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侧身望向窗外,江恕倏的松开了手。
烟火美丽,却只是短短一瞬,耳边再安静下来时,常念听到江恕语气平平地说:“我有事要同叙清商议,明珠会上来陪你。”
这话,像是在退让。
常念顿了顿,在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开口道:“江恕。”
江恕步子微顿。
常念走上来,从身后紧紧抱住他,安静抱了一会,才闷声道:“那些事你既然都知晓,便也知我早拒绝了他,父皇赐婚前,便并无什么牵扯不清,遑论我们成亲后,每日朝夕相处,若我有二心,待你不诚,你也断不至于今日才察觉。”
“我之所以不提,自是不想徒生是非,况且当初你知晓我与舒衡有这段过往还向父皇求娶,不正是心中明白我们清白并不介意的吗?为何今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却忽然生了芥蒂?”
江恕静默。
他也问自己,怎么时至今日才计较起往事来,每回想一遍几乎要乱了心智。
起初,他甚至连常念心里装着谁都不在意。
为了西北安宁和江家权势永固,他需要一个皇族公主,需要与皇家联姻,仅此而已。
随后赐婚成亲,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唯一没预料到的,或许是常念。
她是端庄温婉的公主不假,人前落落大方,高贵优雅,平素一口一个夫君唤得沁甜,时不时扑到他怀里要亲亲要抱抱,生气了要哄,不高兴了要哭,成亲短短半年,竟发生数桩匪夷所思的事,荒唐至极。
倘若求娶前,江恕知道会发生这些,或许会迟疑,西北军政大事如山堆积,他没有时间更没有耐心去应付这样的娇娇女。
只是这个假设不存在。
他心觉既娶了她,自该护她平安喜乐,尽力满足她所有,不知不觉,该给的不该给的,全给了。
好像她哪日在天上捅出个窟窿,回来哭闹撒娇一番,要他去填平,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时至今日,江恕却惊觉,他竟会在意,会嫉妒,在意那点飘渺过往,嫉妒舒衡那个跌落神坛一败涂地的废人。
他宁远侯何至于?
责任里是没有嫉妒的。
有什么东西将近浮现眼前,又被他漠然压下。
江恕欲扳开抱紧在腰腹的雪白柔荑,轻描淡写地道:“我只随口一提,不必当真。”
听这话,常念哪里会信,要比力气她自是比不过这个高大的男人,索性撒开手,跑到前头紧紧关上门。
“不许走!”常念后背抵在门口,目光灼灼看向江恕。
江恕无奈道:“阿念,别闹。”
常念道:“谁要跟你闹?是你话没有说清楚,日后我不想因这事同你吵架闹别扭。”
“不会。”江恕上前来,握住她单薄的肩,“我叫明珠上来陪你。”
“我不要!”
两相争执间,常念的披风系带松了,披风随之掉下,大开的窗扇不断拂进冷风,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江恕脸色一沉,俯身捡披风起来重新给她穿上。
常念吸吸鼻子,嗡声唤:“夫君。”
江恕垂眸将披风的两条系带缠绕打了个结,没作声,她便又拖着长长的尾音唤:“夫君。”
“夫——”
“嗯。”江恕拿她没法子了。
常念这才笑了,酝酿好的泪珠子莹在眼眶,欲掉不掉,她认真解释说:“那话我真是无心的,谁叫那日刚从军营回来,遇着那糟心事,我还不能有点小情绪了?你不要当真嘛,这是咱们俩的事,可与舒世子无关,以后我们都不提他了好不好?”
她抱住江恕一个胳膊轻轻摇了摇,“好不好嘛?”
江恕凝视着她朦胧的泪眼,仿若他再不回话,那泪珠子便要掉下来了。
罢了,跟她计较什么。
原本也是他没有文人风雅,才遭了她的嫌。
“好,依你还不成,过去的,不提了。”江恕终于开口。
常念抹了抹眼睛,又问:“当真不生气了?”
江恕瞥她一眼,语气风轻云淡:“有什么好生气的?”
“噫!”方才来质问她倒是凶得很,不过眼下嘛,常念懒得揭穿他,琢磨起另一件事来。
江恕怕不是真真痴恋她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言行举止才变得这样反常?
越琢磨越是这么回事。
不然好端端的他提舒衡干嘛?定是放花灯那时她沉默,叫他误以为是有意隐瞒,而后又不知从哪听到她有口无心的一番糙汉论,这不,一环扣一环,吃醋了。
常念心里美滋滋,踮脚起来拍了拍江恕的肩膀,一本正经道:“放心,我定是从一而终,生死相依,绝不叫你痴心错付。”
江恕漠着脸,抬眸看向窗外夜景,常念也不在意,想着,又抱抱他,软声哄道:“侯爷,我虽总将糙汉挂在嘴边,却从来没说过不喜欢啊,你仔细回想回想,我亲你的时候,抱你时候……我夜里也是抱着像火炉一样暖烘烘的糙汉睡觉呢!”
江恕唇角微动,终是将视线收回来,垂眸看着常念在他怀里胡乱拱,他看见她绯红的耳朵,半响,无声地笑了。
江恕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没有戳人的粗短胡茬,才俯身下来,亲了亲常念水润的樱唇,他将她抱到窗扇旁的桌案放下,带着一层薄茧的粗糙掌心没有去碰她白皙的脸颊,而是握在披风之上的肩膀,珍重地,再亲了亲。
常念说的不错,宁远侯确实没有赏美景的雅趣,也不会吟诗作对,在雅间短短半个时辰,将她的嘴唇都亲肿了!
今夜她对月发誓,日后再不说他是糙汉了
第73章 二更 明珠和叙清
“常言道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常念这么说着, 拉江恕下了高楼。
茶馆那热心的小二招呼说:“殿下慢走,侯爷慢走!下回再来啊!”
常念心想下回再不来了。出了茶馆,夜晚很凉, 她小心将披风后的帽子戴起来, 在门口左右看了看方向。
其实她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回府的方向。
江恕俯身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一面问:“还想去哪里?”
“回府。”
江恕动作一顿,常念垂着脑袋,手指有意无意地捻过红唇,胡乱找了个借口:“出来这么久, 祖母会担心的。”
江恕笑了声,老太太这会子说不准在哪玩叶子牌呢。他说:“依你。”他握住她凉凉的手,往右侧方向去。
康定街与侯府所在的定安街不算远。她们慢悠悠地走回去。
明珠和叙清从棋坊出来, 正见着二人的背影,明珠俯身问叙清:“我们过去吗?”
叙清滑动轮椅,默了默, 才道:“去吧。”
明珠笑了,把怀里的棋盘交给叙清,而后帮他推着轮椅,不经意地解释道:“这样快些。”
周围人群熙熙攘攘, 都是成双结对出来游玩的, 她们各自说笑着,目光停留在绚丽夺目的兔子灯和摆有各式各样小物件的货摊上, 来往穿梭而过, 似乎没有谁注意到这样特殊的她们。
叙清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明珠心底藏着一点欢喜,说:“上回我说错了,其实殿下是很好相处的人, 倘若日后有机会,我想跟殿下去京城看看,也想去皇宫看看,她们说京城遍地权贵,像是金子,还说宫里的娘娘都好漂亮,殿下生得这样美,想必艳绝六宫的虞贵妃更是美人坯子。”
知道叙清不会应答,明珠只当说家常话。不然两个人这么走着,一句话不说,多尴尬啊?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的。
虽然叙清确实不怎么答话。
两人行至一家脂粉铺子时,两个年纪五十上下的妇人说笑着从铺子里走出来。她们一眼看见推着叙清的明珠。
身着蓝色衣裙的妇人皱眉停在原地,和善的面容浮起些许不悦,另一身着烟灰色妇人上前道:“明珠?”
明珠依言看去,却先看到不远处她的母亲,一时间,整个人都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僵硬着回道:“陆伯娘好。”
陆伯娘正是身穿烟灰色衣裳的妇人,她快步上前来,好奇的视线打量着叙清,“这是叙大人吧,几年不见,你和明珠倒是还像小时候,总爱黏在一起,唉,可惜了。”
叙清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握在棋盘上的手指却是瞬的攥紧,又忽而放松,握着轮椅向外滑动了些,他滑到明珠的斜前方。
明珠怔怔地站在原地,望他一眼,却发现他看向她的母亲。
叙清仍是温润清俊的模样,向宇文夫人颔首问候:“师母。”
宇文夫人不吭声,终于走下来扯扯明珠,语气责怪:“不是说出来和殿下赏月?怎么跑这来了?”
明珠张了张口,听见叙清温声说:“恰好遇上,还请师母放心。”
宇文夫人不冷不热地应一声,转头向陆伯娘歉意一笑:“天色不早,我便与明珠先回去了,咱们改日再来逛逛。”
陆伯娘附和着说好。
明珠匆匆看一眼叙清,她欲上前将那棋盘拿走,不若他拿着棋盘又滑轮椅,定是不便,要是棋盘掉了就糟糕了,可正和陆伯娘说话的宇文夫人忽然用力拽了她一下,“去哪?”
陆伯娘见状,识趣地先走一步了。
宇文夫人冷着脸,拉明珠回去,明珠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仍在原地的叙清,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叙清垂着眼眸,在喧闹人声里静默。
此番,他本没有回银城的打算,中秋这样的团圆节日,他早就不过了,时越会抽空来跟他喝两杯,不算孤寂。前两日江恕派人来接他,他不好驳了宁远侯的面子,这才临时回了银城,他打算明日就离开。
今夜出来,是提前为宇文先生挑副棋盘作生辰礼,倒也没想到会在棋坊遇见明珠。
几月不见,明珠还是那样温柔,见到他便笑了,她说: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叙清不觉得宁远侯有那份闲心思操心这些琐事,或许真的是巧合。他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白玉镯子放到轮椅一侧的暗格里,才说:好巧。
其实宇文先生的六十寿辰是半年后,明珠的生辰却是几日后。
随后她们便自然而然地在棋坊转了转,看两位老掌柜下了盘棋,直到棋局结束,遂才出来。
凑巧遇见明珠是意料之外,半途遇到师母,倒像是预料之中。
夜市接近尾声,街道上游人渐少了。
叙清慢慢滑动轮椅,打算回府,他独自滑到小巷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忽然停了下来。
是明珠吗?
会是她吗?
他转身,只看到几个穿布衫的孩子跑过,尾后有一个妇人拿鸡毛掸子追着。
“你们几个混球,这都多晚了?还不晓得归家!赶快给我滚回去睡觉!不然叫你们爹拿大棍子来!”
明月照着冷清的小巷,光辉送着她们远去,耳畔逐渐安静下来。
不知怎的,叙清笑了笑。
大晚上的,她一个姑娘,还跑出来做什么。
怕是他疯了,才有这样的念头。
高墙上一个蓝衣青年一直跟着这抹清瘦的身影远去,没有主子吩咐,就这么默默跟着。
叙清回到叙府时,浓云早已遮住了月亮,灰暗的夜里,府门口有抹微弱的灯光。
叙清似有所感,远远看去,一瞬间,直接僵在原地。
看到他,那抹微光也动了动,试着走近些,而后跑过来。
是明珠提着灯笼。
她额上冒了汗,跑到叙清面前,气都没喘匀,便道:“母亲近日风湿痛,脾气不好,今夜……你别在意,她平时也总这样的,我和父亲都说让着她。”
叙清紧紧攥着轮椅扶手,压抑的低声几乎是克制不住的发颤:“你还出来做什么?若是遇到歹人怎么办?怎么还是不懂得保护自己?胡闹!”
明珠许久没听他说过这样多的话,就像小时候,叙清最唠叨,她回头看看她的婢女,笑道:“你忘了吗?音枝是你亲自选的,有些功夫在身上,就算遇到歹人也——”
“明珠!”叙清抬眸看她,隐藏在黑夜里的眼神复杂极了,他欲言又止,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却是缄默,唤一声:“九州。”
隐匿在黑夜的蓝衣青年神不知鬼不觉地现出身形,“大人。”
叙清吩咐:“送她回去。”
明珠急忙道:“等等!”
九州迟疑一会,又退下。
音枝也退到一旁。
夜色笼罩的空旷处,明珠与叙清对立。
半响,叙清才开口,他声音复又温和,没什么情绪起伏:“明珠,你是该去外面广阔的天地看看。”
明珠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叙清说:“京城遍地权贵,那样的风水养育出的世家公子远比西北的要儒雅随和,他们有才学明事理,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往后平步青云,是意料之中。”
明珠明白过来了,急急解释道:“我那时候说想去京城看看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那些西北没有的繁华,而不是独自留在那里!”
叙清看着她,笑了:“明珠,你知道我去不了,也不会去。”
“我……”明珠的视线匆匆掠过他残缺的双腿,喉咙一哽,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倘若有机会,我更不是一定要去…”
“好了。”叙清无力地打断她的话,低了声音,去哄:“明珠,我没有怪你,也没有多想,想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无需顾忌我,知道吗?”
明珠垂头不说话。
他早在她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根脉相连,她怎么能不顾忌他啊?
过几日,就是她十八岁生辰了。
殿下说的对,她真的没有几年可以等。家里会为她安排亲事,街坊邻居会议论她的闲话,她不能再这样温温吞吞的含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