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饭菜就不用了。”
随即问说:“我的房间在何处?”
他答得很顺溜,“二楼正数第二间呀。”
“怎么,可要小的带您上去?”
“不必。”他摆摆手。
折腾了半日,到此时进屋坐下来,窗外的日头已渐渐偏西,有极耀眼的暖阳笔直而绚烂地投射在桌边。
小椿被他搁在天光能晒着的一小块拱形的黄晕里,叶子尤其青绿。
“也就是说,我们一直都在最初的‘白石河镇’?从头到尾也只有一个‘白石河镇’?”
嬴舟不置可否地从床头的抽屉内翻出纸笔,粗粗地打了个方框,“这是城镇。”
“左侧是城西,右侧是城东,我们从城东出去,然后——”
他用墨汁勾出一条硕大的圆弧,连接首尾,“又回到了城西。”
“哦。”小椿打了个响指,豁然开朗,“是不是就像鬼打墙?”
看得出她是真的很喜欢鬼怪传说了,什么都能往其中靠。
后者略掀眼皮,“你就这么理解吧。”
嬴舟是个天生怕麻烦的人,言语间的敷衍压根不做掩饰,假如另换旁人在场,相处那么些时日不难察觉到他话里话外的嫌弃,也得亏是小椿,还觉得对方肯搭理自己,想来是对她很好呢。
她支起满身单薄的枝叶,一副苦恼之色:“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何会这样并不重要。
或许是哪个妖怪兴风作浪放下的结界,也或许是天降异象,星辰有变。总之走不出的死胡同已经在这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如何出去。
嬴舟捏着笔杆,轻轻在边沿敲了一敲。
按常理来说,他们出了城,应是直走往前,既然道路最终变成了弧向,那么一定在某处藏着不曾发现的,诱导人视线的误区。
“是这里吧。”
一条树枝忽的落在了纸上圆圈开始打弯的地方,“按常理来说,我们出了城,应该是直走的才对,既然最终成弧向调转,那么能动手脚的,只会在此处。”
像是有人刻意将山道从中截断,再凹成了一个圈。
小椿一语方毕,就发觉嬴舟侧着脸,神色古怪地盯着自己。
她狐疑地上下一端详,“我怎么了?”
少年忽然有些认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原来也不是那么笨。”
小椿:“……”
他到底对人有什么误解!
“我好歹是个活了三千年的大妖,仅是对人间之事不甚明了而已,不代表我脑子有问题啊。白於山千万草木,数百走兽,最终也就只出了我这么一头颖悟绝伦的树精,说明什么?说明我已经是非常的出类拔萃了……”
她叉着枝叶据理力争。
嬴舟就看着盆儿里的树苗手舞足蹈地给自己脸上贴金,眼底的笑意正要牵至唇角,冷不防耳朵不自控地动了一动。
他骤然凝神,表情严肃地吸气嗅闻。
有什么味道……是绒毛的气味。
某种兽类身上的绒毛。
嬴舟的双目陡然睁大,猛地转向门边时,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对带簇毛的尖耳一闪而过。
出于追击猎物的本能,少年噌然一下原地跳起,后腿的筋脉好似在催促着肌肉,不住鼓颤。
“你在屋里好好待着,我出门一趟很快回来。”
小椿:“啊?”
她还只来得及“啊”出前半声,眼底骤风铺面,再抬眸,房中连个人影也没有。
嬴舟跑到走廊上时,阳光洒出了黄昏的色彩,将半壁客栈都照出柔软的橘红。
他目光凌厉地横扫大堂,胸腔里有蓄势待发的声音,底楼几个食客抬头狐疑地往上看了两眼。
鼻中快速分辨着周遭各色各样的气息,嬴舟近乎三两步便跨下楼梯,直奔街市。
妖化作人形掩藏与尘世间的时候,假如道行高深,又有心遮盖自己的身份,纵然是同族也很难将其与寻常凡人区分开来。
但犬类不同。
狼犬的鼻子有别于其他走兽,特别是已开灵智的犬族,天生就拥有极强大的嗅觉。
嬴舟拨开吵嚷的行人商贩,顺着气味追踪。
城里有妖。
而且这个妖还行为鬼祟,特地扒在自己门口偷听……是有什么企图?
对方会不会就是这场异变的主谋?
当他在城郊稻田近处刹住脚,四下的天幕沉沉而降,铺开一大片幽暗的淡蓝色。
慵懒的虫鸣和蛙叫半死不活地呻吟了两句,倏忽间戛然而止。
嬴舟眼光一瞥,最后落在一棵矮槐树前,倒也不急着开口,只神情冷傲而淡定地注视着那处。
很快,他就听到一缕尖细轻嘲的笑声。
“不愧是年轻的小妖,体力就是好,跑得还真够快的。”
一个身形略显低矮的男子自树后步出,吊着三角眼,胡子拉碴,五官上下无不透露着蔑然。
“你不是故意要引我至此吗?”嬴舟并未怯场,一抬下巴,“这不正合你意?”
“说的是没错。”
小个子阴测测地一抹鼻尖,“不过你这小子,口气太大。”
他龇了龇牙,“我平生最不喜欢目中无人的年轻后辈。”
“是吗?”嬴舟自掌心拍开一柄裹燃着深红烈焰的长刀,“那你可得好好珍惜一下这刻时光。”
“往后,就没那个机会不喜欢了。”
刀光映着火光在刃上幽微地一晃。
他正要上前,突然察觉到背脊无端传来的压迫感。
嬴舟略一侧目。
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竟又站了个一模一样的矮个子三角眼,同对面之人呈前后夹击之势,将他包饺子一样困在中央。
嬴舟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双生兄弟。”
“是啊。”对面的矮个子倨傲地活动脖颈,“双生兄弟就这点不好,什么都要均分着吃。”
“瞧你生得倒也整齐,本想着给你个体面的,可惜了。”
话音刚落,他就地掀开两道飓风,当场化作一头灰白相间的浅色猞猁。
威武雄壮的四肢拔地而起,足有两头雄狮那般高。
二者一前一后,双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山道上单薄的嬴舟,裂开大口咆哮了一声。
“既然不好分,那就只能腰斩了——”
猞猁类猫,獠牙都是前门牙尖而颀长,头圆嘴阔,舌上带钩,大嘴张开,能清晰的嗅到其间浓烈的腥味。
这猫妖吃过生食。
嬴舟见状,不紧不慢地收了自己的刀,继而垂首阖目。
暴烈的风火自足下一跃而上,将他周身裹挟于其中,两只猞猁一口还没下去,只看到目之所及里,火焰越升越高,猛然蹿了数丈,庞然大物一般笼罩在头顶。
两人犹自保持着张大嘴的姿势,斜眼往脑袋上看去。
刚露脸的月圆之下,银灰色的狼犬挺拔如山,一身毛发蓬松稠密,年轻又健康,那双利眼锋芒毕露,黑曜石般冷冽非常。
两只猞猁的耳朵顷刻就折到了脑后。
一句骂娘几乎要脱口而出。
居然是犬类!
还是这么大的!在圆月之下的犬类!
妖精从无羞耻之心,说认怂就认怂,当即掉头便要逃,然而这头狼的举止也足够迅速,利爪一抬,轻轻松松地将二者摁在掌下。
兄弟俩挣扎着蹦出几声猫叫,体会到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当下也不放狠话了,转而开始上演一场精彩的兄友弟恭。
“我们两个人都有四五百年的修为,你一天吃两只,内里也承受不了的。”
另一个疯狂点头:“是啊,是啊!”
那边的指过来,“你先吃他吧,他妖力比我小上些许,你好消化。”
对方一听,这还得了,忙道:“不不不……你先吃他,他是我哥,妖力强盛,够你一夜间多涨好几年的修为。”
“他的妖力也不少啊!你先吃他,为了身体着想,听我的……”
“不不不,先吃他,长幼有序……”
嬴舟冷冷地睇了两人一眼,慢条斯理地抖抖毛发,一点也不着急。
*
秋夜阑珊,客栈内的饭点刚过,大堂中还零零落落坐着些喝茶闲谈的食客。
小二望见嬴舟上楼梯,自就热情洋溢地跑来问安了。
“公子您又外出忙去啦?嚯——”他这才看清对方手里的两个活物,“好漂亮的山猫啊,您哪儿得来的?”
他答得随便:“郊外猎的。”
伙计啧啧称奇,想不到这位客人还有此等手艺呢。
嬴舟推开房门,正要把两头捆得结结实实的猞猁放下,目光往窗边一投,动作登时就停了——
本应待在桌案上的陶瓷花盆不翼而飞。
他在那里稍顿片刻,恍惚意识到了什么,继而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下楼行至后院。
将那盆安安静静搁在角落里晒月亮的白栎树苗给捡了回来。
第11章 白石河镇(五) 有时不得不奇怪。那个……
小椿捧起一碗水,兜头往身上浇。
不知为何,她对此已不如昨日那么愤慨悲伤,内心一派平静麻木,动作甚至还透出一股熟练。
“唉。”
她将破茶碗支在一旁,无比沧桑地抹了把脸,语气百转千回地一叹。
嬴舟欲言又止地将面巾递上去,“你还好吧?”
实没料到那老大爷真能见缝插针,本以为白日躲过一回,他便不会再惦记,不承想竟这般防不胜防。
小椿道了句谢,囫囵擦擦脸,“实不相瞒,我现在已经有些习惯这个味道了……”
嬴舟:“……”
被丢在角落里的两只猞猁见得此情此景,脑袋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
“敢情那盆儿里的是个草精?”
“嗐,早知道刚才就该声东击西的,干嘛非得和这头狼硬碰硬。”
“对啊。”他兄弟俩这会儿又热乎了起来,“吃只野草精也总好过让别人吃,听说他们这一族,大多容易对付……”
正在悔不当初,盘膝坐在地上的嬴舟闻之略一侧目,抛来一个堪称阴冷的眼神,后者顷刻闭了嘴,齐刷刷地蜷缩成团。
“你们俩——过来。”
他忽然有了个想法,于是伸出两指揪着对方的后脖颈,轻轻松松地拎在手里,往小椿的花盆前一扔。
命令道,“给她洗。”
猞猁们目瞪口呆,“啊?什……可我们从未有过养花草的经验啊。”
年长的那个忙附和:“对,对,在家我俩连菜都没洗过。”
说话间,嬴舟已往每人怀中塞了一个木桶,吩咐道:“好好洗。”
猞猁:“……”
小椿倒是颇为自己的根茎担忧,小心地提醒,“动作轻点,别把叶子洗掉了,才长出来的呢。”
嬴舟闻言,接着转向二人,重复道:“听见了吗?不要碰掉叶子。”
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两头精怪只得忍辱负重地抄起巾帕,“……听见了。”
千百年来,从古至今,猫与犬果然一直势不两立!
双生兄弟顶着一模一样的脸孔守在花盆边上,勤勤恳恳地擦拭嫩叶。
小椿长这么大岁数难得也享受一回暴君的快乐,十分新鲜地瘫在土里,抬眼端详了一番左右,去问嬴舟。
“怎么你就出去一个时辰,还能收两个小弟回来?”
他说不是小弟,“是人质。”
少年坐在茶几旁的圈椅内,分明只是随意将胳膊往扶手上一搭,却无端坐出了一副土匪头子的气势。
“下午他俩在门外偷听来着——诶,你们。”
嬴舟一颔首,“白石河镇的这些怪事,是你俩干的吗?就为了困住我,好吞噬妖力?”
乍然被点名的猞猁们虎躯一震,面面相觑而后疯狂摇头。
当弟弟的反应甚快:“当然不是!我们兄弟二人要有这手笔,还能让您给轻而易举地摁在掌下吗?您说是吧……”
他一番话倒讲得非常圆滑。
嬴舟料想也是。
“你们也出不去?”
那哥哥满脸一言难尽,“何止是出不去,我们俩待在这镇上多日,算算时候……都该有三个月之久了。”
他胳膊一顿,不由自主地从扶手上松了下来,有些意外地同盆里的小椿遥遥对视。
三个月。
嬴舟着实想不到会有如此漫长。
“三个月的时间,来来回回都是同一天?”
“那可不。”弟弟垂头丧气地给树苗浇水,浇得一丝不苟,兢兢业业,“镇东的铁匠每日早起都要朝西打个喷嚏,米店运货的骡车走到花市就坏,糕饼铺也不出新的甜食了,日日全是梅花糕、栗子糕、枣泥山药……”
哥哥:“再这般过下去,我不疯谁疯。”
嬴舟奇怪:“就没想过找法子破解?”
一百多天,哪怕把白石河镇一寸一土的翻开看也足够了。
“想啊,什么办法没试过?那不是都没用么?”弟弟煞有介事地晃悠着帕子,“您老肯定也发现了,这必然是哪个不讲武德的妖怪胡乱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