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长老院请安,过会儿便回来。”
她于是挥手送别:“慢走!”
眼见着少年消失在苍翠葱郁的草叶后,小椿发愁地支起下巴。
最近总感觉嬴舟比以往黏人了许多。
走在外面会一路贴身跟着,形影不离,偶尔在左边挡一会儿,偶尔又跑去右边环顾四野,防贼样地警惕着周遭的所有人。
上桌用饭,会凭一己之力夹完满桌的菜给她叠个上供似的小山。
哪怕对自己人,敌意也分毫不减。
前不久刚认识的小狼妖此次恰好被重久钦点随行,早起喝粥时,她坐在桌边捧着脸笑意融融地端详对方,信口感叹妖生:
“唉,好些年没见过刚褪去兽体,凝成人形的小妖怪了。让我想起自己五百多年前自己才脱胎换骨,脚踩实地的日子,真是……言行举止都好青涩,好可爱啊。”
嬴舟将筷子一放,突然便转过头来,阴沉着一张脸,神情幽怨地质问:
“那我呢?我也才修成人形没多久,我不青涩不可爱吗?”
她给那目光盯得着实发毛,只好昧着良心承认:“可、可爱……青青青涩。”
不过话说回来你都三百岁也不小了啊!
“唉。”
小椿惆怅地扒着窗沿叹口气。
思索他到底为何如此反常。
嬴舟对自己这般过分关注,处处维护,小心翼翼,难道说……
她猛然大悟地抬起头:是因为不老泉也救不了她,她死期将近,这是为了给她最后的临终关怀吗!
“阿嚏——”
从长老院出来的嬴舟莫名打了个喷嚏,彼时重久正在旁边点兵,盘算着怎么调配人手可以让青木香三场全败,输得比狗还难看。
他气势高昂地给一众年轻狼妖鼓气兼画大饼,背后的黑影悄无声息走过。
青年一瞥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喂。”
“照你这样,可是追不到姑娘的。”
嬴舟恰从他身侧擦着肩,闻言步伐顿住,先是不服气地怼了一句:“你又知道了。”
怼完自己垂了垂首,很不是滋味地抿了两下唇,底气不足地问:“那……那你觉得呢?”
重久解散了狼族卫队,转身把手肘往他肩头一搭,一副过来人的姿态。
“哥教教你吧。”
“要让姑娘动心,作为男人,你得有拿得出手的底牌——家世、容貌、性格、才情、妖力——没有就去找,哪怕造你也得造一个出来。”
“孔雀知道吧?”他问,“扁毛畜生都晓得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吸引姑娘,你成天跟个大尾巴狼似的追着人家跑,那不叫情痴,那叫流氓懂吗?”
嬴舟:“……”
重久循循善诱,“咱们灰狼不讲那些虚的,家里的大老爷们一个顶一个的靠谱。现在的女妖精,追求稳定,追求踏实。你得让人家姑娘有安全感是吧?最简单的,英雄救美——你想想看,你在她面前有没有过那种,大英雄从天而降,盖世无双,英勇无匹的时候。”
他边说还边比划,生动非常。
嬴舟顺着他的思路颦眉回忆。
细细想来……
在白於山,他害得她原身树毁,不得已借种重生;在白石河镇,他身中红豺的蛊毒,被她拿橡果治好;在开封,自己兽化失去神智,狂暴中还咬了她一口……
怎么从头到尾……他在小椿面前就没一个好的印象啊!
再说,她根本就用不着人保护。一个白栎壳抗遍天下神器,刀枪不入,他全然没有用武之地。
嬴舟头疼地捂住半张脸,暗道:
我怎么这么废物……
“如何,想到了吗?”重久挑眉催促。
他欲言又止地盯着他,含糊道:“我……还要再仔细地想一想。”
二表哥不自觉的压下眼角,龇牙“啧”了一声。
“我看你也别想了。”
他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自己的腰牌,忽然反应过来,颔首示意道,“不如……你去打擂吧?”
嬴舟愣了愣:“我打擂?”
“那不然呢?”
重久抬起下巴,“姑娘是你要追的,圣物也是要拿去给她治伤的,你不趁这个机会表现表现,说得过去么?”
他一把将半空坠落的腰牌抄手握住,“没有女人能对披荆斩棘替自己续命的男人不动心的。”
当然,木头桩子不好说。
嬴舟略一沉吟,竟难得赞同他的提议。
“你说得对。”
二表哥深感意外:“你还真的同意了?”
他偏头忖度:“那让我想想,安排你对上谁比较有胜算……”
“不用安排。”他肃然道,“我打三个。”
*
圣殿的挑战在两天之后。
一个天朗气清,万里无云的日子。
犬族的观星台上,前来凑热闹的细狗们数量还不少。
灰狼一方占据着东边的小半位置,和对面的青木香相望相持。
这处是筋肉健硕,壁垒分明的壮汉猛狼,那处是高挑纤细,四肢修长的貌美姑娘,比阴阳两仪还泾渭分明。
小椿手搭凉棚地在重久身边踮脚环顾。
不愧是财大气粗的犬族,这方圆几十丈的大圆盘不知是金还是铜所铸,中间以红矿铺就一个巨大的炎阳形状。
实在是既排场又漂亮。
青木香并不多话,只握拳在唇下煞有介事地一咳嗽。
四下的犬妖们便颇给面子地各自静了声响。
她把派头做到十足十,倨傲地昂着脖颈,扬手打了个响指。
很快就有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撑场面一般站在前头。
“圣殿第一道门的守卫——川续断。”
青木香摊开掌心,做了个“请”的手势,“该你们出人了。”
重久麻溜地推着小椿的双肩,将她摁在自己的座椅上。
“来,这可是比武的最佳观赏之地。你今儿且坐好了,哪儿也别去。”
她目光有些懵,尚在犹豫堂而皇之地坐狼族大将军的位子里合不合规矩,只听二表哥语气促狭地强调。
“好好儿,看,着。”
灰狼使者的队伍里,某个身影忽然动了。
青木香先还在纳闷他们安排的会是哪位棘手人物,随着对方走出阴暗的脸愈渐清晰,她双瞳亦跟着轻轻睁大。
晴空下的少年,体格不及灰狼健壮,双腿也不及细犬颀长,一副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样子。
他一身暗灰的衣衫,坚如磐石地笔直而立,眸色间是作为堂姐,从未见过的刚毅坚定。
“嬴……嬴舟?”
第58章 嬴舟(四) 他一定,不能输。……
“他怎么……上去了?”
小椿怔愣地坐在那把宽大的太师椅内。这宝座原是给重久准备的, 大马金刀,庄重华贵,她身在其中就显得有些过于娇小了, 连两条腿也是悬于半空不着地。
“是啊。”
二表哥腰背挺得笔直,双臂好整以暇地抄在胸怀中, 意有所指地开口,“他是为你去的。”
重久说着这句话, 特地垂眸留意小椿的反应,想从她的神态举止里捕捉到少许不同于常的变化。
那样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光景,似乎谁也没察觉到气氛的古怪之处。
而后, 他轻轻收回了视线, 不着痕迹地补充, “再说, 他本就是灰狼族的子民, 自然可以上场。”
此刻主持大局的青木香额角的筋突突直跳,她注视着不远处表情凝重且固执的堂弟,脑中的思路十分迷惘。
嬴舟……为什么会是嬴舟?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想要田忌赛马吗?
但论实力川续断还远远算不上是“良驹”, 第二局出场的白苏子才应是三人之最才对。
这个时候派出嬴舟……是……在侮辱他们?
犬族的大统领瞬间就凌乱了。
“当——”
铜锣一声敲响, 场上的两人顷刻纵身而动。
嬴舟拍掌自手心拉出一柄厚重的偃月刀,那刀刃淬着不熄的烈火,烧得旺盛鲜活。他脚步向后一施力, 握着长柄便腾跃如风地疾驰出去。
而作为细犬,川续断是不必要近身战斗的, 他面色不改地看向快如流星般逼近的嬴舟,两指一捏,犬骨雕成的长笛当下闪现在他手中。
犬妖举笛搁在唇边,清越悠扬的旋律一起, 自他背后升腾暴涨的十道流火仿若长蛇吐信,当即密不透风地冲着少年兜头咬下。
据说犬族唤出的火焰名为“太阳真火”,上古时曾是金乌的本源之火,后因天狗食日而被大荒异兽收归己用,细犬一族伴火而生,便常自诩是天狗后裔,有仙神的传承。
但因为血脉不纯,嬴舟的火无法结印成术,他还是只能如狼族一般靠武器作战,可以幻化各类兵刃已经是这些年来苦心修炼的最高成绩了。
至少在当下的局势里,他是吃亏的。
而自小教他术法启蒙的正是青木香,嬴舟的实力有多少,她再清楚不过,站在边上免不了担心他会不会输得太惨。
小椿的瞳孔中,流淌闪烁的火光时而乍明时而乍暗,满场的火球、火龙,沾着火星的灰烬漫天纷扬,映得她整个眼眸都是琥珀的颜色,和嬴舟的竟有几分相像。
这要是换成旁人,她还不至于如此紧张。
眼看好不容易挣开了一圈火绳的束缚,一刀就要劈到川续断的身上,他那骨笛脱手而出,荧蝶似的在周身旋转,嬴舟的长柄刀正砍中了乍现的结界,发出清脆的“哐当”。
“啊!!”
小椿甚为不甘地跳了下来,“怎么会这样!”
“那叫‘火墙’。”重久神情凉凉地瞥她,“和你的盾壳差不多,这玩意儿你不是最熟悉的吗?”
小椿:“……”
她自己用时不知道,如今看嬴舟吃这招的亏,才知道绝对防御竟这般恶心!
小椿痛恨地捂脸自责:“我再也不用白栎壳了!”
重久:“倒、倒也不必……”
让结界弹开的嬴舟轻飘飘地落在丈许之外。
他鬓边浮着细小的薄汗,望向川续断时却不见懊丧之色,眼底里居然凝着一点游刃有余。
忽然,手里的长刃幻作了巨弓。
犬妖见状,立马再次筑起高墙抵御。
少年的弓竟有一人之高,他竖着砸在半空,卯足了劲拉开长弦。
金色的火流霎时随着拉弓的动作蓄力一样从八方而来,灌注于嬴舟的指尖,渐次汇成一支光华流转的羽箭。
青木香深知他这一箭的威力,若放在以往,川续断的烈火墙还真不一定防得住,但恰好不久前他刚抗过天雷,在自保术法上更近一层,是不至于那么轻易就被……
她正想着。
视线里,离弦的金色锋芒轻轻巧巧地从眼前划过,势如破竹地刺开了符咒暗闪的结界。
几乎是同一时间,满场还坐着的细犬不自觉地站起了身。
那箭矢又隐约收着力道,像拍了一掌似的在犬妖胸膛若有似无地一击,直接将对方掀翻在地。
人丛中发出微妙地一阵哗然。
青木香目瞪口呆地睁着双眼。
嬴舟居然……
“嬴舟赢了,嬴舟赢了!”
小椿当场一蹦而起,朝左右上下奔走相告。
“你看见了吗?嬴舟赢了。”她挨个挨个问旁侧的狼妖,“嬴舟刚刚赢了,他打赢了!嬴舟……”
兴高采烈地自娱自乐了半晌,小椿才隐晦地发现,周遭不知几时弥漫起僵硬的氛围,好像除了自己,就再没别的人喝彩了。
她直起身四顾,犬族那边的人咬牙切齿,神色怨愤,可即便是狼族这边,众人脸上也依旧充斥着不满。
“现在明白了吧?”
她走回太师椅时,重久不咸不淡地出声风凉道:“嬴舟一旦上场,等同于他自认站在了狼族这一边,势必会使得整个犬族对他心存芥蒂;而他把三个名额全数占尽,作为好战的灰狼族,也同样觉得他自视过高。
“到头来其实两方都讨不到好,反而把自个儿推进风口浪尖。”
小椿表情五味杂陈,终于不忍心地抬起头,“他就不能不上场吗?”
“当然不行。”二表哥的语气一派理所应然,“这是你的事情。”
“而我们充其量只是一群外人,他有什么理由不上去?就算是为了你,也应该去。”
不过连打三局,实属冒险之举……索性,他若半途倒下,还能再换人顶上。
重久言罢,刻意加重了嗓音,“嬴舟的妖力修为,你是知道的。”
“他今天拼命至此,近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斜睨的眼光瞥见小椿用力抿紧了嘴唇,他趁机煽风点火地试探,“怎么样?”
“你就没感到一丝丝的动心吗?”
她神情甚是歉疚,直直注视着高处抹了一把脖颈汗珠的嬴舟,继而重重颔首。
“痛心啊,我能不痛心么?何止是一丝丝,简直是很多很多!”
重久迷惑地一拧额:“啊?”
就看她颇有干劲地握住两个拳头,双目灼灼:“所以我要更卖力地给嬴舟鼓气!没人给他喝彩,我就一个人给他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