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拢起嘴便扯着嗓子喊:“嬴舟别输啊!——”
悬于空中的少年耳朵一动,微喘着气侧过头,观星台磅礴壮观的圆盘上,无数的山妖精怪成了指拇大小的黑影。
饶是如此,他依然一眼辨认出了某个熟悉的身形。
嬴舟握着长弓低声道:“小椿……”
她站在狼族的阵队前,形单影只地不住冲他又跳又挥手。
只是这般远远地望见一个影子,嬴舟心头就已经十分知足且欣慰了,他唇角噙上一点笑,很快那笑意又在一眨眼一回头的动作间悄然隐没。
少年再抬头时,周身的气势无端尖锐冷静了不少。
开场就输一局,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青木香短暂地惊愕之后,迅速地调整好情绪。
就算是让他们一回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接着还有两局,谁输谁赢可说不定呢。
然而当第二道关卡的守卫现身台前,她本就皱得匪夷所思的五官眉眼,已经变得愈发不可思议。
怎、怎……怎么还是嬴舟!
他吃错药了么?竟这么拼。
“当——”
在座之人无论狼犬皆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青木香的表情显然颇为不解,她坐立不安,索性起身来,同背后的犬族一并仰着脑袋观察局势。
第二场是当今一代火术举世无双的大能白苏子,同辈里一枝独秀,无出其右,与狼族的康乔各占美誉的半壁江山。
嬴舟不可能打得过她。
事实证明,他也确实还欠火候,大概本人心知肚明,交手的过程中有所保留。虽然输得毫无悬念,可青木香不难看出,嬴舟的妖力好似比从前强劲许多。
他的招术并无精进,但由于修为的浑厚让以往的招式都变得难缠起来,纵然对上能够碾压自己的长辈,输得竟没有太惨烈。
待到第三局锣响,嬴舟还在上面寸步未动时,连狼族也跟着隐有微词。
“连打两场,就算下一局的人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他妖力体力没一样占优势,怎么和人家拼啊?”
“将军,再输一局咱们可就要丢大脸了。”
“他这会子逞什么能……”
“别不是犬族安插的奸细吧?”
重久顶着一耳朵的牢骚,斩钉截铁地发话:“让他打!”
输了他便去撒泼,说嬴舟妖力耗尽,他们胜之不武,换人再比一回。
反正依青木香的脾气,激将法她准吃。
与此同时,深陷火焰包围圈内的嬴舟正拿手背擦去唇角的血渍,尽管上一场他刻意留存了体力,到如今也有些难以为继。
好在他血脉不纯,对妖力的需求并不如细犬严苛。
怎么办。
当务之急,自己得在体力用光前拿下对方的要害才行——
战场的下方,狼族的队伍里。
重久同小椿一样,目不转睛地提着心紧张形势。
不得不说,嬴舟这小子,虽在性格武力上都没什么惊艳之处,但皮相是当真出众。
早有耳闻,异族结合的妖胎子会融合两族所长,大多模样精致,凡尘中亦难得一见。哪怕犬族对他的倒戈已深恶痛绝,看他这副伤痕累累,虚弱苍白之相,也有那么些个年轻姑娘心生怜惜,替他辩解的。
这世道,果然容貌高于一切啊……
仅仅是走神的须臾,重久便发现一旁悄悄想要结印的小椿。
“诶。”
二表哥身形往后偏了偏,波澜不惊地提醒道,“你可别搞什么小动作哦。”
女孩子的手指顿然一僵,分明是被抓了个现行。
但听他慢条斯理说:“这时候你给嬴舟上护盾,对他会是一种侮辱。”
彼时破开了刀山火海的少年披着满身的太阳真火,面目暴虐而狰狞地扬刀砍下,正和那位犬妖的护身弯刀撞上,铮然一声鸣响,两刃相交,各自的虎口皆微微一震。
细犬族的老哥比嬴舟要年长不少,看着他因发力而赤红的双目,不由道:“我说,你怎么这么有斗志呢?”
他胳膊颤抖,嘴上却还不忘叹气,“两族切磋嘛,糊弄糊弄就得了。难道你姐姐还真能不给你吗?干嘛打得那么努力。”
犬妖端起过来人的口吻,给他出主意,“大家应付应付,随意过两招,也算给自家一个交代,了不起哥一会儿让你赢。”
嬴舟面部和臂膀的青筋根根凸起,体力几近透支一空,无暇回应他的话,只咬着牙道:“我……一……定……”
小椿帮不上忙,只能在底下声嘶力竭地喊:“嬴舟!!——你不会输的!”
她还在那里,还在看自己。
他想。
他一定,不能输。
第59章 嬴舟(五) 她觉得很好,那就是……好……
少年握刀的双臂再度施劲, 有烈焰自他关节处噌然而起,整个人好似浴火焚身。
犬妖老哥先是惊愕地低低“哇喔”了一下,紧接着他肉眼见得自己的骨刀在对方白刃下“啪”地裂出一缕细纹。
登时一怔。
老哥惜命得很, 不准备和愣头青硬拼,当机立断, 明哲保身地撤去力道,避瘟神似的躲开老远, 抬手认怂。
“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
此话出口,场上便腾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犬族一概是拍腿懊丧地大声叹气, 狼族使者们则齐刷刷站起身来欢欣鼓舞, 阴阳怪气地朝对面吹哨。
“防风每次都是这样!”
“他就不能有点儿斗志吗?”
“这还不如让我上场呢!”
……
嬴舟手里的长刀仿若有气无力的煤炉子, “呲”的一声化为乌有。
此前不顾一切地投入战局时尚无所觉, 如今尘埃落定了, 才发觉四肢酸软,竭力到近乎麻木。
不管怎么说,他是赢了吧……
能不能凭借这个机会, 挽回一点在小椿心中的印象呢?
地面满是吵闹得沸沸扬扬的人, 他在半空举目搜寻,找了好一阵终于看见被人海淹没的一个小小的影子。
那道影子犹在欢呼雀跃。
光是遥遥望得她的动作,嬴舟就不自觉地溢出一点笑意。
落回观星台时, 脚踝由于冲劲太猛,他往后打了个趔趄, 青木香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不由摇头。
“你也真是……太冒险了。”
嬴舟不以为意,只不住目光热切地打量。
“别找了。”她无奈地摸出一串钥匙递上去,“喏, 拿着吧,你要的圣殿钥匙。”
少年白着一张流血过多的脸,居然十分欣悦地接过来,两手轻轻捧着。
他彼时流露出的神情,让青木香恍惚觉得,很像是幼年孩童那样,欢喜都写在面上,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与干净。
单凭这一点,她认为嬴舟应该是更像犬族的。
有着作为犬类的直白简单,还有对于心上人的在意,不加掩饰。
场上人影纷杂,嬴舟握着钥匙避开来往的狼犬,企图从一张又一张喜怒哀乐的面容里寻到小椿。
便有一两个年轻的犬族姑娘上前关切道:
“你小臂还在流血呢,要不先去包扎止血?”
另一个立马说:“我家是开医馆的,就在后面不远。”
“不必了。”
他不着痕迹地撇下对方的手,视线只顾着逡巡别处,“我在找人,先走一步。”
灰狼和细犬皆是高个子,嬴舟在无数晃眼的人丛里彷徨徘徊,终于听到有人唤他。
“嬴舟!”
“嬴舟!——”
少年眼目一亮地回头,果然看见小椿高抬胳膊挥了挥,接着奔他而来。
“你变厉害了!”她丝毫不吝啬地可劲儿夸赞道,“单枪匹马就拿下了三场!看得我真是紧张得要死。”
嬴舟嗯了一声。
其实中间也还是输了一场的……
“对了。你的伤怎么样?”小椿端详着他这一身的血迹斑斑,不知从何治疗,“要不把外袍脱了,我帮你看一看?”
“不用……”
嬴舟刚要推拒,就感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约莫是要呕血。
不行,他心想。
重久说过,太狼狈的模样不能给她瞧见,于是硬生生又把热血咽了回去,强自镇定地开口,“都、都是小伤,很快自己便能好。”
末了怕她不信,言语生疏地岔开话题,“这个你拿好……是圣殿的钥匙,一共三把。”
小椿被他拉过手去,将冰凉的金属搁在掌心。
“只有晴朗无云,月华大盛的夜晚才能打开。”
她闻言先是点点头,继而还小声重复了一遍,担心自己忘记。
“好,我记住了。”
嬴舟:“嗯……”
嗯……
就,就没了吗?
他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是不是,是不是应该再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
比方问问,他刚才打得利落吗?动作漂亮吗?
此时此刻,重久平日里时常挂在嘴边的魔音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
——“爷是不是很有男子气概!”
嬴舟:“……”
这人是到底有多厚的脸皮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讲出这样羞耻无比的话的?
“……小椿。”
小椿:“啊?”
她尚在把玩那三把钥匙,闻言随口一应,仰起脸等他下文。
说不清为什么,好像自从知道小椿极有可能不喜欢自己之后,嬴舟无端感觉,同她交谈变得局促了起来,言辞都透着小心翼翼。
没有从前那样自然了。
“你……认为,怎么样?”
后者莫名其妙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她揣测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这隐晦的意思,“啊——我认为很好啊!”
小椿握着钥匙真心实意地与他道谢,“多谢嬴舟。”
她背着手笑:“以后你再来白於山,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认为很好……
她觉得很好,那就是……好吧?
虽然听了这个回答,嬴舟并没有多少高兴。
“话说回来你当真不需要我帮忙吗?你后背上全是伤口……我治疗很快的哦!”
“真的不用。”他连连后退,“我自己可以处理。”
……
*
傍晚时分,重久的房间内,嬴舟正在梅开二度地被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纱布。
“依我看,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二表哥一面往他肩上糊药膏,一面苦口婆心地劝道,“我明示暗示,旁敲侧击,都到那个份儿上了,她根本毫无反应。树精就是树精,即便她是小椿,也一样逃不过原身的本能。”
“你死心吧。”
嬴舟眼神没有与他对视,嘴角像是不甘,细微地抿动着。
终究固执道:“我看她挺开心的,也许……也许对我有所改观呢。”
“对,她是挺开心。自己的命能保住谁不开心啊。”重久一手搭在膝头,“你扪心自问,她欢欢喜喜来迎你的时候,流露出的神态表情,是男女之间那种暗生情愫,小鹿乱撞,心跳如鼓吗?”
嬴舟:“……你上哪儿学的这些用词。”
二表哥将布条打好结子,单刀直入:“你既然不信邪,现在敢去同她表白心意吗?”
随之而来的沉默算是给他最明确的回应。
重久太了解嬴舟了。
只要没听到确切的话语,他就能借此麻痹自己,当作未来一切都有希望。
他摇头不止,怅然地叹出一口气,“亏得我还特地跑回山,找你小姨要的方子。”
重久捏起青花瓷的药瓶,“吃上一粒,替你打开混血妖胎子藏于体内的灵力,我话可说在了前头,这今后的十天半个月,你□□的反噬极大,可有你受的。”
“没关系。”嬴舟心思不在这上面,拉起褪到肩下的外衫,“也就是疼一点,不算什么。”
二表哥刚要嘲他太小看这遗症,冷不防青木香从屋外大步流星跨进来,捉奸似的指着他指间的瓷瓶。
“好哇,你们竟然嗑药!”
她在那边义正词严,重久倒一副嫌这女人吵闹的神情,“你懂什么,这叫‘补品’。”
“说什么嗑药啊,这么难听。”
青木香没见过此等不要脸的贱/人,手臂都指得微微颤抖。
“我说呢,嬴舟的妖力如何短短几年增长得这般惊人,原来是作弊来的!”
后者好整以暇地开始恶人先告状,“嗐嗐嗐,你怎么当人姐姐的。他这会儿正发愁,你还戳人肺管子,还要不要他活了,再说他要去自尽了。”
她正憋了一肚子的不满,“重赛一场”几近到了嘴边,闻言全数给抛去了九霄云外,不由茫然且诧异地问:“怎、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嬴舟不愿开口,重久反正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地将缘由经过一一道来。
她听得不住颔首,不住恍然大悟又若有所思,最后信心十足地一拍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