
魏繁星愣了愣,啊了声,“可是我们医院很好啊,为什么要辞职?”
三甲医院的大平台,有着无数的机遇,还有在这里能接触到的名师名家,还有单位可以提供的进修名额,晋升空间,学术环境,每一样,都是家乡医院无法给予的。
魏繁星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自己放弃这个岗位。
“再好,也比不过你的身体。”周妙劝她,“在我跟你爸心里,最要紧的是魏繁星,不是魏医生,病人没了你还有别的医生,我们要是没了你,这个家就散了呀!”
“万一哪天你真的猝死了,我跟你爸还活不活啦?”她用手背擦着眼泪,声音哽咽起来,“我跟你爸辛苦一辈子,辛苦干活攒点钱,就是想让你过得轻松点自在点,可是你这样……”
挣点钱全看病吃药了,有意思么?
魏东来拍拍妻子的背,跟着劝:“星星,你考虑一下妈妈的意见,好不好?我们知道你想当一个好医生,回临水的医院也可以啊,或者你在容城换个社区医院,压力也没这么大,对不对?”
其实现在因为种种原因,社区医院承担了很多基础医疗任务,计免、疫苗、儿保、妇保等等,也不算很清闲,但总的来讲,的确比在三甲医院要轻松些。
所以有时候魏繁星会听有同事吐槽想调去社康,“医生的尽头是社区。”
想到这个,她嗯了声,想先把母亲的情绪稳住,便应道:“我会考虑的,妈你别难过了。”
“……我就是忍不住。”周妙擦干眼泪,又连忙问魏繁星要不要喝点水之类的。
魏繁星点点头,因为她现在必须绝对卧床,不能坐起来,只能用吸管杯喝,为了将周妙的注意力从她的病情上转移开,她说起了自己的杯子。
“我这个杯子买咖啡送的,妈你觉得好不好看?”
“挺好看的,这个是你喜欢的那个机器猫吧?”周妙顺着她的话说道。
魏繁星点头,周妙就又问她明早想吃什么,说了一会儿这些,又说请护工的事。
周妙的意思是:“找不找都行,我在呢,我帮你洗澡就好了嘛。”
魏繁星现在起不来,偏偏又爱干净,清洁问题就只能暂时靠别人帮忙,闻言她顿时觉得苦恼起来,终于觉得生病卧床实在不方便了。
“……好吧。”她叹了口气。
周妙伸手拨一下她的头发,安慰道:“忍忍就过去了,可别为了洗澡就再搞出什么意外来。”
魏繁星点点头,问道:“那你们过来容城,家里生意怎么办?”
他们家在老家临水是开小超市的,做的是街坊生意,行情不好不坏,但那是一家人的生计。
魏东来道:“请了你姨夫他表姐夫的弟弟来做工,他先守着,等过几天你情况稳定了我就回去,留你妈在这儿陪你。”
魏繁星听了笑笑,伸手指勾勾周妙的,软声道:“那要辛苦我妈了。”
周妙拍拍她的手背,这个女儿啊,从小就温驯懂事,又体贴,她以前一直放心,可是现在却放心不下了,“跟你亲妈说什么谢,多见外。”
魏繁星住院半个多月,周妙陪了她半个多月,危险期过去之后,她的情况越来越好,终于可以出院。
“呐,出院小结。”冯悦办了出院手续,把她的出院小结拿过来,“回去以后还是要好好休息,别着急回来上班。”
魏繁星点点头,笑着跟她道谢,“这段时间辛苦你啦。”
“我是你管床医生,这不是应该的么,再说……”冯悦嗤了声,乜斜她一眼,“你说这话,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
魏繁星连连摇头,“怎么可能,你别胡说。”
“好啦,我开玩笑嘛。”冯悦拍拍她肩膀,“回去一定好好休息,等我下夜班了去找你。”
等周妙去结完住院费用,收拾好行李,魏繁星就可以回去了。
从住院部下来,横穿过前面的门诊楼,会快一点到门口。
走到门诊楼的门口时,周妙让魏繁星先等等,“我去买个水。”
她点点头,在大门边的角落站好,接着眼前闪过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是纪时。
他刚在急诊会诊完,“她想去我们科住院也可以,你们开单,我带她走。”
说完一转身,就看见魏繁星站在大门那儿,头发散着,一阵风吹来,她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
“出院了?”他笑着问了句。
魏繁星点点头,嗯了声,“你下来会诊?”
“肾综的,肾病科没床了,想去我们科住院。”纪时解释着,回头看了眼病人。
魏繁星又点点头,说了声辛苦,就没话了。
他们本来也不怎么熟,当然无话可说,只要一停下来就显得有点尴尬。
不过病人那边很快就准备好了,纪时过去接了病人,直接就往住院部回去了。
魏繁星站在原地,看了眼他的背影。
第四章 魏繁星说要回老家工作了。……
不知道是不是省中医今年流年不利,魏繁星出院回家的第三天,麻醉科传来噩耗,一位麻醉医生在下夜班时突发心梗去世。
俗称猝死。
“听说他连续上了三十六个小时班。”冯悦下夜班,带了菜过来跟魏繁星吃火锅,说起这件事。
她涮了一块肥牛,抬头看了眼魏繁星,“所以你知道你当时有多危险么?”
一个不小心,脑出血就能把她带去见阎王爷。
魏繁星抬手蹭了蹭鼻子,“……我知道,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我命大嘛。”
顿了顿,她又问:“那医院怎么说,给他家赔多少抚恤金?”
“听说是五十万。”冯悦叹口气,“不多不少吧,但再多有什么用,人都没了,他儿子才两岁。”
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突然失去支柱,毁灭可想而知。
魏繁星忽然想起那天,母亲拉着她的手,哽咽着说如果她没了,这个家就散了。
每一个人都很重要,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是这样的。
“阿悦。”她忽然出声,声音轻轻的,有些犹豫,“我妈说……让我辞职,回临水去,或者调去社康,你觉得……”
冯悦吃菜的动作一顿,豁然抬眼,隔着火锅的烟雾看向对面。
魏繁星的脸孔在汤锅升起的雾气里影影倬倬,看得有些不真实。
她张张口,半晌才道:“这事儿不要问我,得问你,你怎么想的?”
魏繁星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青菜,声音又低了点,“我怎么想……不是很舍得,两边都舍不得。”
她舍不得这份有前途的工,“我才聘主治还没多久呢,主任之前还说下半年让我去进修,要是走了,我还不知道下次机会在哪里。”
但也舍不得让父母操心,“我爸妈,特别是我妈,她胆子挺小的,我住院的时候,好几次半夜醒过来,听到她偷偷地哭,回来之后,她天天大老远去烧香,还打电话让我爸回乡下去拜拜我爷爷奶奶,叫他们保佑我好好活着。”
说到这里,魏繁星停了下来,深呼吸一口气,眨眨眼,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中学那回……她跟我爸好不容易陪我闯过来,现在都要六十岁人了,还要替我操心,我就觉得吧……”
她停了下来,再没继续说。
冯悦放下筷子,把电磁炉的火关小了,烟雾很快散开,她得以看清魏繁星的脸。
她跟魏繁星本科是同班同学,研究生同一个导师,工作后同一个办公室,认识十年,她已经彻底摸清魏繁星是什么样的人。
她永远沉稳温柔,只在熟人面前多话,却给人一种绝对可靠的感觉,特别是她笑起来时,清秀得略显寡淡的眉眼会被瞬间点亮,灵动明亮,让人如沐春风。
她也永远踏实上进,热心善良,交给她的任务永远完成得最好,托她帮的忙从来最让人放心,她也勤奋好学,主任每次表扬谁谁的论文因子多少,总有她的名字。
魏繁星实在是个很好的朋友,也是很有前途的同辈,她如果离开,冯悦会觉得很遗憾。
但是,“如果你决定要走,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会支持你。”
顿了顿,冯悦继续道:“其实出走不一定就不好,除了工作和学习,还有更重要的事,比如你的身体,比如你的家人,压力小一点的话,生活应该过得更舒坦点吧。”
“我都忘了上一次出去旅游是什么时候了。”
她说完,长长的叹了口气。
魏繁星又抬手蹭蹭鼻子,神色有点赧然,“其实我还担心一个问题,要是离开单位,我的房贷怎么办?”
容城房价日渐高企,魏繁星为了有个自己的小窝,选择了购买公寓,公寓的价格没那么高,而且房子的产权还是七十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