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树精充盈的灵力,使得少年的躯体纵然过去数年也依然完好如新。
  彼时犹是青年人的大祭司拨开丛生的杂草走近那棵银杏树前,只见得年轻的草木之灵迎着山外的方向屈膝而跪,尖锐锋利的树桩从他背后,从他心口穿胸而过。
  他的脸居然还是仰着的,暖阳灿烂而柔软地透过枝叶缝隙打下来。
  而少年眉目安详,半身是厚重金黄的银杏。
 
 
第54章 风雨(六)   我就是喜欢木头桩子怎么了……
  “我平生见过活得最长久的树精, 妖龄统共三千五百年。”待得小椿几人走后,老狼妖终于摸出了他的烟斗,慢条斯理地点上火, 边眯眼抽,边朝一旁的康乔闲话道, “到底还是没能抗住漫长时光的消磨。”
  他喷出一口烟,“尤其是经历大灾, 触发过自保能力的树妖,会比那些没出过深山的,更容易走向自我终结。”
  康乔在老爷子散漫的浓烟里问:“为什么?”
  老头“嗐”了一声, “重久啊……”
  康乔:“我是康乔, 大祭司。”
  他充耳不闻, 仍旧好整以暇地继续道:“狼族是群居兽类, 你或许对此不甚了解。
  “万物生灵一旦修成了人体, 与生俱来地就会向往热闹。不曾体会过人间繁华的草木,一旦尝过了红尘滋味,再想回归荒山, 可没那么容易……谁也不知道濒死而生的树种多久结一颗, 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濒死几时能够到来。
  “守着无望一天天熬日子,这样的人,越是沉迷过去, 就越是苦痛将来。”
  一旁的年轻狼妖若有所思地低敛眼目,似乎仍在琢磨此间深意。
  很快, 她的另一个人格占据主导,笑得明朗还不忘讥讽她,“你当然不明白。”
  “若有哪日把你也孤身丢在世间,二三十年无人交谈, 那时你就懂了。”
  老祭司抽着烟斗自言自语,“偏生乔木只在灵气充裕,人迹罕至的山间才能开智;又得遭逢濒死之难才有机会走出深山。”
  他吐出一口长辈般的感慨,“树妖一族,大概生来就注定是场悲局吧。”
  康乔看着视线里的一杆纯铜的烟斗在桌角上轻轻一磕。
  “所以啊,寻常人若是在外面碰见一只树精,那多半就是濒死灾劫后,在满世界找法子救命的树。没有例外的。”
  ……
  高山上的灰狼族,夜晚比小椿想象中要安静。
  北风钻过洞与洞之间的夹道,冰雪筑就的房舍透出微光,再借霜雪一映,亮得犹如天上宫阙。
  回去的途中气氛沉默。
  嬴舟的内心一直在天人交战。
  他先是无声的计划着要如何去寻找行踪不定的浮玉山,既然回了狼族,就不必再如之前那样懒懒散散地赶路了。
  可以借小姨的传送术,或是借一两头坐骑,至于情报和路线,自己大约得跑一趟黑市,钱倒不是问题,从小到大,也存下了不少……
  他觉得时间紧迫,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恨不能明日就出发,当下就启程。
  混乱繁杂地想了一大堆,而后才意识到小椿没有说话。
  嬴舟悄悄一个“咯噔”。
  心道:我是不是应该安慰她?
  可他想不出要怎么开口。
  ——没关系,有我在,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琢磨片刻,又在脑海里疯狂否定。
  不行不行,总做这般不负责的保证。先前也说狼族犬族有办法治好她,结果事实却是大祭司根本束手无策。
  再说同样的话,人家会怎么想?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全力的。
  想了想,又摇头。
  不好,还是不好,太没底气,像是他认定没救了,不过尽个本分出点力一样。
  啊……究竟要怎么说,要怎么说……
  嬴舟脑后的碎发正暴躁地炸起,堪堪启唇的瞬间:“我……”
  一旁的小椿好似骤然六神归位,冷不丁地出声夸张地叹道:“啊——”
  她回过眼来冲着他笑,“想不到当只树精这么麻烦。”
  “难怪天底下的同族那么少,走到哪儿都被人当奇景似的围观。”
  小椿矮他近乎一个头。
  嬴舟垂着眼睑时,那侧脸的轮廓和长睫下细碎的瞳眸刚好能清晰的映入目中,她脸上挂着笑,神情却很飘忽,笑意没有渗进眼底,是十分虚无地浮在表面上。
  “唉,之前还说要去北海之滨走一走,现在看来应该也是去不了了。”
  小椿抬眸瞄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又飞快地挪向别处,快乐地打着哈哈,“不过不要紧嘛。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替我打一壶海水来,我听白玉京讲,海水是蓝色的……”
  “能看!”
  他忽地打断,语气甚是固执,“怎么不能看,现在就可以!”
  嬴舟一把拉住她,作势要往山下走,“今晚出发,一天一夜,明日傍晚便能抵达,我跑快一点,也许下午就到了。”
  他话音很急,不住地给她找补,“要么,我们去找小姨帮忙,虽然她的传送术一次仅能对一人使用……但也没关系,你先去,我脚程快,明天等我来接你。”
  在这一番言语里行了差不多百丈远的距离,嬴舟才发觉小椿隐约迟疑的脚步。
  他无措地缓缓放慢了速度,茫然而张皇地转头。
  她正立于陡坡的三级台阶上,目光平静且淡然地轻投在一个偏低的位置,却谈不上是悲伤抑或欢喜。
  那是嬴舟头一次在小椿的眉眼间看到这样的神色,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的表情。
  很奇怪,她分明毫无悲戚之色,更不曾掉一滴眼泪。
  可他就是感觉到了铺天盖地的难过。
  仿若无边无际的鬼手,自身下自脚边,张牙舞爪地缠上四肢躯壳。
  过了好一会儿,小椿才极轻地牵动嘴角,浅淡地朝他一笑,说了句“谢谢”。
  “其实……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去看海的。”
  嬴舟双眼一瞬不瞬地钉在她脸上。
  看她不着痕迹地说道:“当日借树种重生时,我对今天的结果,就已经有所预感了。”
  “想来也是,万事万物都只有一条命,哪能让我这么容易死而复生……”
  小椿言至于此,抿唇深吸了口气,感恩地轻轻点头,“所以我求着你带我离开白於山时,便在心头对天起誓——”
  “若能见一见山外的世界,死也甘愿。我是有抱着一去不回的决心的,如今……”
  她顿了下,故作轻松说,“如今能够见过那么多的人和事,我挺知足了,真的。”
  小椿忽然仰了仰头,莫名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又收回来冲他释怀地一笑,“先前说什么想当你的跟班,想留在外面的话……只是一时起的贪念。”
  她一颔首自嘲地挠挠耳根,“唉,大概老天爷也瞧不起我的贪心吧。”
  嬴舟被她连着流露的几次笑容激得咽喉莫名哽痛,他正正经经地回过身来,郑重道:“你可以贪心的。”
  他认真的重复,“可以贪心。”
  他走上几步台阶,站在与之持平的位置,修长的十指轻捧住她的头,专注地看了许久,而后放才在自己胸怀心口的地方。
  “不管怎么样,先活下去。”
  嬴舟用力咬牙,眼神坚定地说道:“你只要负责活下去便好,别的我来想办法。”
  他一个唾沫一个钉的承诺,那一刻也终于发现了作为妖,拥有漫长寿命的好处。
  小椿去不了的地方,他可以替她去,找不到的东西,他可以帮她找。
  沧海桑田,他能拿出足足一千多年的寿数去消耗,去挥霍,去触碰渺茫的天道、无常的命运。
  约莫是察觉她的无动于衷,嬴舟突然固执地抬起小椿的两条胳膊,绕到他后颈去,一定也要她给予回应似的揽着自己。
  常年飞霜雪的北号山萧索苍凉。
  小椿在少年的肩侧露出一双明澈如春水的眼睛,她深深呼吸,嗅到满腔北风的味道,又干净又冷凝。
  因为族中男子居多,女眷的住处便自然而然安排在了稍偏一些的地方。
  嬴舟送她到门外便离开了。
  小椿却没有立刻进去,她在微雪轻扬的夜里独自待了一阵,细碎的雪花于漆黑的天幕下星辰般飞卷闪烁。
  就有一枚枯叶讪讪地来到身边,她摊开掌心,叶子便顺理成章地落了上去。
  是白桦的叶片,天寒地冻的高山里除了松、杉以外,数它最多。
  落叶枯黄而泛着微微的金色,在小椿的注视下隐约变成了银杏的模样。
  她合拢五指,望向星空,忽而茫茫地想着。
  或许这个世间,唯有自己才明白那位前辈最终作此抉择时的心情吧。
  她似是而非地抿起唇来,思绪漫无边际地蔓延。
  寻常妖族一千五百岁就算是高寿了,而三千多年于她而言还只堪堪成年。
  树精的一生长得仿佛瞧不见尽头。
  “我能比你撑得更久些吗?”
  小椿垂眸自语般地询问手里的枯叶。
  说完又笑起来,回答自己,“谁知道呢。”
  *
  嬴舟满脑子装着事情,忧思重重地折返回去,刚行至山洞前,大老远就发现一个黑影半靠在他房间外。
  正奇怪,等走得近了对方也跟着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悠悠步出阴暗之处,一张刚毅如刀削斧刻的面容照在月光下,来的居然是重久。
  “唷。”他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等你很久了。”
  作为表兄弟,重久平日里很少造访,对他的态度向来嗤之以鼻,所以嬴舟不得不感到意外。
  “屋里坐坐?”
  虽是如此,礼节上的东西倒也不能少。
  重久难得不嫌弃,竟当真抱着双臂大步流星地进去了。
  厅中的灯烛被嬴舟随手点亮,他也懒得给他煮茶,就着一壶凉白水往杯中一倒,便仓促地端上桌待客。
  前者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瞥,信口问:“才送完小椿姑娘回来?”
  嬴舟嗯了一声。
  他貌似也懒得拐弯抹角,微不可闻地短促叹了叹,“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静夜中,呼啸的寒风分明在室外大肆张扬,而重久竟觉得自己听到了他呼吸一窒的动静。
  嬴舟端杯子的手僵在半途,不上不下地悬在桌边,一时并未承认,也并未否认。
  二表哥看他这反应,就知道不必再追问下去。
  他发愁地一摇头,嗓音平平:“趁现在还早,你别再喜欢她了。”
  嬴舟视线打了过来,随之眉峰微凝,满眼挂着莫名其妙,像是不太清楚面前这个人大晚上无故蹲他家门,又无故同自己说一堆不知所云的话究竟意欲何为。
  他手臂总算是动了,带着点引而不发的愠意把杯子砸回桌面。
  “你是不是有病?”
  重久难得没同他吵嘴,反而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地无奈,“嬴舟,你不明白。”
  “小椿姑娘是只树精,树精没有情根的!你懂吗?他们生来‘七情六欲’里就缺少一情,是永远不会回应你的,你喜欢了也白喜欢!”
  嬴舟先前只当他是胡说八道,听到此处心绪不自觉地一触,继而又似笑非笑地讥诮道:“你又知道了?”
  重久按捺下脾性,正色说:“你对她怎么样,旁人会看不出来么?你都快把‘喜欢她’三个字写在脑门儿上了,为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就她态度含糊不清,你没想过原因吗?”
  他迟疑了半瞬,便笃定地回答:“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告诉过她。”
  二表哥翻了个无言以对的白眼,言语近乎尖锐,“没用的。”
  “草木之所以难以成妖,很大缘故正是由于他们在情之一字上淡薄冷漠。飞禽走兽还分雌雄公母呢,你见过几个分出男女的花草树木了吗?更别说小椿这种还能开花结果子的,他们连繁衍生息都能靠自个儿解决,哪里需要情爱。”
  他越说越认为离谱,“更何况……更何况她是棵树啊!你怎么喜欢木头桩子……”
  话音刚落,嬴舟猛地抬眸打断,“我就是喜欢木头桩子怎么了?”
  重久:“……”
  他语气很急,好似急于反驳着什么。
  “再说、再说小椿……小椿和他们不一样!”
  对,他在心中肯定了自己一遍。
  不一样。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番结论,脑海里无数的画面瞬间争先恐后地闪过去。
  比如白石河镇的洞穴,比如一同翻越的山川河流,比如开封城那几道让他咬出的伤口。
  ——“那换作别人肯定会躲开啊,可他不是附在你身上了吗?”
  ——“他们都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总不能也不在乎啊。”
  ——“或者你认我当跟班,你罩我吧……”
  嬴舟在耳畔纷繁杂乱的话音中坚定起来,“她或许有几分迟钝,但对我和对旁人是有区别的,是她自己未意识到而已。”
  “哦?”重久把腿一翘,好整以暇地问,“哪里不一样?”
  他犹豫了片晌,兴许是感觉窘迫,神色躲闪着左右打转,不自在地辩解,“她……她会让我抱。”
  “也会任由我牵手。她不反感我亲近她,从来对我都……很迁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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