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致缓缓点了下头,扯唇笑了笑,没再多说话。
江白忠也不以为然,眯了眸,环视一圈。
看见韩荣凄惨的死状,大剑宗剑眉蹙紧,薄如剑刃的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碍于高傲和自尊,并未开口为自己解释半个字。
没必要,自己一举一动皆是正大光明,不需要向旁人多加解释。
木廊上。
颜乔乔怔怔抬眸望向公良瑾,心中震撼不已。
诛韩荣、利用吴竹生的脸嫁祸韩峥、离间韩致与江白忠……她未料到,殿下竟是一石三鸟!
底下乱成一团,始作俑者却面色平淡,心跳沉缓,如同看戏一般。
他抬起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发丝,清冷黑眸略微弯起,似是在对她说——“此役,你的首功。”
第99章 二乔醉酒
庭院里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自然不宜再住人。
林霄给小两口更换了新住处,新的庭院挨着他自己的主庭和世子林天成的东侧庭,以确保安全无虞。
挪窝的路上,颜乔乔始终把自己的身躯藏在“夫君”怀中,肩膀一颤一颤,似是怕极。
途经那满院血泊时,她能够清晰地察觉,大剑宗江白忠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公良瑾身上,悉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颜乔乔一点儿都不替殿下操心。
她已经看透了,这一位虽然年纪轻轻,却意志坚韧、手段老辣,从头看到脚,根本没有半丝破绽可言。
她赖在他的怀中,心安理得地被他安抚着,一路挪进新窝。
院门在身后阖上,阻隔一切窥视。
“殿下!”颜乔乔万分感慨,“您这样的人,如果是敌人,那就太可怕了!”
公良瑾垂眸淡笑,道:“你的道法也精进不少。”
说起这个,颜乔乔其实有些惊奇。
此前,她操纵灵气做出的最大成就也就是凝出个大金砖。
今夜情急之下,竟然突破自己的极限,弄出个惟妙惟肖的“伪身”,还能让它一圈一圈扩散。
此刻细细一想,这其中的火候,恐怕连五十年以上的老师傅也掌握不好。
颜乔乔心中得意忘形,却故意垮出一张幽怨的小脸,非常欠揍地说道:“我欲得过且过,奈何敌人总是催我上进。每次晋阶,都是被逼的。”
公良瑾失笑。
颜乔乔仰起脸,看他侧颜。一想他今日的重重计谋,她便按捺不住自己汹涌澎湃的马屁之情。
“殿下,您当真是算无遗策,智计无双!我觉得您根本就不像人,您就……”
他抬起手指,点上她的唇。
“停。有人来了。”他好脾气地道。
话音未落,院门上传来了“梆梆”拍击声,林天成的大嗓门响彻夜空:“夫子!我与阿父来探望您了!”
颜乔乔眨了眨眼,悄悄道:“说起来,今夜漠北王的戏可唱得真好——您何时安排的?”
“不曾安排。”公良瑾牵她走向庭院,“本色出演。”
颜乔乔:“……”
果然是傻人有傻福,瞎猫易碰死耗子。
开门,见门口竖着两尊黑铁塔。
林天成扬了扬手中黑漆大酒坛,道:“埋了二十年的老白曲,挖来给夫子您压压惊。唔,还有师母,见过师母!我是赵夫子的学生,林天成。”
林天成单手拎着酒坛子,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礼毕,四目相对。
“师母真好看!”林天成感叹道,“难怪遭韩荣那贼胚惦记!”
林霄不耐烦,提脚把这傻儿子踹进院门。
进入房中,燃上灯,四人在客榻旁两两对坐。
林天成点起泥炉,把酒坛子往火中一架,顷刻,便有热腾腾酒香溢满屋室。
坐定,林霄掸了掸身上的夜露,幸灾乐祸开口:“方才送韩致老狗回去的路上,见着他吐血了。江白忠也是个蠢货,这当口,居然横眉冷眼讲一堆韩荣坏话,想劝韩致老狗想开——就没见韩老狗的脸都阴得往下掉冰碴子!”
颜乔乔不禁抿唇一乐。
江白忠这人,恃才傲物,就很爱端着。他会这么劝韩致节哀,颜乔乔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林天成咧唇大笑,拍腿道:“韩荣这贼胚,死得好,死得妙,死得真是大快人心!只是把院子整得血糊淋拉的,怕是吓着夫子与师母了,来来来,喝酒压惊,心火一热,百无禁忌!”
他边说话,边抄起木舀子,从滚沸的坛中汲出热香扑鼻的美酒,叮咚咚装入碗中,依次捧给另外三人。
“师母这么瘦嘎嘎一人,必定吓狠了吧,来来,您也饮一碗,暖暖身心!”
辛辣浓香的烈酒供到了颜乔乔面前。
颜乔乔:“……”第一次被人用瘦嘎嘎形容,好生新奇。
林霄扬起大手,一巴掌拍在傻儿子的后脑上:“别瞎称呼!这是南山王家闺女,昆山院长与司空大儒的亲传弟子,颜高才。人家只是借着夫子给你教书的名义进府办事,少瞎咧咧,丢人现眼。”
知子莫若父,林霄知道儿子脑子不行,事前便一直瞒着他,免得在西州狗面前露了破绽。今日韩荣已死,韩致心神大受打击,倒也无需再那么小心,故而特意把儿子带过来,叫他长长见识。
林天成啊一声,点头,竖起大拇指:“高才与夫子,配,绝配!”
林霄斜眼瞪着自家傻儿子,好一阵牙疼——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这傻子咋还能以为颜高才与一个教书先生能是真夫妻呢?
漠北王烦恼地摇头,举起碗,对颜乔乔说道:“先前在莲药台时,我就看出韩世子对颜高才一往情深。今日他不远万里前来刺杀韩荣,与你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十足!来,我敬颜高才,也遥敬韩世子!”
颜乔乔:“???”
他在说什么?这是从哪扯到了哪?林霄这脑子可真是生得鬼斧神工。
林霄仰头灌进一碗烧酒,道:“犹记得上回你我看见韩世子在院中摔跤的模样,瘦嘎嘎一个人,你说他像金蝉,他还一直笑——今日倒是终于叫他出上一回风头啦!设计周全、杀伐果决、进退有度,这谁能不喜欢!颜高才你说是吧?”
颜乔乔正色解释:“……漠北王你误会了,今日之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都不敢偏头去看殿下脸色。
林天成暗暗在桌下拐了自己老爹一胳膊肘,用眼风瞄着颜乔乔身旁的公良瑾,使劲儿给林霄使眼色,让他注意言辞。
要不是为人子女不敢以下犯上的话,林天成这会儿已拎着林霄这个大傻子的后脖领把他丢出院子——就算赵夫子真戴了绿帽,那也不能这么当着面说呀,叫人把脸往哪儿搁?
颜乔乔:“……”
林世子您这一肘子要不要拐得这么明显?要不要当着人家赵夫子的面就这么挤眉弄眼?
这父子俩,当真要把她往死里整。
“韩峥勾结西梁血邪,举国通缉,人人得而诛之。”颜乔乔心很累地解释。
林霄更加感慨:“亡命天涯自顾不暇,只为心仪之人显露真容,这是何等深情厚意!”
颜乔乔:“……”
吴竹生的事情不知殿下后续还有没有另外的安排,她也不能贸然开口将实情告诉这对头脑简单的父子。
她可怜兮兮地望向公良瑾。
只见公良瑾眸色平淡,脸上看不出喜怒,举碗:“敬漠北王。庆功。”
“啊,谢谢,谢谢赵夫子。”林霄举碗饮尽,抬手舀出酒来,重新添满。
颜乔乔眨了眨眼,也悄悄举起碗来,饮酒压惊——这回她是真的受惊了。
“!”
滚烫热辣的烈酒顺着喉咙烧进腹中,这感觉,就像是白炽的邪物幽磷点爆琉璃柱。
颜乔乔听到脑袋里传出轰隆一声。
热浪涌上脑门,脸颊和耳朵霎时红透。
她还没缓过一口气,见公良瑾又举起了碗:“敬二位。”
林氏父子赶紧举碗:“谢谢夫子,敬夫子。来来,夫子,请。”
饮罢,再添。再添,再饮。
接连这么几碗下肚,林霄黝黑的脸庞也开始隐隐泛红。
一个嗝还未打出,就见公良瑾再度举酒:“请。”
没有祝词,只有冷冰冰的敬酒。
一碗、一碗、又一碗。
像极了曾经排在颜乔乔面前的茶水。
腹中的烈酒渐渐上头,她脑袋有些沉,尽力坐直身板,仍感觉桌面有一点摇晃。
她偷眼去看公良瑾。
只见他用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沉稳地执着碗,利落仰头饮尽。
她有些担心他的身体,悄悄把手覆在他的左手手背上,轻轻摇一摇。
他动作微顿,没看她,抬手去接林天成递来的酒。
林天成已有醉意,舀一木勺烧酒,大半倾入碗中,少半洒得满桌都是。
“请。”
两只摇摇晃晃的碗与一只沉稳的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仰头饮尽碗中烈酒时,公良瑾反手一握,将她的手捏在掌心,置于他的膝头。
她轻轻抽了下手,抽不动。
骨节分明,带着沉沉力量感,不容她退缩。
她忽然就没力气动弹了。
指骨微微一动,指背触到他带有薄茧的掌心,指腹碰着他骨骼坚硬的膝。
心跳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呼吸也悄悄急促起来。
酒过数巡。
眼看着林氏父子的眼神逐渐变得迷蒙,全无招架之力,公良瑾平直的唇角略微勾起,颔首淡笑:“我妻不胜酒力,我代她,再敬二位。”
说话时,他松开她的手,闲闲抬手揽住她的肩。
林氏父子发直涣散的眼神双双一醒。
颜乔乔迷糊沉重的脑袋也霎时一清。
“诶,嘿嘿!”林天成歪过身,胆大包天地拍了下自家老爹的腿,大着舌头道,“听见没,夫子与高才就是一对!您别——别瞎说话,得、得罪人!”
林霄怔忡望向颜乔乔:“颜高才?”
只见她红透的脸颊上又添一层胭脂霞,眼睛里一点一点泛起星光,偷眼望向身边人,唇角抿出了娇羞的形状。
“他是我夫君。”她飞快而含混地说。
夫君二字似会烫人,她的肩膀在他指掌之下轻微收缩,心脏跳得奇快。
“啊……”林霄笨拙地挠头,眼珠转了半天,憋出几句话,“也,也没啥。也不是说,嫁人就非得嫁个门当户对、配得上自己的嘛,文人也不赖,也不赖哈!那个赵夫子,您别怪我刚才瞎说话,毕竟像颜高才这样的好女,就该百家求的嘛!”
颜乔乔:“……”
心脏揪紧,晕乎乎地为自己攥了一把汗,就怕这大傻子再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林天成抿了抿厚唇,斩钉截铁道:“夫子!您,您不用计较旁人眼光,就算全天下都瞧不上您,认为您配不上这位颜、颜高才,那也没事!全当他们放、放屁就好!我林天成,看得起您!”
颜乔乔:“……”
简直是,忍无可忍。
她摇摇晃晃抬起双手,猛一拍桌。
“嘭!”
林氏父子双双一惊。
“你们,什么也不知道!”颜乔乔义愤填膺,大声发言,“我夫君!他是世间,最好的郎君!没人能跟他比,没有人!”
林氏父子眨了眨眼,对视一下,嘿嘿讪笑:“是,是。”
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你高兴就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们在敷衍!”颜乔乔歪着脑袋,抬起左手,慢而重地拍了两下桌,“他是,世界上最好看、最厉害的人!今夜之事是他一手安排,其中深意,你们都没看懂!”
林霄:“……”
林天成:“……”
也没见她喝多少啊,怎么就醉成这样。
“哎,是是。”林霄赔着笑脸,“你说得是。”
“我在认真和你们说话。”颜乔乔面无表情,目光冷酷地掠过眼前这两个傻子,“每一句都是大实话!”
林氏父子露出礼貌的笑容,缓缓点头,尽量摆出诚挚的表情。
场间四人除公良瑾之外,其余三个,此刻已两两相互认定对方是傻子。
公良瑾摁了下额心,挪走颜乔乔面前还剩浅浅一层残酒的大碗。
颜乔乔张狂无比:“我夫君,他是君子,真君子,坐怀不乱的那种正人君子!他——”
林氏父子:“……”
公良瑾:“……”
“阿乔。”他偏头,温声哄她,“容我先说件事。”
清冷嗓音落入她滚烫的耳廓,就像拂过水面的春风。
颜乔乔闭上嘴巴,弯起眉眼,点点头。
“漠北王。”公良瑾抬眸望向林霄,“有个消息还未告诉你,你身中慢性毒。”
林霄:“??”
“若我没有料错,当是秋花凋。”公良瑾声线温和,像在谈论天气,“此毒可致人中风,一旦发作便无药可解。”
林霄:“!!”
公良瑾垂眸浅笑:“聊至兴起,一时忘形,勿怪。漠北王,请及早就医,或许还来得及。”
林霄:“……”
瞳仁猛震,一身酒气全化成了冷汗。
目送林氏父子相互依偎着踉跄离开,公良瑾阖好院门,牵着颜乔乔穿过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