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草长莺飞,晴光正盛。祁国虽然被姜琰糟蹋得一塌糊涂,但城池村落外的自然之处却在幕天席地里轰轰烈烈地生长,不负春光。
譬如眼下他们暂歇的这片地,郁郁葱葱的杂草长得茂密,没过人的小腿去,叫马儿吃了个饱。
姜莞就站在翠生生的草间。她的肌肤像是剥了壳的鲜荔般白腻晶莹,在青白的日光下晃得人眼花缭乱。因着是暂歇,她并未戴帷帽,便露出一张老天厚爱的脸来。
零零九有时也在想为何有这样一张脸的姜莞不是主角,大约是因为她性子实在太烂。
“八珍,你先在前面走,把地和草踩实些我再走,这地软乎乎的,好恶心。”姜莞用拇指和食指将裙子拎起来些,满脸嫌弃地踩在土地上。
八珍听话,为她开路。
零零九不免无奈:“你既然嫌弃这地,何必要下来呢。还不如让大家快启程,省得晚了进不了城。”
姜莞压根儿不理它,忍着恶心舒展筋骨。
薛管事到她跟前:“女郎,可好些了么?可要吃些喝些什么?”
“没趣儿。”姜莞兴致缺缺。
薛管事便笑:“原来女郎是无聊了。您要瞧瞧之前买的狗么?我将他牵来给您看看?”
姜莞问:“什么狗?”
众人听得哭笑不得,郡主果然是一时兴起才买下那少年的,不过几日就将人给忘了。
薛管事正要提醒,就见姜莞眼儿一转,鼻子皱了起来:“想起来了,他啊。”
“正是呢,郡主要看看么?”薛管事哄孩子般道。他在姜家做了数十年管事,看着姜莞长大,把她当作自家晚辈一样疼爱。
“驯好了么?”姜莞问。
“乖巧许多,如今知道不乱叫,也不乱咬人,不在笼中便溺。”薛管事顿了顿又道,“他身上有许多伤,我怕他伤太重便给他上了药……”
姜莞脸上看不出喜怒:“死了便死了,一条狗罢了。”
薛管事笑:“他那伤并不致命,只是一直在身上一来不好看,二来久了也不好闻。您是最爱干净的,总不能叫您不喜欢。”
姜莞这才答应:“牵来吧,可洗干净了么?”
薛管事招手叫护卫将“狗”带来:“那是自然。”
护卫牵着依旧手脚并用的相里怀瑾向姜莞这里来,他确实如薛管事所言乖巧不少,不过狗模狗样依旧未变。
姜莞凝视着向自己爬过来的相里怀瑾,只见他长发依旧四下披散,柔顺而乌黑,且身上多了件宽大的纯黑色外衫,腰间系着根布带,将他腰身勾勒出来。他外衫中□□,空荡荡地悬在他身上,依稀可见他分明的胸骨。
薛管事接过狗链,将他牵得更近了些。
姜莞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眉头微蹙,待确定相里怀瑾身上没什么味道后她的五官才稍微舒展开来。
“坐下,莫要吓到女郎。”薛管事严肃极了。
姜莞就看到单薄的相里怀瑾像狗一样温顺地坐下,双腿弯曲,双手贴地,一对清澈的眼睛藏在面上凌乱的头发后眨啊眨地望着她。
第7章 她可真是聪明极了
姜莞依旧与相里怀瑾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审视着狗坐在地上的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老老实实坐着,微张着嘴吐舌头,狗一样哈气散热,身上半分未来晋国国君的影子也无,倒真像一只小狗。
他太狗了,没有任何人味儿,实在很难想象他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能从一个人变成一条狗。
姜莞忽然问零零九:“现在的相里怀瑾是相里怀瑾么?”
零零九不解:“什么意思?”
姜莞面无表情地望着乖巧小狗,一心二用:“或许现在他身体里的不是他,而是一条狗呢?”
零零九被姜莞这个猜想吓得毛骨悚然,很快又平静下来:“不会的,书中任何人物有异常我都会发现。”
譬如谢明月穿书而来。
因此如今相里怀瑾必然还是相里怀瑾,只是不知为何一副狗样。
姜莞遗憾,那一双眼美丽极了,可惜长在了相里怀瑾的脸上。如果他身子里真是一只狗的灵魂,她反而更开心。
那样的话她就真的拥有一条小狗了。
薛管事以为姜莞怕相里怀瑾咬她,哄道:“虽驯了他不久,他如今却已经很听话,不会再伤人乱叫。郡主可要试着摸摸他?”
零零九在脑海中疯狂撺掇:“摸他!摸他!”
姜莞撇撇嘴,嫌弃极了:“我不要。”她想到他那日当众尿尿就反胃,虽然他看上去已经洗干净了。
她话音未落,狗叫声与喊杀之声一齐传来。
相里怀瑾蓦然转过身,弓起身子冲着背后狂吠起来。
护卫们同样下意识拿起手边武器,满面紧张地站起身,自发向姜莞那里靠拢。
一群衣不蔽体穷困潦倒的流民从林子口跳进来,手上拿着各类简易刀枪作为武器。他们面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姜莞一行人。
“女郎,外面危险,请您先到马车上一避。”薛管事一手牵着相里怀瑾,另一只手已然摸上腰间刀鞘。
姜莞非但不动,还很是兴奋。她既激动又好奇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薛管事头疼,敌人明显来者不善,郡主这是找乐子呢。他拍拍相里怀瑾的头,止住犬吠,好让场面不那么混乱。
那群流民不答姜莞的话,倒看着她身前被薛管事牵着的相里怀瑾。
“杀了他们,抢粮食!”那群流民最前是个络腮胡子的男人,穿得也破旧,看样子是他们的头领。
“杀了他们,抢粮食!”他身后的流民跟着嗷嗷叫唤,刀枪挥舞得哐哐作响。
薛管事面色凝重,抬手一挥。
护卫们聚起,带着宦者一同圈状缩回到薛管事身边,将姜莞团团护住。
宦者在皇宫许多年,哪里见过眼前这样真刀真枪相对的场景,当下已经吓得面色惨白,两股颤颤。
姜莞笑意盈盈,扶着瑟瑟发抖的八珍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场面。
“大祁贵族鱼肉百姓,人人得而诛之!”那首领义愤填膺,“我们上!”
“杀!”
杀声震天,流民们一拥而上。
“迎战。”薛管事抽刀一挥,护卫们齐刷刷地迎上。
这群流民人数不多,与郡主府的护卫们相比还要少上一些。然而他们一个个却格外难缠,像是有些功夫底子在身上。
薛管事只觉得这些流民大约将他当作一群人的头领,十分针对他。
那些流民几乎都向着他来,连他手上牵着的相里怀瑾也受到波及。
薛管事以一敌众,好在他武艺高强,尚能应付得来。但他一只手还要牵着狂躁的相里怀瑾就有些艰难了。
大约是闻了血味儿,相里怀瑾喉咙中重新滚出低呜声,不安地狂吠,冲着人群龇牙咧嘴。
近了薛管事身的流民一个不当心就被恶犬相里怀瑾狠狠咬住小腿,这条腿便废了。
薛管事险些负伤,多亏相里怀瑾这一口,叫那偷袭他的流民抱腿痛呼。
他有些后怕,十分感激相里怀瑾这一口。同时他也看出相里怀瑾是条好狗,便将手中锁链撒开,不束着相里怀瑾,自己也更能腾出手。
脱去束缚的相里怀瑾冲入流民群中,就像是猛兽归山。
这样粗暴的举动显然让流民们惊了一瞬,此时此刻的相里怀瑾就像是一只人形怪物。
流民们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不再与护卫们缠斗,纷纷挥刀向冲入人群中的相里怀瑾。
双拳难敌四手。
相里怀瑾灵活矫健,在敌阵中周旋,奈何他脖子上套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还是影响了他的行动。
“呜。”流民的刀落在少年身上,他吃痛地呜咽一声,立刻变得更加暴躁好斗,扑咬起其他向他刀剑相向的流民。
“真没用。”姜莞看着相里怀瑾背上中了深深一刀,意兴阑珊道。
零零九为相里怀瑾辩驳:“他已经很厉害了。”
姜莞也没了再看场上形势的兴趣,从怀中掏出面巴掌大小的镜子给八珍拿着,她则对着镜子理起头发。
周遭的刀剑相击声与喊打喊杀声似乎与她无关,她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郡主府的护卫们不是吃素的,在流民将注意力都放在相里怀瑾身上后他们默契协作,很快将作乱的流民悉数拿下。
相里怀瑾口中不知是从哪个倒霉鬼身上扯下来的断指,被他嚼了满口。
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浑身上下再度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肉,只有那双星星似的眸子又黑又亮。
护卫们不敢接近他。他刚刚将人扑倒在地疯狂撕咬的模样还让人历历在目,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分清敌我,会不会咬自己人。
薛管事试探着走近几步,相里怀瑾立刻弓起身子,喉咙中发出低呜声。
看样子又不认识人了。
薛管事试图与之交流:“你受伤了,我给你治伤,不害你。”
相里怀瑾依旧呜呜着,不叫任何人接近他。
薛管事无奈,只好叫几个护卫来暂时看住他,自己则去处理善后事宜。
“女郎,贼人皆已伏诛,尚有几个活口,请您发落。”薛管事回到姜莞身边,恭敬问正在照镜子臭美的少女。
“一群废物,杀掉吧。”姜莞放下拨弄头上玉簪的手,甜甜笑道。
“是。”
薛管事很听姜莞的话,护卫们手起刀落便将几个活口做掉。
宦者见鬼似的看向姜莞,他一直以为姜莞只是个娇里娇气脾气大了些的小姑娘,却没想到她轻飘飘的就要取人性命。
纵然那些流民是要抢东西,可多多少少也是一条命,她怎么能这样轻描淡写。
姜莞看也不看身旁几乎要昏厥的宦者,口中哼着不成章的曲子,小心翼翼地将裙摆拎起好不沾着地上的血渍,优雅地向马车走去。
她从容地上了马车,依旧光彩照人,连头发丝都是美的。
沈羞语坐在马车中经历了一场提心吊胆,此时吓得依旧浑身脱力。她后背满是沁出的汗,毕竟袭击是真的,刀剑声也是真的,满地的血也是真的。
她但觉自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不是与姜莞一起走有护卫护送,但凡自己应诏而去,路上遇到这些流民,只怕就没什么好下场了。
再看姜莞,沈羞语心中满是感激。她声若蚊蝇,细细听还能听出其中颤声:“郡主,多谢你救命之恩。”
姜莞难得没作弄她,但也没理会她,只懒洋洋地往枕上一靠,闭目休息了。
马车中其余人见她闭了眼,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放轻了去,生怕惊扰到她。
姜莞也没去找意识海中的零零九,而在细细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她的尝试结果还不错。
那些流民才不是什么真真正正的流民。真正沦落到要靠抢粮食为生的流民哪里有能力拿着刀剑?只不过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装作流民罢了。
而他们的目标自然也不是她,而是刚刚受了伤的相里怀瑾。
她刻意数日不搞事情,让车队奔行,不给旁人下手之机,又特意在今日即将到安平城前作上一次。
便是让故意钓那些试图对相里怀瑾动手的人,也同时让他们没得选,不得不按照她的想法在她要的时间动手。毕竟错过这次机会一旦入了安平,变数又要多起来了。
确实有人动手,这便证明她的猜想不错,的确有人想要相里怀瑾的命。
可惜这群人太废物了些,她给他们机会动手,他们却杀不了相里怀瑾。
这还证明了她心中的一个猜测,她不动手,但为相里怀瑾的仇人创造机会杀相里怀瑾是不会被系统惩罚的。
自然还有最后一点,为了证明相里怀瑾究竟是真成了狗还是在装狗。
她以为在生死关头相里怀瑾总会露出些破绽,但今日她并没有看出他身上属于人的迹象。或许他真的受了什么刺激变成了狗。
结果差强人意,姜莞觉得一箭三雕的自己可真是聪明极了。
第8章 那之后郡主便没再哭过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落锁前赶到安平。
安平有平安顺遂之意,因着寓意好,来往行人也爱在此驻足。更由于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即在汾河上游,四面平坦开阔,渐渐发展成了百里内最大的城池。
一群人在客栈落脚,姜莞又闲不住,要出去玩。她完全没有白日里受了袭击的自觉,依旧我行我素。
“女郎,天色已晚,外面大多数好玩的应当已经闭门谢客。您舟车劳顿一日,不若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出去玩。”薛管事劝道。
姜莞抿唇:“无趣。”便气呼呼地拎着裙子上楼,向着二楼厢房去。
她将木楼梯踩得咚咚作响,态度尽在不言中。
薛管事笑着无奈摇头,并不为姜莞的不满而生气。他将其余厢房分好,让沈羞语与宦者同样安顿下来,这才有时间去瞧瞧相里怀瑾。
“女郎的爱犬呢?”薛管事好不容易忙完,便问护卫。
爱犬这两个字实在离谱,姑且不论犬不犬的,便是这个爱字就和姜莞不沾边。
“尚在笼中。”护卫答。
薛管事踌躇一阵:“将他放入我房中,再去请郎中来。”
护卫们大惊失色,一提到相里怀瑾便想到白天他极其野蛮的扑杀方式,只觉得他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管事,他忒危险,不通人性,您怎能与他同待一屋?”
薛管事摆摆手:“不妨事的,今日若不是他,我怕是要没半条命。他受了伤,再关在客栈柴房也不好,便与我同住吧。”
他心意已决,护卫们见劝不动,只好按他说的做。
相里怀瑾手脚被缚,由人抬着入内。他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一身的血未被擦洗,像条被人毒打了的可怜小狗。
“将他抬床上去。”薛管事吩咐。
相里怀瑾被颠簸醒来,立刻开始低呜,警惕地望着四周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