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此前失去理智,也无暇去处理,至此早已溃烂不堪,腐肉发出恶臭,蝇虫爬满其间,怎么看怎么恶心。
这人倒是浑不在意。
小椿忙完了屋里的几位,正欲去找点东西吃,不经意侧目一瞥,忽就顿住了,随后折转步子朝这边走来。
寒洇昏睡时思绪一片混杂。
他经脉里的血是冷的,几场硬仗打完失血过多,四肢百骸更冷了,像是沉浸在昆仑的数九寒天中。
这样麻木的冷峭下,腹部传出的些许暖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浮起了大片鸡皮疙瘩。
寒洇终于困顿地睁开眼。
乍然映入视线的,便是那个总站在狼妖身后,不吭不响的草木之人。
他对她有印象。
昨日夜里竟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凝出实体。
真是个人才。
艺高人胆大。
小椿掌心用以治疗伤势的光晕中有草叶的根须萦绕,不多时碗口大的一圈伤便愈合了一半。
也就是这时,她头顶飘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
“你可真爱多管闲事。”
那人眉梢一吊,满脸都写着讥讽刻薄,“你们这些涉世不深的妖,就是喜欢装模作样。”
“对打的时候狠下杀手,如今我未能丧命,成了阶下囚,反倒假惺惺地做起好人来了。”
“告诉你,我可不吃这套。”
作为一条蛇,他天生冷血,哪怕修成了人形五脏六腑也还是冷的,最不乐意承旁人的情。
小椿睫毛动了下,神情倒是一如既往。
“大家当妖怪的,为人做事不都是全凭喜好?”
她治好了青蛇小腹上的伤,掌心一挪,落在他肩颈。
“我这个人,就是不爱看旁人血淋淋的样子。”
寒洇自己也知晓,光是皮肉愈合对他的伤势而言几乎是杯水车薪,能够忽略不计的。
他皮笑肉不笑地牵起嘴角,然后忽然又敛去表情,阴桀地压低嗓音,“你进了这囚牢里,就不怕我伤好了,一口咬死你吗?”
这话刚说完,对面的女孩子动作顿了一顿,好像是被吓住了。
但她抬起星眸来,寒洇却分明从其中读出了毫不掩饰的挑衅。
小椿给了他一个和善的浅笑,笑意凝在眼底。
“你大可以来试试。”
第17章 白石河镇(十一) 少和他说话。不是什……
司马家门外接连又来了些别的妖怪造访,看得出都是同司马扬有交情的,修为不高但品行普遍端方正直。
“这么久了,其实大家也很在意困会入此局的原因。”一作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说道,“乌烟瘴气了大半年,该是时候捋一捋因果了。若还如先前那般各自为营,最后都讨不到好处。”
他话说完,在场众人皆纷纷点头附和。
“想必,一定有什么异常之事被我们忽略了。”司马扬颔首。
“不如这样,咱们久居城内的,对自己左右近邻都熟悉,便先从周围入手,看看有无可疑之人,可疑之事。”
“对方同为妖族,既凝滞时光,自是有所图有所求。别的人和事可以一成不变,但他期望达到的东西,一定有变化,若能找到这个变化,就可将此人揪出。”
男子起了个头,语重心长,“日子难熬,还望诸位能够耐下心性。”
司马扬:“我等同气连枝,只要齐心戮力,破阵之时指日可待。”
这些老油条号召起人来话全是一套一套的,嬴舟听得心里咋舌,不过也好,省得他再操心,乐得清闲。
白石河镇内被困的妖此刻大部分已都聚在司马家,红豺一行亦不例外。
蓟进自方才嬴舟绑走了青蛇起,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眼下假作休息,停在河岸边的柳树下,视线却是一瞬不转地留意着院中的动静。
他的跟班是个比大小猞猁还狗头的狗头军师,叫蟒蛇伤了脸,这会儿颠颠地凑过来,就惦记要报仇。
“哥,那长虫在他们手上,咱们现在怎么办?夜里找机会再去偷?横竖一到寅时,大家也各归各位了,他们看不住的。”
蓟进依旧凝眸盯着门前商谈的一帮人,准确地说是盯着嬴舟。
良久他才缓缓摇了摇头,“司马扬的银藜刺,正面堪称刀枪不入,反面则锋利无比,这玩意儿是跟着人走的,哪怕寅时回到别处,牢笼也一样在。”
跟班左右为难:“啊,这……”
蓟进打断他,好似在自言自语:“银藜刺倒是其次,现在最棘手的,是那头犬妖。”
跟班闻言,仔细地眯起眼端详嬴舟,不明所以:“他瞧着,也没有要和咱们争抢的意思啊?”
“他是不争抢——你没看见他对寒洇的态度吗?”蓟进示意地一抬下巴,“这小子可不像是会走旁门左道来修炼妖力的人。”
不仅不会,多半还要加以阻挠,如此一来,他们便不好轻易对城里的妖出手了。
红豺一行九人,论数量论配合,真和对方死斗不见得会输,但问题在于……
蓟进的目光跨过院门,直落在蹲着给青蟒疗伤的小椿身上。
适才犬妖与巨蟒交手时他看得真切,这个小山精瞧着平平无奇,护身术法却威力无穷,或许比司马扬的刺还要更胜一筹。
若不想法子打破她的屏障,可没那么容易除掉那条狗。
**
小椿打了个呵欠,困意浓浓地托腮坐在台阶上,欣赏白石河城郊的夜色。
司马扬着实是个会过日子的妖怪,家里的屋舍院落置办得和凡人一样精致,檐牙上悬着几盏简朴干净的灯笼,红光一亮,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司马家的小女儿哒哒哒蹦过来,给她递上一块煎得香脆酥口的煎饼馃子并一碗热热的排骨汤。
余下的客人们都有吃喝,是司马家几位女眷的手艺,到底是在人间待得久,连做菜也学得八分精髓。
现在没她的事儿了,小椿便吃着饼喝着汤,和小姑娘拿石子在地上画格子下棋玩。
旁边就是关着蟒蛇精的牢笼,后者垮起一张阴恻恻的脸,不时瞥二人一眼,她俩倒是无所畏惧。
一碗汤刚刚吃完,小椿正想再添点,冷不防迎面一坨漆黑的玩意儿飞来,撞了她个满怀。
耳边咕咕有声。
定睛一看,居然是白天的那只山鸮。
“怎么又是你?”
对方在她腿上待得还挺舒适,往里边儿挪了挪,十分自在地窝在小椿的腹部,还歪脑袋蹭了两蹭。
她伸头左右琢磨,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也想吃饼?”
“奇怪了,你干什么老爱缠着我,我又没带吃的……山鸮喜欢吃什么?老鼠吗?”
后半句话问的是那小丫头。
女孩儿或许都没听懂几句,茫然地摇摇头。
小椿在这夜猫子脖颈上的翎毛处轻轻抓挠,它瞬间便眯起眼,享受似地咂嘴巴。
笼子里关着的青蟒冷眼看了半晌,忽然爱答不理地出声道:“你是树妖吧?”
“据说草木成精,周身都会沾有山林的味道,很招鸟雀喜欢。它靠着你,就宛如栖身在树,自然感到安心。”
小椿恍然大悟,顿时长了见识:“原来是这样。”
寒洇略一颔首,眼珠轻转,顺势问:“那你呢?是哪一种树?”
……
嬴舟正抱着双臂听司马扬安排城内各自搜查的区域,余光不经意瞥到左侧,望见小椿抱着只山鸮,凑在那条青蟒面前,隐约在与他说着什么。
偶尔微微点头,偶尔面露惊诧,听讲堂似的,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
他看进眼底,不明白为什么,心里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
嬴舟目光隐晦地一闪,突然转身退出人丛。
“这还只是头没开灵智的扁毛畜生,等哪天你遇到了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妖,就知道了。”
“鸟妖会怎么样?……”
小椿认真地侧着耳朵听,冷不防一道黑影洒在她脸上。
回眸时,正见着嬴舟站在旁边。
少年的面容逆着灯光,背后是沉沉的黑夜,轮廓恰在暗与明之间。
他皱眉看了一眼牢笼中的青蟒,神情显得尤为肃然。
“少和他说话。”
嬴舟伸手扶住小椿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语焉不详地瞥着寒洇,“不是什么好人。”
后者倒是从谏如流:“哦。”
笼子里的蛇精却不以为忤,只懒洋洋地倚墙,唇边好整以暇地勾起一抹弧度,像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刚才和司马先生他们商议,明日由我俩去之前的客栈蹲守,这几天就负责盯着那附近的人与事。”
小椿自然没有异议:“嗯,好啊。”
又想了想,“既然如此,那需要用文字记录的吧?我去找朝三暮四要纸笔。”
嬴舟刚准备应声,忽而奇怪:“你还会写字?”
一提起这个,对方眉眼间的自豪已尽数体现:“那当然。”
“认字是白玉京教我的,这些年反正没事做,天天练书写,虽比不上人族的什么书法大能,但比比寻常人,那还是很优秀了。”
说着表现欲很强,当场摘了两片树叶,变出笔来,给他演示了一番。
写的是一首古词:
顿饮长生天上酒,常栽不死洞中花。
不日成丹应换骨,飞升遥指玉皇家。
手法刚韧狂傲,还是一出行草。
边上的两头猞猁非常捧场,立马赞叹道:“大姐这字,简直入木三分,笔风遒劲。”
“说大能都是侮辱,应该是堪比再世书圣!”
小椿志满意得地一抹鼻子,“哼哼。”
“你们以为我做了多少年的妖怪了?小意思。”
她这字确实漂亮。
至少比嬴舟自己的好看许多。
他盯着那一页龙飞凤舞的字迹,不禁摇头浅笑。
这就是她修炼千年,招式平平的缘故么?花里胡哨没大用的技能学了一打。
嬴舟心头无奈,唇边的笑意却渐溢渐满。
命长就是好啊。
**
因为寅时就要各归各位,为了保障众人的安危,小椿一人给了一个防护的白栎壳,至于寒洇,则另派了小猞猁和司马扬的儿子寻找看守。
一切安排就绪,施完术,她便疲惫地揉了几下眼睛。
司马一家再加上别的精怪,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虽然盾壳并不是特别消耗灵力的术法,但或许她刚得人身,就这么一点妖力,也让人透不过气来。
嬴舟在旁瞧得真切:“累了吗?”
“有一点困。”
她如实承认,呵欠连连,“我想去睡一会儿。”
他左右环顾,寻着有没有能够休息的地方。
“那就去睡一会儿。”
子夜将至,司马家的众妖亦纷纷离开,或有一两个无处可去的,便在破庙里挤一挤。
司马夫人特地腾出间客房让给小椿,她躺在床上,嬴舟于是自发地靠床而坐,打算和衣将就一晚。
盛着白栎树的花盆则搁在显眼之处。
这是小椿活到这把岁数第一次睡人族制作的床铺,兴奋得不行,来回翻滚,根本全无困意。
“天哪,棉被也太软和了吧,垫子也好软和,枕头也好软和,呼……”
她埋首在被褥间猛吸。
嗅到一股太阳的味道,温馨极了。
嬴舟在边上看得直皱眉,“你刚不是说困的吗?”
她厚起脸皮,“现在有点小精神,嘿嘿。”
他歪头无奈地睨她,敷衍地附和:“嘿嘿。”
小椿打完了滚,兴致勃勃地抱着被衾,突发奇想,“嬴舟,我们来夜谈吧?”
“以前听白玉京讲,在人界若是好些人住在一个屋里,到了晚上就会有夜聊的习俗,特别有趣,一聊能聊到天亮呢。他们管这叫做‘促膝长谈’。”
后者眼角不自觉地抽了抽,“习俗,有是有……”
不过那是女孩子玩的吧?
小椿显然无视了后半句的转折:“来啊来啊,我们也来。”
“……”
他头疼地叹了口气,瞧她情绪高涨,一时半会儿八成是睡不着了。
没办法,嬴舟只得配合地问道:“你从前不睡床,那在白於山,怎么过夜的?”
“睡在树叶上。”小椿理所当然道,“晚上困了就把自己变成米粒般大小,往叶子间一躺,四周的枝叶都能拉过来,遮得密不透风,像个小盒子,格外有安全感……改天也让你体会体会。”
他呵呵一笑,敬谢不敏:“谢了,我想我暂时没那个打算。”
“嬴舟你呢?”她有来有回,“你小时候是不是就睡这样的软床长大的?”
“……差不多吧。”
他背靠着床沿,目光投向繁星满天的夜空,“我生于犬族,幼年大部分的时光都在炎山度过。
“许是与人族亲密,犬族的日子过得很精细,狐狸毛皮铺成的软垫,被褥里塞有鸭绒。冬日挂灰鼠帐子,夏日挂纱帐。夜里若寒凉多风,我娘还会偷偷进来,给我盖被子。”
听到此处,躺在床上的人静默一阵,轻轻道:“真好。你还有爹娘呢……”
如嬴舟这般由精怪所生的妖,与小椿又有不同。
他们天生便继承了父母血脉里的灵气,不必苦苦修炼就已开了灵智,有了人身。
倘若父辈的修为强大,更是生来就有霸道的妖力,在许多同族的眼中,算是十足十的天之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