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是……离他远些吧。”护卫们听他呜声如雷,不免怕了。
郎中披星戴月而来,待看清自己要诊治的是什么后便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肯给相里怀瑾治伤,拎着药箱便跑了。
相里怀瑾龇牙咧嘴,满嘴的血在幽幽烛火下格外瘆人。
护卫们愁眉苦脸地看着,不知从何处下手。
薛管事无奈摆手:“你们且退下,在这里他看着人多,只会害怕。我相信万物有灵,我不害他,他总知道我对他好,不会伤我的。”
护卫们相视一眼,只得告退,临行前不忘叮嘱:“管事,我们就在门外,若有事,您一定要吩咐。”
薛管事连连点头。
房内人几乎全出去了,只剩下薛管事与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直勾勾地看着薛管事,眼中没有任何可以称为人的感情,再加上他裹满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血的外表,让人不由联想到两个字。
怪物。
薛管事收起心头杂七杂八的想法,满怀善意地冲着相里怀瑾道:“我给你治伤,你莫乱动。”
他心中也没底儿,不知道这狗儿能不能稍微通些人性,于是七上八下地试图去靠近狗少年。
薛管事离床近了些,面上还挂着讪讪的笑以努力缓和气氛。
他虚虚伸手尝试着去碰一碰相里怀瑾,手掌即将落在少年的后背上。
“汪!”静谧的房中爆发出一声响亮的狗叫。
薛管事被吓了一哆嗦。
……
姜莞沐浴更衣完毕,盘腿背朝外坐在榻上,很没正形。
八珍在她身后用干布细细为她绞干头发,动作又轻又柔。她的一头青丝又黑又密,就像是黑色的锦缎,叫人爱不释手。
少女穿着宽大的中衣,纤长白皙的脖颈柔嫩细腻,仿佛上好的瓷釉。她左手平举,右手捻着蘸了花汁的丝棉往左手指甲上敷。
她神色专注,如同在做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零零九看她尚有染指甲的闲工夫便无奈,忍不住出言:“相里怀瑾今日受了很重的伤,你还在这里染指甲。”
姜莞用绢帕将指尖裹好,这才拨冗答话:“他受伤,我不能染指甲,什么道理?”
“就算你真将他当狗,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你也该看他一眼。他万一支撑不住死了呢?你不就没狗了。”零零九从薛管事那里学了些跟姜莞说话的技巧。
“还有这种好事?”姜莞惊讶。
零零九觉得自己跟姜莞说这些属实是自己想不开。
“他是男主,哪有那么容易死?要是死了也只能说明他实在没用,不配做这个男主。”姜莞满不在乎。
相里怀瑾如果就这么死了她简直要放炮庆祝。
她从没有打算按照零零九说的那样攻略男主来将之收为己用,将相里怀瑾当狗用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毕竟他在她眼前总比放在看不见的地方要让人安心。
三个男主在未来都会是谢明月的助力,因而对姜莞来说要对付谢明月,最保险的就是除去她的所有助力,让她无从依靠。
所谓攻略让旁人一颗心系在自己身上从而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付出,她是从不信的。
她只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谁知道那三个人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对姜莞而言,只有他们死了,谢明月无所依仗,才是最让她放心的。
零零九显然不清楚姜莞的真正想法,它只觉得她任性娇纵得要命!
“女郎,头发已经干了,我为您梳开。”八珍轻手轻脚地将姜莞一头秀发放下,又拿了梳子来。
姜莞左右手都用绢帕裹着指尖,十指平张摊开双臂,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她眼神灵动,满脸憧憬:“听说安平城外有座安平寺,那安平寺中的素斋堪称一绝,明日咱们去试试。”
车队赶路消耗颇多,因而每到规模大些的城池总会停下一二日来采买补给。安平城大,也在补给范围,是以姜莞有功夫出去闲逛。
“来的时候是听人说那里的素斋不错,不过也有人说安平寺在的安平山上有很多蛇呢,郡主明日若要去可一定得小心些。”八珍倒了茶喂到姜莞唇边。
姜莞抿了口茶微微蹙眉:“我最讨厌这些长虫,死绝了才好。”
这边商量着哪里的素斋好吃,薛管事那里也初见成效。
在被相里怀瑾咬了两口后,他终于成功释放出自己的善意,能够接近相里怀瑾。
“好孩子,我先给你上药。”薛管事左手上缠了两圈布条,都是刚刚少年咬的。
相里怀瑾置若罔闻,僵硬地趴着。
没再被咬,薛管事这才放下心来,开始伸手为他出去衣裳。
不动手不知道,这一动手薛管事才发现相里怀瑾的皮肉和衣裳都黏在一起。一扯动,少年大约是吃痛,便从喉咙中发出呜呜声,是攻击人的前兆。
薛管事不得不停手,拿了匕首来,将粘连的衣物与皮肉小心翼翼地分开。
只是为相里怀瑾除去衣衫,薛管事便急出了一头汗。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是让他把相里怀瑾的衣裳脱去。
玄色外衫因着颜色重,不大能让人看出什么端倪。只在烛火下,才能看清其上大块大块晕染开来的血迹以及一道道刀劈斧砍的痕迹。
相里怀瑾受的伤比薛管事想象的要重许多。
偏偏无人近前时少年总是一片沉默,不吠不叫,很难让人意识到他哪里不舒服。
薛管事本就对好好一个人变成了狗这件事有些同情,自不必说相里怀瑾又救了他一命,他更对相里怀瑾掏心窝子地关心起来。
若相里怀瑾是个正常的少年,薛管事还不会如此善心大发,多多少少会有所戒备。
偏偏他现在是少年身,狗狗心。
他太狗了,狗到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真将他当成了狗。
没有郎中愿意为相里怀瑾治伤,薛管事也只能简单为他涂些金疮药来治外伤。他一面上药一面寻些话来说:“下次再难受,就叫。你又不会说话,再不吭声,谁人知道你有个病痛的?”
相里怀瑾一点反应也没有,安静地趴在床上,偶尔疼得厉害才会龇一龇牙。
他不会说话,现在也不咬人,倒成了合格的倾听者。
薛管事来了谈兴:“你若是会说话……罢了,如果教你说话,郡主一定又会闹脾气。她将你当作狗,你便只能是狗,等她什么时候彻底对你没了兴趣,我再教你说话认字。”
说到姜莞,薛管事兴致明显高了不少:“郡主她与一般女郎不大一样,虽然脾气大了些,但心肠是不坏的。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去的早,茕茕孑立,好不容易长大。眼下这世道,有父母相伴的尚且过不好,更不必说郡主一个小女郎。她身份煊赫,一路长大却殊为不易。觊觎她家财者,贪慕她美貌者,种种种种,叫她吃了不少苦。”
相里怀瑾缄默地眨着眼,瞳色深深如寂寂永夜。
“别看郡主现在这样刁蛮,人人都怕她,却也是有过脆弱时候的。那时候她刚开蒙,想结交些同龄伙伴,便纡尊降贵到云中学堂中与云中的贵族女郎郎君们一同学习。稚子年幼,童言无忌,然能说出诸多锥心之语。那些孩子背地里偷偷说郡主无父无母等等被郡主听了个正着,郡主当即便被气哭了,要发落他们。可惜那些人忒不要脸,小的惹了事要大的来善后,大的竟也好意思欺负郡主。郡主年幼,身份虽然尊贵,但无父母照顾,可被那群不要脸的算计吃了大亏。”
“那之后郡主便没再哭过。她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至于那些得罪郡主的,如今整个家族都不见了。”薛管事呵呵笑着,“郡主买了你总比你在那狗贩子手中要好,对你也是一份恩。日后她有了危险,你若能救一救她,也算是一桩因缘。”
他说罢又觉得自己话多,不免去看少年。
相里怀瑾阖上双眼,看样子已然熟睡。
第9章 再看本郡主,把你眼珠子挖……
朝雨浥轻尘,草青柳色新。
濛濛雨幕,山天共色,天地一片灰蓝光景。绒绒的水沾湿泥土,泥水交融,上山的小径颇为泥泞。
“我不要走了,这路哪儿是给人走的?”姜莞一跺脚,泥坑便起了涟漪,溅起点点水花在她精致刺绣的鞋面上,叫她脸色更难看几分。
她停下来,随行的护卫们也只得停下哄她。
分明是她要上安平寺吃素斋的,这时候又是她反悔了,横竖都是她说了算。
“女郎,咱们正在山腰。雨越下越大,再停在这只怕您容易受寒,对身子不好。”薛管事今日要管采买,因而并不曾亲自陪从姜莞去安平寺。不过他深谙姜莞能惹事的性子,特意叫大半护卫护送,以免出什么岔子。
“老天真是同我作对!”她口无遮拦,对上天毫无敬畏之心。
护卫们面不改色,习以为常。
“我本想着吃了素斋再在山上猎两头动物回去,也好看看那狗贩子说的猎犬是真是假。没想到这场雨将我兴致全搅了,真是倒霉。”姜莞站在伞下分毫未湿,“我不要走路,你们背我。”
她颐指气使,便有护卫出列背她。
山上有安平寺,能在佛性满满的山上打猎不怕被佛祖降罪的也只有她了。
而她说的猎犬自然是相里怀瑾。
相里怀瑾昨日受了重伤,今天便被姜莞毫无怜惜地拖出来,说要用他来找寻猎物。
彼时姜莞由护卫背着,又有丫鬟八珍在一旁撑伞,悠闲极了。
相里怀瑾则在雨中被护卫牵着走。作为狗,他是没有蓑衣斗笠的,也没人给他撑伞。雨水打在他身上,不知渗没渗到伤口中去。看他走得平稳,倒也不像有什么问题。
只能说男主就是男主,命果然很大。
零零九看着雨中被拴着重链子的相里怀瑾愈发觉得事情与它想象的相去甚远。它以为姜莞救了相里怀瑾后该是治愈救赎的甜甜故事,怎么也没想到相里怀瑾过得愈发惨了。
雨天负伤淋雨怎么也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它想或许相里怀瑾什么时候清醒了,先拿姜莞开刀也不是不可能的。它已经不指望姜莞能攻略相里怀瑾了。
一行人向山上去,没有姜莞娇气,速度反而快上不少。
空谷幽山间,只听得滴滴答答的雨声,还有众人脚踩在泥土上的嚓嚓声。
姜莞伏在护卫背上也不老实,时不时伸出手到伞外去接天上飘下来的雨,再撇嘴将水从手上甩去,玩得不亦乐乎。
山上树多,忽有惊鹊起。
护卫们几乎在鸟飞的同时便抽出腰间长刀,从善如流地缩成圈状,将姜莞簇拥到圆心处牢牢保护起来。
牵着相里怀瑾的护卫站在圈最外,此时犬吠声响遍整个山头。
顺着相里怀瑾警惕的方向看去,依稀能见树后黑影。
见被发现,黑衣人们也不再掩藏,从一棵棵树上跃下,直向姜莞杀去。
这场刺杀比昨日来得更凶,护卫们亦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姜莞素日虽然很招仇恨,却没有和哪个是死仇,到了要命的地步。
刺客们来势汹汹,深谙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并不多置一词。他们招招要命,杀意已决。
护卫们心知恶战在所难免,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迎上。他们分工明确,一部分护卫与黑衣人缠斗,另一部分护送姜莞离去。
牵相里怀瑾那护卫因着牵狗繁琐,被分去护送姜莞离开,不必与黑衣人硬碰硬。
刀剑铿锵声中,姜莞被护卫从身上放下,拽着跑。
她帷帽下的脸上倒并无惧色,只有隐隐不耐烦。她被人带着跑,压根不用费多大力气,可也是不开心的。
零零九生怕姜莞交代在这里,不免捏一把汗:“姜莞,你快点逃啊,别死在这里了。”
姜莞用意念说话都嫌累,没理会它。
零零九自顾自地滔滔不绝:“你改悔罢!你这样的脾气实在太容易招惹上仇家,一个不慎就是要你命的。我还指望你好好活着将谢明月驱逐出去,死在这些莫名其妙人的手上,你这不是白白重新来过了?”
姜莞冷笑:“谁说这些人冲我来的?”
零零九一愣。
仿佛为了衬托眼下环境的紧张,雨顿时下得大了起来,宛如瓢泼。雨大风便大,呜呜的风纵然被密林中的树木筛去大半,剩下的仍旧畅通无阻地刮在姜莞身上。
她爱美,穿得轻薄罗裙。此时遭风一吹,罗裙贴在她身上没半点遮风挡雨的用处,冷得她瑟瑟发抖,直想扔掉手中伞。
身后黑衣人亦不是吃素的,很快分出两名追了过来。
当前姜莞身边只有四人一狗,见黑衣人至,护卫们立刻分出二人去应付刺客,剩下二人一人拖着姜莞跑,一人在前面开路。
开路的那位便是牵着相里怀瑾的。相里怀瑾或许也感知到危险,没同护卫作对,很矫健地在林中窜行。如果没有铁链束缚,他早就手脚并用跑个没影了。
姜莞看了眼跑在前面的相里怀瑾,深以为有他在侧,那些黑衣人死死追来实在再正常不过。
只可惜在重重危机下,相里怀瑾依旧一副狗样,没有半分破绽。
姜莞:“我累了。”
护卫咬咬牙要背起姜莞,被她拦住。
树后面鬼一般地再度闪出两名黑衣人将前行的路封住,这下当真是逃无可逃。
护卫们将姜莞挡在身后,面色凝重地望着眼前刺客,心中发狠誓死也要保护好姜莞。
姜莞浑不在意眼前景象,专心致志地揉着手腕,并不是很怕死。她通过要挟零零九从而提前五年穿来并不是白穿的,至少她手下的护卫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她也知道自己很欠揍,便要在其它方面多给自己些安全感。
至于这些刺客为何能在去安平寺的山上事先埋伏,自然是她刻意大张旗鼓叫他们知道的。只不过哪怕改头换面不做流民做刺客,这些人还是一样的废物,并不能为她试探出又或是除去相里怀瑾。
“女郎,且向后退些,莫弄脏您的裙角。”护卫沉声同姜莞道。
姜莞依言向后退去,嘴上抱怨:“这泥水已经弄脏我的裙子了,快些杀掉这些贼人,我要回去换新衣服。”
黑衣人听着也不由多看少女两眼。听声音这女郎并年纪不大,怎么这样歹毒,动不动就要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