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酥饼搁到了嬴舟掌心里,他放进口中其实什么味儿也没吃出来,但就感觉挺甜,哪儿哪儿都挺甜。
怕自己的笑太明显,他借吃甜点的动作遮了一遮,佯作不经意地环顾满院的夜色。
“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趁热再吃一点儿,这个蛮好吃的。”
言罢,他朝院门小跑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走。
“吃不完也没关系,我明日再去给你买新鲜的……”
说话时没留神月洞垂下的一枝葡萄藤,给勾住了发丝,嬴舟捂着后脑勺仰首去看,有些悻悻地撸了撸头,飞快窜出去。
小椿伸长脖子冲他挥手。
等人终于淡出视线里,方才低头去闻了闻甜香甜香的桃花酥,心满意足地好好收拢在心口,推门蹦进屋中。
嬴舟一路几乎是连跑带跳地回了他的西厢。
迎面瞧见郁郁葱葱的桂花枝,雀跃的心思涌上四肢,经过时便手痒地一跃而起,打得那所剩无几的桂花簌簌直落,越发凋零。
门“哐当”一声被一股愉悦的力道搡开。
黑暗中的小土狗向来是人畜不分,也不管看没看清来者,立马亲亲热热地甩着尾巴往前凑。
他今日心情甚好,也不嫌它仗着自己年纪小四处招摇卖弄了,两手把狗子一抱,性情大变地举着它狠狠摸了一回。
狗崽子受宠若惊,一面高兴,一面又悄悄担心着这是不是挨揍的前兆。
嬴舟将它满背的毛撸得乱七八糟,舒坦地把幼犬丢回窝里,自己仰天往床上一倒。
黑压压的房梁悬在上空,连其间爬过的一只纺织娘也显得十分顺眼,格外可爱。
他自己伸手轻抚了一会儿嘴唇,转身去搂着被衾,埋首于其中,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这清寒萧索的秋夜,纵然枯枝满地,星河凋敝,一池残荷悲寂寥,今时今刻却也无端变得柔软多情起来。
那月下如浮银水的夹道里,院外的树荫中,重久抱怀垂目,一言不发地靠着院墙,神色竟肃然不少。
他偏头朝嬴舟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奈且发愁地摇了摇头,起身走开。
*
困扰了开封府小半年的飞贼案终于得以告破,贼人随着时兴的烟火热热闹闹冲上了苍穹,在立冬到来的前夕,给全城百姓爆了个吉祥如意。
这次比上回在街上处理那堆财物还要麻烦,一整个客栈的金银珠宝,温蕙简直头疼,只能绞尽脑汁地设了个计,将衙门的捕快引过去。
至于后面的……
就随官府怎么想象了。
温同知给天降的赃物砸得晕头转向,更加兢兢业业地猫在府衙内,废寝忘食地书写卷宗。
他虽不常回府,但温蕙近来反倒收敛规矩了许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如先前那般积极热情地帮着找妖怪了。
“没办法,我后娘带着祖父前日里归家回来,我得装几天样子。”
她趁着一日午后,温夫人小睡的空闲偷溜出闺房,依依不舍地同小椿道:“若找到了你们那位小姨,定要带我见识见识啊。”
“好啊,一定。”她应承。
嬴舟和重久还是早出晚归地在城中盘查妖精,那只名为“馒头”的岩松鼠则被扣下来充当苦工,任劳任怨地鞍前马后。
也算是替人族的父老乡亲讨个公道了……至于刑期么,看其表现,看他心情。
好歹留着一条小命,知晓北号山的狼平素声名远扬,甚讲道义,应该不至于滥杀无辜的。落在重久手上,馒头倒没有太多担忧,反而由于能够接近小椿,他还挺开心。
这日,松鼠精带着整理好的妖怪名单,身形笨拙地返回温府。
探头探脑地观察了片刻,见嬴舟不在左右,他才高高兴兴地挨到小椿旁边去。
后者正给自己的树苗浇水。
很奇怪,这苗子最初长得挺快,而今十天半月也没动静,好像自打出了白石河镇,个头就未再窜过。
馒头小心翼翼地于她边上的石凳坐下,礼貌又敬畏:“小椿大仙,您在忙吗?”
“刚忙完呢。”她回头,“怎么啦?”
松鼠精局促不安地搅动手指,“你们栎树到深秋是不是会结果的呀?”
“唔……”
小椿支着下巴思索,她很少留意自己开花结果的时期,因为除了寻常的花季和果期,一年四季她想开花就能开花,想结果也可结果。
“大概下个月完全熟透吧,这个月还有几颗青的。”
对方听闻,模样愈发赧然地支吾道:“那、那我能尝两颗橡果吗?”
小椿:“???”
这是什么奇怪的请求。
“啊,您不要误会。”看她震惊,馒头赶紧解释,“我只是修炼以来再没吃过橡子了,挺好奇成了精的栎树结的果实会是什么味道。”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您知道我们松鼠,对坚果的爱意是矢志不渝的。”
小椿:“你们可真是忠贞不二……”
她清嗓子。
“倒不是不行……但味道吧,也实在没什么特别。”
小椿说着一晃脑袋,满头就稀里哗啦地往下掉果子,不多时,桌上地上便积得如小山般高。
她拿起一粒,“我心情好的时候,结出来的橡果吃着会更甜一点。”
“真的吗?”松鼠精牙尖嘴利,三两下咬开了壳儿。
白栎的果不用煮熟也能生食,以往在白於山,鸟雀小兽不多,每逢丰收季橡子烂了一地也没人吃。
一颗刚下肚,他整个人倏忽飘飘离地,竟悬在了半空,“我怎么觉着,身体似乎轻盈了许多……”
小椿眼睁睁瞧着对方悠然落在桌角,从未想过自己的果子还有这等功效。
她来了兴致,也随之咬开一颗。
然而预料中的起飞并未实现,馒头指着背后提醒道:“大仙!你的头发!”
小椿一扭身,她那一把青丝迅速疯长,直拖到脚跟。
“哦!原来每颗还不一样呢。”
“我再试试这个——”
嬴舟正午回来用饭时,就见得他俩围着一堆橡果玩得不亦乐乎。
果实的效用约莫只能维持个把时辰,有强筋健骨的,身轻如燕的,生发的,隐身的……全然和抽签无异,单凭运气。
小椿大老远地叫他:“嬴舟,你也来吃吃看啊!”
“……不必了。”
他正要拒绝,手里已经不由分说地被某人强塞了一粒。
“吃到什么有趣的记得告诉我,万一能替你们找到小姨呢?”
“有那么神奇么?”
嬴舟无可奈何地捏着橡子走出角门,口中犹自嫌弃,“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戏……”
一边摇头,一边又信手放到嘴里一咬。
“嘶……”
他狠狠皱眉。
酸得要命。
橡果内的种子并不好吃,他尝过滋味很快就给忘在脑后,压根没往心里去。
下午跑了两家精怪出没之地,一户早已搬离,另一户想来是情报有误,住着的是个凡人老太太。
嬴舟正从巷子里出来,暗沉的天压在头顶,乌云堆叠,恐怕一场大雨行将降临。
他刚打算回温家。
街市攒动的人流交错又匆忙,无数瓜果糕饼的气味中,一个源自玉梳上苍凉萧飒的旷野之息幽微地钻入鼻间。
少年的双耳登时动了一动。
这个味道……
他猛地抬眸,在拥挤繁华的长街左右顾盼。
肯定没认错。
灰狼族的小姨妈!
一时也顾不得是小椿果子起的作用,还是对方突然出现,嬴舟飞快顺着那股熟悉的气息拨开人群,一路朝前追踪。
出杀猪巷,拐到一条横街,方圆五里皆为民居,犄角旮旯的阴暗处甚多。
他的速度不慢,不多时便将对方逼到了一个死胡同。
这是两坊中的夹道,尽头一堵砖墙堆着杂物。
狼妖沉淀厚重的肃杀味道恰由眼前之人散发而出,太独特了,不会有错的。
女子貌似作寻常妇人打扮,衣料虽不奢华夺目,做工却很是讲究,尽管背对着嬴舟,依然能看出她繁复服饰下矫健修长的身姿。
少年缓缓抬起脚,走进小巷的阴影内,直至整个没入其中。
他步子放得很慢,语气带着试探:“你就是北号山灰狼族的康乔吧?”
那人的双肩显而易见地顿了一顿。
嬴舟料想自己是压中了,愈发多了几分底气,好言劝道:“不必否认,我闻得出来。本家的重久奉老太太的命来寻你,我是他……”
话没说完,角落里的女子猛然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冲着他面门一掀袖摆。
奇异的气流裹挟着甜味铺天盖地地侵蚀着犬类最为敏感的口鼻。
下一刻,嬴舟两眼一黑,天旋地转地倒了下去,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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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不知睡了多长时辰,朦胧中隐约感觉四肢僵硬如铁,周身的筋骨都缺少气力,不似平日轻巧灵活。
眼皮撩开些许缝隙,放大又虚拢,向上一抬便是夜空。
视线外的天幕已然黑尽了,雨仍旧未落下,浓云遮月,群星黯淡,而阑珊的灯火打在他脸颊。
嬴舟眨了眨双目,眼珠转动着巡视四野。
自己似乎还在昏迷前的胡同里。
那个女人呢?
想到此处,他颤巍巍地撑起手脚,胳膊腿却止不住地在打颤,这小姨究竟下的是什么药,至今药效也还没过去……等等,手脚?
他双目猛地拉到下面,定定地看着眼底赫然出现的一对毛绒爪子。
嗯?
嗯??
嗯???
什么情况?
自己变回原型了吗?
嬴舟慌张地拿手去摸脸,触及到老长的鼻尖——完蛋。
可是不对啊。
他打量起四壁环境。
这个身体的大小,也太不对劲了……
就在此时,他耳朵惯性的一竖,听见远处某个熟悉的声音。
“找到了吗?我这边也没有。”
“奇怪了。”少女的腔调依然清亮,“他明明说下午要到杀猪巷找一只犀牛精的呀,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消息,不会是出事了吧?”
他二表哥甚为冷酷:“那么大个人了,能出什么事?出事也是他自己学艺不精,早告诉他要勤加修炼,勤加修炼,我们灰狼族……”
前者赶紧打断:“啊好好好……要不再分头找找吧?馒头去那边,我去前面看看。”
脚步声凌乱错落。
嬴舟好容易才让四只脚平稳地撑住身体,刚迈出一步,巷子口,一道身影便落在了他头顶,继而很僵硬地定在原地。
正对面的小椿扶着墙,神情惊异地注视着内里一条毛色灰白,双瞳淬火的……狗。
一人一犬隔着丈许距离四目相对。
气氛突然沉默而尴尬。
“你……”
她难以言喻地抿抿唇,“……该不会是嬴舟吧?”
嬴舟:“……”
他心道:不,我不是。
第42章 开封(十六) [改错字]你是在羞辱我……
“原来这便是嬴舟的原身哪?”
温府小椿的房间内。
温蕙大为震撼地琢磨着趴在桌上的白狗, 探手过去轻撩了一下对方柔软耷拉的耳朵,被嬴舟扭头一个龇牙唬住。
“别乱摸,我可不是狗!”
他虽为兽态, 倒还能口出人语。
从前看嬴舟显露真身,动辄几丈之高拔地而起, 还很少见他这样小巧玲珑过。
小椿拿指尖拨了拨横在自己面前的大尾巴。
到底是灰狼与细犬的混血种,当真与众不同, 腿继承了后者的纤细,但又并非全然细瘦如柴,双耳是犬只的垂软, 尾却如狼般毛绒厚实, 体格兼有其发达的肌肉和修长的轮廓, 真是乱七八糟得恰到好处。
她上手去从他后颈一撸到尾, 细短的毛服服帖帖, 光滑得像缎子。
这也……太舒服了!
嬴舟不自觉地顺着对方的动作一摆尾巴。
摆完才发现不妥当,慌里慌张地把身体僵住。
“听说你们找到我那没用的表弟了?”
院外的重久人未见影声先至,嗓音洪亮且欢快, 一个跨步跃进屋中。
而后他站在门边, 神情凝滞地盯着桌面趴着的那条狗。
“……”
双双沉默了约有半瞬,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信手带上了门扉, 独自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苍穹。
大概是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
*
“这么说,你是因为碰见了你小姨, 所以才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的?”
重久坐在桌边,手指在胳膊上烦躁地敲打。斜眼瞥得那倒霉狗子,惆怅而头疼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她果然还是对家里人耿耿于怀,恐怕没那么容易肯跟我回山。”
嬴舟将一只无处安放的长腿曲折着压到身下, 纤细的脑袋有些颓丧地搁下去,垂眸良久,不时又抬目看他。
“你确定没认错?”重久自己思索了片刻,问道。
嬴舟:“……如果你给我的玉梳没问题的话。”
小椿在旁拿手见缝插针地摸他的毛,温蕙不敢妄动,只好投过来羡慕的眼光。
二表哥指尖点着桌沿,“她的模样你还记得吧?倘若在人群中瞧见,能不能一眼分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