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时有繁星——山有嘉卉
时间:2021-11-10 00:23:13

  又因为是二手房,前房主着急等钱置换大房子,还让了几万块,魏繁星脑子一热,上车了,从此成了还贷一族。
  冯悦摆摆手,“你总不至于几个月就断供了吧?”
  魏繁星想想存款,觉得头大,“那不好说啊,万一我几个月都没找到工作,或者挂出去没卖掉呢?”
  “那就先跟家里借着周转周转。”冯悦觉得房贷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你要考虑的事,你想不想走,想好这个就行了。”
  魏繁星点点头,“……我再想想。”
  说是想想,这一想,就把一整周都想过去了,转眼魏繁星就又回到了工作岗位。
  体谅她刚出院还没完全恢复,主任让住院总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暂时不排她值班,于是她每天下午五点半以后就可以按时下班,慢吞吞地去赶地铁回家。
  复工第一周的周末,就是同事的追悼会,在医院的小礼堂举行,魏繁星特地早早就来了。
  在医院门口碰巧跟纪时碰上,他问了句:“身体好了么?”
  魏繁星点点头,嗯了声,然后顿了顿,才道了声谢:“……多谢关心。”
  纪时笑笑,没说什么,心里觉得她有点呆呆的,跟记忆里有点不同。
  都是要往小礼堂去,俩人同路,安静地并肩而行,魏繁星不知道纪时觉不觉得尴尬,反正她有点尴尬。
  尴尬了一会儿之后,她想要打破沉默,于是开腔:“那个……”
  说了两个字,又猛地多住,她没有想好话题啊,说什么呢?
  魏繁星抿着唇安静了片刻,发现他没反应,以为他没听见自己说话,忍不住松了口气。
  是没听见么,没听见好啊,他没听见就算是她没说过!
  然而纪时只是等了一会儿,没听她继续往下说,便有点疑惑,扭头来看她,“嗯?你刚才……想说什么?”
  魏繁星:“……”
  她没想到纪时还真的听见了,顿时有点囧,抿着唇一时间有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一时半会儿的,她实在想不到能跟纪时闲聊的话题。
  要是冯悦在就好了,她肯定能应付这样的场面,魏繁星在心里哀嚎。
  纪时看了她两下,发现她有些紧张,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垂着眼,视线一直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再看看她捏得发白的指节,顿时便反应了过来。
  他心里觉得好笑,想问她紧张什么,难道他是吃人的妖怪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是不是突然忘了要说什么?我有时候也会这样。”
  魏繁星听见他的话,愣了愣,眼睛忍不住连续眨了好几下,犹豫了两秒钟,果断点头,“……嗯,忘了。”
  就当是忘了,而不是自己无话可说被迫停下。
  哟,这回应得挺快,纪时继续在心里暗笑,然后格外善解人意地主动找到话题,“听说院领导给徐医生的太太安排了工作,在后勤处。”
  因过劳导致猝死的那位麻醉科同事姓徐。
  魏繁星哦了声,有些好奇:“他老婆之前没上班么?”
  “据说是孩子还小,需要照顾,而且家里老人身体也不好,帮不了忙。”
  “原来是这样。”
  魏繁星应完,点点头,又没声儿了。
  这才说了两句话,就又没话聊了,纪时这下终于忍不住叹气,魏繁星怎么变得这么少话了?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
  纪时忽然间便有些好奇,一个人要经历过什么事,才会变化这么大?
  还是说,他曾经见过的,并不是这个人真实的模样?
  他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走在旁边的魏繁星,见她低着头,安安静静的,想问什么,最后又没有问出口。
  好在这时候小礼堂已经到了,魏繁星一抬头就看见在门口等她的冯悦,忍不住松了口气,脸上随即露出笑容来。
  她抬头朝纪时说了句:“冯悦在等我,我先过去。”
  她笑起来时嘴角会出现一个若隐若现的小涡,眉眼弯出柔美好看的弧度,纪时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点点头。
  然后看着她步履轻快地走向冯悦,背影都透着轻松,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怀疑自己是否很吓人。
  同事的追悼会进行得很顺利,离开时魏繁星看见他的妻子,神色憔悴,鬓边似乎已经生出华发,不由得有些心酸。
  走出小礼堂,踩着林荫道上被阳光投射下来的树枝影子,有阵阵冷风吹过来,魏繁星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嗓子里出现淡淡的铁锈味,她咽了咽,又清清嗓子。
  “阿悦。”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声音低低的,“我准备找时间跟主任说离职的事。”
  她终于打心底里承认,在死亡的边缘走过一遭之后,自己也是害怕的。
  害怕自己还没来得及多看看这世界就去见阎王爷,害怕父母有一天像同事的遗孀那样满脸绝望,也害怕自己会后悔。
  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它不会给你任何后悔或者忏悔的机会。
  而魏繁星,确认自己不敢赌。
  冯悦愣了一下,很快就回过神来,伸手搭上她的肩膀,笑着道:“安啦安啦,逃离三甲说不定有别的机缘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至少我们会佩服和羡慕你的勇气。”
  “你现在的选择就是当下最好的。”
  魏繁星听了弯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嗯了声,“说不定我以后都不用值夜班了呢。”
  冯悦啧了声,“要真是那样你可就太让人羡慕了。”
  “祝你成功咯!”她说着拍拍魏繁星的肩膀。
  魏繁星又抿着唇笑起来,眼神里多了点期待,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也许会有好事发生呢,她想。
  到了周一,早上的工作忙得差不多了,她去找主任,说自己打算离职的事,主任很惊讶,问:“为什么?”
  魏繁星给的理由是身体不好,已经无法承担现在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所以想要换个环境。
  主任劝道:“那也可以申请调去行政或者后勤部门,没必要真的离职,咱们医院这样的单位,你出去了再想进来,是难上加难。”
  “我知道的。”魏繁星点点头,视线一直看着面前黑胡桃木色的办公桌桌面,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其实我是想回家那边工作了,可以离家近一点,爸妈也能放心。”
  主任听了沉默半晌,问道:“你跟家里人商量过了么?”
  魏繁星又点点头,“已经商量过了的。”
  “那好吧,你去人事科走一下程序,等把病人都出了,跟大家交接一下再走。”主任叹口气,表示尊重她的选择,又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魏繁星嗯了声,抬起眼,认真地道:“多谢您这几年的关照。”
  离职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魏繁星在省中医院的工作进入倒计时。
  纪时是偶然知道她要离职的消息的。
  那天他正好去人事科交一些材料,刚进去就听见两个同事在说话:“脑一的曾主任是不是说今年他们科要多招一个?”
  “是啊,魏繁星要走了,又多缺一个人了呗。”
  “你说魏繁星为什么要走啊?”
  另一个同事还没来得及回答,纪时就已经脱口问了,“魏繁星要走,是辞职?”
  两个人抬头一看,见是纪时,立马就笑着点点头,“是啊,前天才说的,魏繁星说要回老家工作了。”
  纪时微微一愣,“……为什么?”
  同事解释道:“说是因为身体不好,而且想回去照顾父母。”
  纪时听了,先是哦了声,然后脑海里忽然间闪过一个久远的画面。
  年少的魏繁星,浑身上下洋溢着健康的活力,远不似如今的瘦弱,她的身体,已经这样坏了么?
 
 
第五章 (增加备注)   咱们都是学渣,后……
  从人事科回到办公室,纪时坐了一会儿,盯着电脑看了半晌,然后回过神,伸手退出病历书写的页面。
  在搜索栏里输入魏繁星的名字,按照患者姓名检索,搜出好几个同名同姓的病历,纪时看了一会儿,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两个。
  一个是去年ICU的出院病历,一个是前几天在脑病科的。
  对于魏繁星的状况,从两份病历记录中便可窥见一斑,首先是两份病历都有记载的,比如症见心悸、胸闷、乏力,心电图显示她有早搏,心功能评定是1级,既往有心肌炎病史,入院的血压都比正常略低。
  两份病历中也有不同的记载,一份提到她因为肺部受到外伤进行手术,需要注意肺气肿的问题,另一份则提到她是出血性脑卒中,出血部位在颞叶,治疗过程中出现过轻微肺炎,但应用抗生素后很快没事。
  如果不是认识魏繁星,纪时很难相信这居然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性会有的病史记录。
  她这破身体状况,还是换个轻松点的岗位,好好养着,还能期待长命百岁。
  纪时在心里叹气,摇了摇头,听到同事问他:“纪时,你在看什么,病人很麻烦?”
  “……啊、没事。”纪时回过神,应了声,伸手退出病历查找,又回到老年病科的界面。
  点击鼠标的“哒哒”声里,他脑海里忽然间闪过晚上临睡前母亲帮父亲贴膏药的画面。
  从前会把他架在肩膀上去看花灯的高大男人,原来已经在岁月里老去,变成小病小痛不断的老人,却还要支撑着一份偌大的家业。
  回春堂,那可是他们老纪家打高祖父时就创办的老字号啊。
  纪家祖上是出过宫廷御医的,但在父辈的口口相传中,这位祖宗并没能在宫廷里待多久,很快就因为得罪了贵人被撸了职务,回家以后就在一家老字号当坐堂郎中,再后来,到了纪时的高祖父这一辈,才攒了点家底开了个药铺,就是回春堂的雏形。
  等到纪时的曾爷爷接手回春堂,没多久就改朝换代,已经是民国了,1919年新文化运动中,中医被列为旧医,被依法取缔,回春堂的郎中不再坐诊,学徒也大多遣散,只是卖些成药丸聊以为生。
  当局政府要废除中医,于是余云岫借势发难,在1929年国民政府卫生部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上,臭名昭著的“废止中医案”得以通过。[1]
  此事让中医学界震动,当时著名的医馆叶开泰,派出管事陈让泉和请愿者一起前往南京,舌战余云岫,据理力争,迫使当时的卫生部长薛笃弼当众表态,我们没有歧视任何一方的意思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云云。
  尽管“废止中医案”在业界抗争下被停止,但传统医学的还是处境越来越艰难,为了生存,中医学界开始被动或主动地接受科学化和西医化改造,建国以后,1950年卫生部召开第一届全国卫生会议,会议出台了一整套措施来围剿消灭中医,主要人物之一就是余云岫。
  三年后,中医学界更显一派萧条,回春堂也不堪重负,差点就倒闭。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在总理的关怀下,全国成立了五所中医药专门院校,培养专门的中医药人才,中医药事业开始出现春天。
  纪时的爷爷是纪家当时的老来子,当时就跟兄长们一起去读了专门学校,准备回来后继续行医,好将回春堂重新做起来。
  但好景不长,七十年代中期,卫生部又重新被反中医派执掌,一朝天子一朝臣啦,中医药事业再次遇到了拦路虎,一直到80年,才确立了中医、西医和中西医结合三只力量长期并存的指导方针。[2]
  82年衡阳会议,因为会议精神没有最终贯彻执行,中医争取了三十年才争取到的独立地位就此无声无息。
  此后一路医疗管理体制改革,中医药在曲折中艰难发展,就像一粒掉在石缝里的种子,艰难的顶开头顶的巨石,慢慢探出头来,在这个世间绽放一点盎然绿意。
  回春堂也在这夹缝里慢慢稳定下来,有了稳定的客源和药材供应商,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2015年年底,人大第一次审议《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医药法(草案)》当天,师爷孟李秋一个人,搁家里偷偷喝大酒,喝得醉了就开始哭,家里保姆阿姨吓坏了,打电话把纪家一家三口叫过去,纪时看着他抱着父亲纪未柊呜呜地哭:
  “三十多年了啊,我们终于要合法了啊,终于可以告诉祖师爷,咱们又可以堂堂正正地救人了……”
  三十二年前的1982年,中医药立法首次提起,三十二年后的2015年,千呼万唤始出来。
  这三十二年里,多少前辈都走了,当时纪时的爷爷也已经走了五六年了。
  到了今时今日,中医药有了政策扶持,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群众基础,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行业总是在完善和前进的,回春堂和回春堂里的人,都是其中最普通的见证者。
  但是还能看多久呢?当纪时意识到作为管理者和中流砥柱的父亲已经渐渐老去,终究有一天会无力为继时,他心头就浮现出了这个问题。
  桌子上今年国医节医院搞活动抽来的笔筒上,李时珍的画像仙风道骨,纪时就这样,增添了心事。
  下班的时候,他在电梯里见到魏繁星,愣了一下,又想起看过的她的病历。
  便问了句:“听说你因为身体关系辞职了?”
  魏繁星原本还有些发呆,闻言回过神来,点点头,有点奇怪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不会大家都知道了吧?”
  就像大家都知道她脑出血了一样,她辞职的事也全单位都知道了?
  那这也太可怕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纪时,生怕他点头,纪时顿时就乐了,连忙摇摇头,“不是,我就是刚好去人事科交材料,听他们说了一嘴,你们科申请今年多招一个人。”
  原来是这样,魏繁星忍不住松了口气。
  纪时侧头,脖子微微低了一下,视线落在她白皙的脸孔上,除了看起来有些瘦弱,其实并不太能看出来她的身体有多不好。
  但他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以前、你怎么会得过心肌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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