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徐夫子将身体投进讲台上老旧的大藤椅,取出经书,开始一轮催眠的“炁者道之本真也无净无不净不垢亦无不垢弗何存乎亦弗何不存乎”。
春意融融,黑檀清幽。
颜乔乔懒懒打个呵欠,趴到书案上,用软垫枕住胳膊肘,头一歪,顷刻进入梦乡。
*
这一觉睡得有些不同寻常。
迷糊间,颜乔乔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她发现身体似乎隐隐有些变化。
她半梦半醒,依照从前死记硬背的方法沉浸心神,感应自身经脉。
须臾,便“看”到细丝一般的断续气流游走周身,泛着极淡极淡的碧色光芒。
感受玄妙,难以言说。
‘入道门初阶?’
这,便是顿悟道意之后,踏上修真之途的第一步。
道意是人体勾通天地灵气的桥梁。凝聚道意,周遭的天地灵气便会聚来,以道意为引,纳入身躯。
当体内灵气足够疏通周身经脉,便是筑基。
顿悟之初,初学者很难维持住道意,天地灵气还未聚拢便会散去,能够纳入体内的少之又少,忽略不计。
颜乔乔前两日已试过许多次,道意维系的时间总是太短,远远不足以聚来灵气并将其吸纳。
而昨夜……
昨夜凝聚道意时,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忧心公良瑾的伤势,尽力施为而已。没想到无心插柳,竟然收获了满满,哦不,细若游丝的第一缕灵气流,点亮了周身经脉,于半梦半醒之间成功筑基。
颜乔乔激动不已,盯着体内星星点点游走的微弱灵气流看了又看。它们每发出一线星光,她的心情便随之雀跃欣然。
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收集一堆亮晶晶,却又有着十倍以上的满足感。
颜乔乔盯着绿晶晶发起了痴。
“乔乔,乔乔!”
“别吵。”颜乔乔沉浸感被打断,满心不爽。
“嗯!哼——”是徐夫子的声音。
颜乔乔一个激灵坐正,双手立起书本,摇头晃脑,仿佛刚刚只是正巧把脑袋划拉到了书本底下。
“呵,拿反了。”徐夫子冷冷笑道。
颜乔乔:“!”
急急把书本上下对调。
这一动,便察觉上当——方才根本没拿反,此刻倒是真反了。
“……”糟老头子坏得很。
“睡眠质量不错啊。”徐夫子阴阳怪气,“叫老夫好生羡慕。怎么,有没梦到筑个基啊?”
颜乔乔一听这话就很来劲:“夫子料事如神!筑了筑了。”
“?”
“啪!”戒尺摔在她的案桌上,徐夫子吹须怒吼,“你脸皮呢!”
颜乔乔汗颜:“真就筑基了,夫子。”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睡觉筑基啊?啊?”他冷笑着,点了点拍在她面前的戒尺,“喏,测灵戒尺。测给我看!”
一副‘亲手送你上断头台’的表情。
颜乔乔有点不好意思,讪讪探出手指,点在测灵戒尺上,聚了聚道意。
须臾,只见白惨惨的尺子上幽幽亮起了莹莹绿光。
入道门,初阶。
窗边姐妹:“……”厉害了我的宝。
众学生:“……”啊这,啊这,从她顿悟到现在,满打满算还不足三天吧?!
徐夫子犹在望天冷笑:“老夫教书育人多年,竟从未见过像你这样……”
忽然察觉周遭气氛有点不对。
他将目光缓缓落向测灵尺。一怔之后,徐夫子猛然击掌,“……像你这样连睡觉都不忘学习的好学生!这,才是态度认真的典范!”
众学生:“……”
颜乔乔:“……”
您老这见风使舵的功夫,当真令人击节惊叹。
第18章 仁君之道
春日的暖风拂过黑木楼,透过窗棂,送来厚重书香。
满室学子交头接耳,细声嘀咕。
隐约可听见“三日筑基”、“天资绝艳”、“前所未有”、“投池睡觉”等闲话。
当然,其中也夹杂着几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点评,譬如秦妙有便在若无其事地为旁人释疑,轻轻柔柔道,“学业的事情,还是要脚踏实地才好,私底下苦心经营许久,图个昙花一现的虚名,又有什么意义。”
经她这么一说,跟屁虫们立刻便恍然大悟。
“不错不错,道意岂是说顿悟就顿悟,筑基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必定老早便筑基了,藏着掖着想要一举夺人眼球呢!”
“就是就是,虚荣浮躁之人,终究是走不长远!”
“她哪里是在课堂睡觉,都是装的!”
秦妙有听着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便又柔声开口:“你们也别这么说,且看颜师妹何日晋级中阶吧。若真是天纵奇才,指不定也就数日的功夫,比我可厉害得多了。”
颜乔乔那厢正在谦逊地抱拳拱手,“哪里哪里,一般一般,不敢不敢,没有没有。”
听到秦妙有这话,颜乔乔赶紧朝她遥遥一揖,“借你吉言,多谢多谢!”
秦妙有:“……”什么草包东西,就听不出来是在嘲讽她么?
就好气。
*
傍晚时分,颜乔乔老实到万阵台受训。
见到院长时,小老头正躬着腰,一脸嫌弃地翻动那两筐字帖。
“这一摞临摹的什么东西!”他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己看看,最后这几个,像少皇瑾的字么,像么像么!”
颜乔乔心虚地凑上前,从院长手中接过字帖,仔仔细细端详。
“这不是像,是一模一样啊院长。”她很不服气地辩道。
小老头把烟竿磕得梆梆响,“看看起势,看看笔锋,看看转笔轻重,还有口字这一拐,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有模仿出人家万分之一的风骨么!看看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
颜乔乔:“……”
实不相瞒,清晨她打了个瞌睡,最后这一摞“知”,正是出自少皇殿下本人之手。
看来院长大人的审美水平已被她荼毒得不轻,连真货和赝品都分辨不出了。
这话,颜乔乔可不敢说。
“嗐,您说得太对了!”她痛心疾首地握起拳头挥了挥,把脚往地板上重重一跺,“是我态度不够端正,是我心存侥幸想要浑水摸鱼。您浪费心力教导我,我还不忿不服,巧言狡辩,丝毫也不知悔改。心思整天不放在学习上,就知道使小聪明,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将来有我后悔的时候!”
院长:“?”
话都被她抢光了,叫他怎么训?一时竟是心头空茫,双目失神。
颜乔乔再接再厉:“能混则混,得过且过,不思进取,实在是难成大器也!真真是本院最差的一届!”
一听这话,院长可不乐意了,当即冷笑道:“三日筑基的天才说出这话,是笑我昆山院无人?”
颜乔乔:“……啊这,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呵!”院长挑高双眉,优越抚须,“那你可就得意太早了,知道少皇瑾是多久筑的基么。”
颜乔乔好奇地眨眨眼睛,把双手老老实实垂在身侧,洗耳恭听。
院长把头仰得只剩两只鼻孔,缓缓竖起一根手指。
“一日?”
“一息!”
颜乔乔震惊:“殿下好厉害!”
“所以……”小老头悠悠眯眼,“你确实是我门下最差的一届——毕竟老夫仅有过少皇瑾一个亲传弟子。”
颜乔乔:“???”
这个角度令人始料未及。
不是,等等,院长真要收她为徒?
院长捋了捋白须:“唔,因材施教,这个老夫最在行——既然抄书对你道意大有助益,那便再来十……”
颜乔乔急道:“老师,咱不能揠苗助长啊老师!”
小老头挑眉:“你就不想奋起直追,叫旁人刮目相看?你就不愿偷偷努把力,然后惊艳所有人?你就不想让那些嘲笑过你的人啪啪被打脸,个个悔不当初?”
“老师。”颜乔乔欲言又止,“……做人不能太攀比。”
“……”
*
颜乔乔被打出万阵台,回到赤云台。
她站在廊下叹了半天气,然后不情不愿伸手调整了唤醒铃的时辰——卯时起。
明日天不亮就得到清凉台煎药。
她垂下脑袋,耷拉着双肩挪进屋中。
月老祠事件证明,她愿意为殿下付出自己的生命。
可是为了殿下早起,她却不甘不愿——由此可证,早起比要命更要命。
她爬上床榻,闭起眼睛,拉被子蒙住了脑袋。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颜乔乔:“???”
她睁大无神的双眼,望着帐顶。
“睡啊!明日要早起!”
又一个时辰匆匆流逝——但凡要早起,必定睡不着。这当真是颠簸不破的至理。
直到唤醒铃响起之前,颜乔乔总算是短暂地眯瞪了一会儿。
铃声响时,她梦见自己迷迷糊糊下了榻,出门走到木廊上,抬手捏停响铃。
“……嗯?”左捏右捏,它仍在叫唤。
“坏掉了?”拽下来甩了甩,它还在叫唤。
“好烦,好吵。”将它摔到廊柱上,碎成两片,依旧在响。
这下颜乔乔总算意识到不对劲,睁眼,起床,行尸走肉般飘出屋外,捏铃——不响了。
她打着呵欠,用凉水洗漱勉强醒神,然后出发前往清凉台。
*
颜乔乔抵达清凉台时,公良瑾早已坐在殿中批阅文书。
他抬眸,颔首,“早。”
“殿下早。”
公良瑾的视线在她青黑的眼底顿了顿,“修行并非一日之功,不必操之过急。”
颜乔乔:“?”
她觉得有必要解释几句:“殿下,昨夜我没有偷偷修行,我只是睡不着。”
公良瑾不置可否,淡笑道:“三日筑基,恭喜。”
说起这个,颜乔乔忍不住问道:“院长说,殿下您顿悟之后,一息便筑基了?”
他含笑摇头。
“院长居然骗人?”颜乔乔愕然睁大了眼睛。
“顿悟仁君之道,便可直达宗师之境。”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就像在说窗外天气。
“?!”
颜乔乔听到自己下巴发出“咔嗒”一声响。
筑基之后,需要吸纳大量灵气,缓缓晋阶入道门中阶、高阶,圆满之后突破屏障,晋入先天境,修至先天境圆满,才有机会冲击宗师境的屏障。
自筑基起,三十年能修成宗师的修行者,已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而他只用了……一息?
“殿下您是宗师境强者?”颜乔乔神智恍惚。
“是,也不是。”公良瑾眉目平静,“仁君之道,只增道意,不惠及己身。”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所以殿下的体弱之症依旧不得缓解。易病,也易伤。
国之重器,精致脆弱,却又所向披靡。
……等等,这是绝密吧?
“不可为外人道。”他气定神闲,提起笔来继续批示公文。
一点也不像刚透露完天家秘事的样子。
“遵命!”
颜乔乔心头激荡不已,涌动着浓郁厚重的情愫,大约便是“得主君信任,臣感激涕零无以言表”的拳拳之心。
她盯着他的肩膀,指尖背在身后,春生道意瞬间萌芽。
她暂时还未找到维持“夏长、秋收、冬杀”的捷径,只能逮着一个春生使劲薅。
犹豫片刻。
“殿下,”她不好意思地用足尖蹭了蹭深青色的地毯,“我就在这儿煎药可以吗,保证不发出声音打扰您。”
公良瑾笔触微顿,缓缓抬眸。
颜乔乔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正要行礼退下,听他淡声开口:“可。”
黑眸清澈温和,白衣极衬他,似珠玉,似雪泉。
如他这样的人,若是拒绝,便当真没有半丝转圜余地。
颜乔乔松了一口气,愉快地弯起眼睛,笑得像只偷到油吃的狐狸。
药童送来了煎药器具。
紫金泥药炉中飘出淡淡的苦香,颜乔乔时不时用小药扇挥出几缕清风,维持不变的火候。
道意每每变淡,她便及时抬头,瞥一眼公良瑾的肩膀。
时而在心中加加戏——‘殿下带着伤还要处理公务,当真令我心如刀割,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酥酥麻麻的细碎感受自指尖蔓延到全身,她感觉自己的身躯变成了一泓碧水,缓缓地、缓缓地荡出圈圈颤动的涟漪。
一个时辰结束,颜乔乔恍然未觉。
药童静悄悄行上来,用药碗盛出浓黑的药汤,送到案前。
公良瑾举起药碗饮尽,落碗,望向蹭在原地舍不得走的颜乔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