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我们看似在白石河城里已过了百日之久,但对于外界而言,或许才只过去半盏茶、一弹指,更有可能只是一眨眼。”
“就拿我兄弟二人来讲。”他晃动地笔杆子比划道,“三个月前,我俩是从东边白石河走水路入城的,我记得前一日正好是十六,月亮尤其清明。”
嬴舟赞同道,“不错。”
彼时正因为月圆之下那几声狼嚎搅得他坐立不安,故而才夤夜赶路。
小猞猁打了个响指,“所以,二位也是走的夜路,对吧?”
他承认:“是,但方向相反,我们是自城东稻田小径而来。”
“那咱们约莫就是前后脚的工夫。”
墨笔在纸上勾了简单的轮廓,这小妖的画工倒是比嬴舟能看几分,他示意道,“东至稻田,西出竹林,假设这一片便是施术范围。我与兄长寅时过后一两刻进入此内,而你们兴许正在那之后不久,但其中间隔却足足有三个月。
“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在城里我们也曾遇到过三四个。许多消息还是在旁人那儿打听来的。”
小椿和嬴舟注视着画纸,动作极同步地抱怀摸了摸下巴。
大猞猁:“因此,每日寅初,我俩都会回到城西河畔的位置。想必那便是施术范围的最边缘。”
如此推算,他们俩的起点应该就是在城东稻田外数十里了。
的确说得通。
可是有一点奇怪……
小椿若有所思:“我们来白石河镇的第二日怎么没有突然回到原地的经历……”
那个时候在干嘛来着?
嬴舟侧头提醒她:“昨日寅时前恰好在赶路,大概是本就走在城郊,所以不曾发觉吧。”
小椿颔首,自觉有理:“哦。”
他俩兀自体会着这术法的深意,一时陷入沉默。
而面前的两头猞猁却是相视一眼,认为二者应该已对现下的形势了然于胸,于是乎双双腆着脸,“嘿嘿嘿”笑得十分讳莫如深。
“……”
嬴舟心头瘆得慌,皱眉道:“干什么?”
“老大,如今状况您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是不是……”
大猞猁略略一顿,他弟弟便很快接上。
“是不是该去大杀四方,横扫宇内……比如昨夜那条蟒蛇精!它受了如此重的伤,多半就差那么一刀了,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大猞猁:“对对对。”
少年眉扬一边,突然背往圈椅内一靠,好整以暇地开口:“我为什么要去大杀四方,吞噬别的妖魔?”
他问这句话时,语气里带着外放的轻蔑,那股倨傲和嘲讽之意分毫毕现。
后者给他反问得一愣,“破除了结界,咱们也好早日出去啊。”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妖与妖之间的争斗本就有伤天和,接纳别族的妖力更是需要长久的修炼才能为收为己用,闹不好还会入魔。一口气就想吃出个胖子?大蟒精的下场你没看见?”嬴舟不为所动。
这种模棱两可的办法一听就觉得不靠谱。他才没那么傻,三言两语给人挑唆上头。
靠自身灵力强行压制施术者?
谁知道那是什么来路。
万一把整个城的妖都吃尽了,也还是抵不过人家的道行,反倒落得一身灵力逆转的下场,岂非叫他白白去送死?
两只猞猁面露难色,大概没料想他会拒绝。
明明是个极有潜力的大妖,指不定再提一提修为,就能把结界破了呢?
年轻精怪,怎能如此消极怠工?
“可、可是老大……除此之外,您莫不是还有更好的法子?”
嬴舟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
他感觉自己还要再仔细地从长计议。
“强攻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先不着急考虑。”
猞猁兄弟一听便泄了气。
刚入白石河阵局之人大多如此,总是想着能再寻别的出路,而后四处探查,多方打听,用尽办法,最后不还是只能选择这下下之策的蠢法子。
平白浪费许多时间。
他俩猜测嬴舟八成也得走一回这过程。
恐怕要等上个十天半月他才肯放弃。
久是久了点……唉,横竖这些日子都熬过来了,有树精坚实的防护术在,等就等吧,不吃亏。
“你们应该庆幸。”
嬴舟乜睨着他二人的表情变化,心知肚明,“我不爱吞食别族的妖来增长修为,也未曾修炼过这类术法,否则,第一个就吃你们。”
猞猁们:“……”
后者总算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是对面这头狼的手下败将,终于开始为他们主动上门送菜的举动捏了一把冷汗。
其实相较于如何解术,嬴舟在意的反而是这个术法本身。
对方为什么要做这么一场局?
将如此多的人与妖禁锢在城内,所消耗的灵力一定不少,它到底图什么?
而众妖怪们被困多日,好像对此还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旁边的小椿冷不防问了一句:“你们在这儿那么久了,施术者是谁,知道吗?”
两只猞猁面面相觑,而后整齐划一的摇头。
“那他用这个禁术的目的呢?”
两人望着她,继续认真摇头。
嬴舟却不由自主地侧目,瞧了小椿一下。
她神情安静而平常,一改此前的呆拙,眼底里流出莫可名状的认真。
有时候,他会觉得看不懂她。
分明方才也只是一个人坐在旁边玩泥巴,但甫一开口,又能感觉得到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并非真的全然聪耳不闻,置身事外。
至少,会和他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
“大姐若真想知道的话……”小猞猁开了口,“这城中还有些从施术前就住在里面的妖,算是待得最久的精怪了,要么,我带你们去找找?兴许能从他们嘴里套出些什么。”
第15章 白石河镇(九)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两头猞猁引着他们往城西北方向去。
此处远离了花市的喧嚣,又在一排民居之后,房舍大多低矮简陋,清贫里带着点陈旧。
越靠近郊外,屋宇越零落荒凉,近白石河岸就只剩三两间。
一座破庙就夹在这些许茅屋当中,院墙塌了一多半,远远望进去,能瞧见武圣云长花绿交错又斑驳残破的雕像。
是座关帝庙。
尚未至门前,大猞猁便尽职尽心地解释:“方才路过的那两间院落就是司马先生的住所。”
嬴舟:“司马先生?”
“他是城里教书的夫子,在这住了有好几十年。别的什么喜好没有,只生来爱读书做文章。”小猞猁边走边道,“听闻早年跟着一位厉害的诗文大家求学,那位大诗人过世后,他便来了白石河镇,平日里看书习字作画,偶尔也做学堂。”
一旁的兄长颔首补充,“是个鼎鼎有学问的人。”
很快到了关帝庙外。
还没等入内,嬴舟就觉察到一股充满敌意的灵力正威胁着挡在其中。
大猞猁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放着嗓子喊:“老司马!”
“你在里边儿吗?我们老大要见你,快出来说说话儿。”
言语间已跨过了门槛,这态度压根不像是去与人交谈的,反倒像地痞流氓叫嚣着找人要孝敬钱的。
嬴舟刚进院中,只听屋内传出一个愠恼的中年男声。
“‘朝三暮四’你们两兄弟又想打什么歪主意?我告诉你,我们一家子便是死,也不会踏出这庙门一步!有本事,就自个儿进来!”
小椿闻之了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这大小猞猁一个叫“朝三”,一个叫“暮四”啊。
那朝三很尴尬:“老司马,你这可就太不给人面子了,我们老大是专程来寻你的,不过问几个问题罢了,作甚么这样大惊小怪……”
“你的老大?”对方一声嘲讽之极的冷笑。
“你二人尚且是个吞噬同族的败类,当你们头领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刚落,嬴舟和小椿便同时转了过来,动作一致地斜眼挑眉。
这神态表情甚是危险。
“不不不,两位老大听我解释!”
朝三本就畏惧嬴舟,当即万分慌张,“误会误会,都是有原因的。”
他弟弟暮四连声附和,“是那只狸猫先动的手!我俩也是出于自保才还击……那什么,反正大伙儿被困住了,满城又强敌环伺,不吃白不吃嘛。”
大猞猁小心翼翼地窥着嬴舟的脸色,“是啊……”
后者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庙内的人已冷声回绝:“告诉你们老大,老夫我无可奉告!”
朝三:“嘿,你……”
他蹭了一鼻子灰,显得颇为难堪。
但碍于旁人在场,又不得不努力做点什么挽回局面。
对他两人的劣行,嬴舟却并不着急过问,反而指指关帝庙,“那位‘司马先生’是什么来头?”
“他是只刺猬精。”暮四趁机想给自己兄长找补找补,答得颇为殷勤,“岁数不小了,还挡过了五百年的那场天劫,如今对修炼不甚在意,就惦记着再用剩下的几百年来专研人族的文章古籍,是个老学究。”
眼看嬴舟同小椿举步作势要往庙里去,大猞猁一面在旁引路,一面提醒说:“老大、大姐,您们当心着点儿,这老头儿别看修为不怎么样,仗着年岁大,搭出来的刺墙可不容小觑,扎人疼着呢!”
正庙的大殿不宽阔,纵向却很深。
只见关云长的雕像之下有一家七八口躲在角落,年长的那个约莫便是猞猁们嘴里的“司马先生”了。
其须发花白,一身青布厚棉直裰,形容沧桑瘦削,按照凡人的岁数,可能有六旬之长。
余下的则老少皆有,想来是他的儿孙。
一进正殿,嬴舟便发现迎面一堵黑墙拔地而起,几乎是呈密闭的方形,将里头的人安全地护在此内。
这墙时隐时现,隐时仿若无物,而现时便有细细密密的小刺附着其中,但不惹眼,不认真看很难察觉。
他仰首打量高处与四周,逆着白亮的日光,侧脸轮廓与身形体魄怎么瞧都还只是个少年,甚至比“朝三暮四”兄弟还要小上几岁。
司马扬实没想到,来的会是这么一个年轻人,毕竟听猞猁那副趾高气昂,逢迎讨好的语气,只当是个厉害的大妖。
“司马先生是吗?”嬴舟态度不错地开口,“关于白石河镇的这个术法,晚辈有些困惑想请教请教——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几位,如果可以,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更好。”
后者一声轻嘲,觉得着实可笑。
“后生,现在外面是个什么状况你不会不知晓。那些年轻力壮的妖忙着自相残杀以提升修为,我等卑弱精怪自知无能,仅是苟活下去已十分艰难,此时此刻要我相信尔等并无恶意,恕老夫怯懦!不敢轻易拿自己的家族血亲来做赌注。”
他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不卑不亢地送客:
“还请回吧!”
果然没那么容易。
不过人家的顾虑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嬴舟礼貌性地抿了抿唇,像是嫌麻烦似的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既然软的不行,那便来硬的。
朝三看出他的打算,宛如一位狗头军师,掩着嘴凑在耳边道:“老大,这老头儿的刺墙很是了不得,虽说不见得有咱们大姐的盾壳那样坚硬,可一旦靠近,里头就会伸出刚锐的尖刺,根根能有顶梁柱般大小,您可得小心。”
嬴舟耳中听着,目光依然平视前方,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袖。
这群老弱妇孺在如此狠厉的混战中还能坚持至今,想来对方的保命术法必定不弱,对此他毫无怀疑。
衣衫整理完毕,嬴舟胳膊悠悠地放下,接着,斜里给了小椿一个眼神。
后者瞬间会意,颔了颔首,从容地踏前一步,越众而出。
司马扬见上来的是个小姑娘,当即便愣了一愣。
乔木寿数漫长,若真能修成人形,便是活上万年之久也不算什么。而小椿成年又晚,哪怕顶着三千岁的“高龄”,外表瞧着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她容貌干干净净,面颊隐约带了点孩童般的圆嫩,模样实在有些人畜无害。
司马扬自己有孙女,心里便尤其不忍,眼看她渐走渐进,不由扬声喝止:“我这‘银藜刺’锋利无比,玄龟之甲也能洞穿,刀剑无眼,你若再过来,可是会命丧黄泉的!”
然而那姑娘竟充耳不闻,仍旧走得面不改色。
这回反倒是司马扬着急起来:“‘银藜刺’一旦发动,就算是我也无法撤回,万箭穿心之下你当场便能化成血水!”
一时连他夫人也跟着小声规劝:“他没吓唬你,是真的……”
司马扬:“可不是与你闹着玩的,我、我真的会……”
说话时,小椿已然行至黑墙五步之外,她根本半点也不迟疑,一脚踩下去。
就在这刹那,墙上的刺应声而动,狰狞而暴虐地朝着地面扎下。
乍起的银刺粗细不一,密密麻麻,只是望一眼都能让人毛骨悚然,鸡皮鼓动。
角落里的司马家几乎提了口气在嗓子眼。
女眷们不禁惊呼出声。
“叮叮当当”一片响。
小椿神色自若地朝前走着,连个格挡动作也没有,那些寒光凛冽的银刺便被轻而易举地挡在她身侧几寸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