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我倒听闻有一种把人困在时间之囚的禁术,如今瞧着,对方的术法多半是仅对人族起效,能够反复洗去记忆,对妖族却是一半一半。你看见镇上的那些凡人了?今日说话做事,明日说话做事,好像压根都没发觉重复了几个月!”
年长的那人眼珠微动,悄然计上心头,往嬴舟身侧挪了挪,张口套近乎。
“老大,俗话说得好,要冲破结界,无法智取时便只能强攻。”
“但凡困入此间的妖,灵力强过施术之人,这障眼法自然就不攻自破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精怪之间的较量简单粗暴,尤其是某些奇巧的幻术,的确是有妖力强弱的压制之说。
嬴舟正若有所思地点头,很快斜眼睇他,“所以你们才处心积虑地把我引去郊外?”
“嗐……”大猞猁笑得甚是谄媚,搓着两手给自己辩解,“那不也是无奈之举嘛。”
他弟弟何其了解他,当即也凑了上来,朝嬴舟循循善诱,“老大,以您现在的妖力,依我看离破结界就差那么一点点儿了。”
他提议,“不妨把这棵草精吞掉,横竖他们这类精怪也不易长活,留着也是浪费天地精华。”
小椿:“???”
你们礼貌吗?
还当着人的面如此大声地谋划。
嬴舟刚要开口,话头便被人横空截走,那棵仅半臂之长的树苗煞有介事地叉着腰。
“慢着,慢着——”
“什么叫‘浪费天地精华’啊?三界灵气里大家同生同长,谁也没碍着谁,怎么少我一个就多你一口饭吃了,我们当草木的,平日里还在任劳任怨地给众生清洗空气,不能端碗吃饭放碗骂娘吧。”
知道她念叨起来没完没了,嬴舟已然预料到接下来的听觉污染,索性调开了视线,用小拇指戳了戳耳朵。
“以及,我不是野草精,我是白栎树,原身有十五丈之高,活了三千六百六十七年……知道三千六百六十七年有多长吗?大概也有一、二、三……十个你的年岁总和。”
小椿立在花盆中振振有词。
两头猞猁精先还低着脑袋老实听训,余光不经意瞅到窗外,表情逐渐显得有些可怕,再从可怕变作惊恐。
小椿:“不要小看树精哦,我们命长着呢——不管是当年天现十日,还是后来帝台封神,我通通见识过……论辈分你们还得叫一声祖奶奶。
“一千年前的天生石猴知道吗?现在西方成佛了的那个。他在天界闹成一团的时候,还有掀翻的金龙耳圆杯砸到白於山来……”
猞猁们已然瞠目结舌,竖着爪子指向她背后,面容惨白嘴唇哆嗦。
但见原本夜色悄冥,月朗星稀的长空下,硕大的一条深绿巨蟒缓缓逼近窗边,其头之庞然,几近有一室之高,鳞片泛着幽邃的清辉,瞧上去冰冷至极。
猞猁:“你、你……有……有……”
“嗯?”纤细的树苗不明所以,“我有什么?”
蛇信子腥红暗沉,犹在嘶嘶喷吐。
嬴舟的头刚转回来,怔愣地看着这一幕,神色瞬间就变了。
“小椿!”
他喊出声的刹那,四肢无令先动,充斥着浊臭的巨蟒之口正张成了一方深不见底的古井,倾盆而落。
嬴舟抱着花盆就地一滚。
“哐当”巨震响在他脑后,裹挟着难以言说的劲风冲击。
蟒口应声砸下,连窗带桌一并咬碎在利齿之间。
完了还不解气,发泄似的直冲着四人补上一段尖锐刺耳的咆哮。
“什么东西?”趁蛇头让窗口的破洞给卡住,嬴舟护着陶瓷盆朝门边挪了挪,匪夷所思地问道,“在人族的城镇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它不想活了吗?”
猞猁弟弟欲哭无泪,“这位爷十日内已经连吞了四只小妖了,多半杀红了眼,眼看着八成是失了智,哪里顾得着什么想活不想活。”
嬴舟上一刻还打算抚掌抽刀,一听闻“连吞四只妖”,当机立断,抄起小椿拔腿就跑,跑得格外果决,毫无犹豫。
巨蟒俨然在城中搅出了翻云覆雨的阵势,全城的百姓皆张皇失措地跑上街查看,一时间惊叫、哭喊、厉声呵斥,简直难绝于耳。
因为有入魔的“天罚”悬在头顶,正儿八经的妖很少会主动伤人,那蟒蛇精从客栈内挣脱而出,顿时马不停蹄地朝嬴舟的方向紧追而来。
他双腿修长无比,一旦动了真格逃命,几乎是离地起飞,等闲不可企及。
小椿在其怀中险些快给那风势吹折了腰,说话都漏气。
嬴舟勉强摊开掌心替她护着脑袋,迎风大声道:“除了那个奇怪的‘盾’,你还有什么别的绝技吗?”
“绝技?”
她想了想,“开花算吗?”
嬴舟:“什么?”
后者当场给他表演了一番,用并不存在的手打了个响指,凭空变出一捧鲜亮饱满的栎树花,献宝般地往上递了递。
“……”
他默了半晌,“还有吗?”
小椿旋即伸出两手,麻利地凝聚起周遭的水汽,给他捏了一团透明的泡泡……观赏性极强。
或许是感受到从他的眼角眉梢间倾泻出的嫌弃,她试图为自己辩解一下,“其实若我恢复一点妖力,哪怕是可以结成实体,能用的术法还会再多一点……”
“好了,不用忙了。”嬴舟疲累地打断她,“我大概知道你的水平了。”
小椿:“……”
其实她还想再解释解释……
巨蟒精在身后追得很紧,从沿途横扫千军的的动静就能听出,它距离此处也不过十来丈之远。
大蟒不管不顾,逶迤的蛇尾活似狂风过境,径直将沿途的房屋店铺掀得七零八落。
嬴舟灵活地穿梭于白石河镇的大街小巷之中,不时偏头躲开飞砸而来的破瓦烂砖,姿态堪称游刃有余。
鸡飞狗跳地逃了半日,两头猞猁终于苟延残喘地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地在他两侧。
“老大,你跑得也太快了!”
“怎么不等等我们!”
他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等你们?”
“我们哥俩不是你抓来的吗?对自己的猎物就没点护食的本能么!”大猞猁义愤填膺。
另一只显然累得不轻,仅仅是要跟上嬴舟的脚步,就已经很吃力了。
“老大,你……你这究竟是什么狼?怎么腿这么长……”
交谈之际,被巨蟒拦腰咬断的半截梧桐迎面倒下,猞猁们避之不及,窜得手忙脚乱,嬴舟却是行云流水地一跃而起,踩着梢头借力,又稳稳当当地落地接着跑。
期间还能抽出闲暇向他们问话:“城里到底困了多少妖?”
“那可不好说。”猞猁弟弟气喘吁吁,“最初几天大伙儿倒是聚在一起讨论过对策,十一二三是有的,可惜毫无进展。”
大猞猁接过话:“到后来日子越久,情绪越焦灼,现下都各自为政,人人自危,还不知有多少是藏在暗处的。”
嬴舟道:“也就是说,只要一入夜,所有的妖就跑出来大乱斗了?”
“是啊。”他应声,“又盼着能有人早日提升妖力冲破结界,又恐自己被别族吞噬,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胆战心惊。”
这不是养蛊么?
“啊,小心!”小椿指着高处行将倒塌的一座塔楼,嬴舟膝盖弯而施劲,险之又险地擦着边避开。
倒是其中一头猞猁被砸了个嗷嗷叫。
他脖颈处有极明显的一条血痕,混乱之间不知在哪里划破的。
小椿在颠簸的花盆里见了,动用起这些天来积攒的些许微薄妖力,借根茎中的水分聊胜于无地治愈这点伤势。
顶着一脑门血的大猞猁瞧得真切,没曾想她还有此等绝技,当即嚷嚷道:
“草!给我也治治。”
后者闻言大为不解,转头看向嬴舟:“他怎么还骂人呢?”
嬴舟:“……”
有时不得不奇怪。
那个叫白玉京的,到底都教了她些什么?
第12章 白石河镇(六) 直至此刻,她才明白自……
精怪妖化后的形态大小通常是由自身妖力的强弱来决定的,这条蟒蛇单是个头就有三四个嬴舟那般大,加之蛇类的前行速度本就不慢,兜兜转转跑了一整个城,谁也没占到上风。
小椿回头盯着一直张牙舞爪,紧追不舍的巨蟒,禁不住问道:“不是说妖怪吃人之后入魔,天界会下天罚铲除的吗?”
“对,没错。”嬴舟抱着她,语气微喘,“可妖怪吃妖怪就不影响。”
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
两只猞猁自打被擒之后便未再恢复人形,毕竟本体的四肢更为发达,正适合逃命。
嬴舟左右轻睨一眼,心底里也萌生出想要妖化的念头,倘若是狼犬的自己,应该可以跑得再快些……可惜带着小椿,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揽住花盆——总不好张嘴咬着。
辗转为难的时候,脑后忽然一凉。
嬴舟反应之快,急急勾头侧腰,腥臭的藻绿毒液笔直如箭,正呲在他方才所站的位置上,将青石砖的地面消融出参差不齐的凹坑。
因为此前脚力太快,甫一急刹,直在街上划出凌厉的一弯弧线才停下。
他看了看足边,继而抬手冷冰冰地擦去面颊上被毒水溅到的伤处,目色凛冽地注视着对面张扬的蛇头。
那细长的信子正跃跃欲试地吞吐颤动。
他一手搂着盆儿,另一手五指摊开,燃火为剑,斜护在身前。
大蟒支起半截身子时,近乎与三层的客栈一样高了,落在幼嫩如小椿的眼里,无异于是庞然巨物。
她的视线从难以用目光丈量的强敌上收回,在四野的残墙断壁中逡巡片刻,最后,不自觉地移到咫尺间的嬴舟脸侧。
火光与月光交织的橙黄,闪烁不定地跳跃在他线条明朗的轮廓上。
少年的双眼目不斜视,满身紧绷而蓄势待发,像一把拉到极致的弓弦,清晰地呼吸起伏里,能听到独属于犬类的,发自喉头的呜呜低吼声。
小椿安静地凝视了他许久。
或许直至此刻,她才隐约明白自己于嬴舟而言的确是个不小的包袱。
其实长久以来,小椿并非不曾看出对方的头疼与无奈……
只不过是装作无知无畏的模样,想要自私一点,想要这个萍水相逢,又有那么一点温良好心肠的少年能带她走得更远些。
巨蟒发现嬴舟有要同自己正面交锋的意图,蛇尾抖得愈发激烈兴奋,张口就闷头冲他连咬了好几下。
体型大有体型大的优势,而体型小自也有体型小的益处,它攻击虽猛烈,奈何嬴舟躲得灵活,上下翻飞,三进三出,当真全须全尾。
这就好比平日里驱赶蚊蝇,明知捏死对方比踩死蚂蚁还容易,可偏偏奈何不得,还得瞧着他挑衅般地在眼皮底下招摇过市。
几个回合的躲闪之后,嬴舟终于找了根旗杆落脚,放眼一扫,看到瑟缩在暗处的两头猞猁,朝小椿道:“带着花盆我放不开手脚,一会儿你先跟着那两兄弟跑远些,待我甩开了这条蛇,再来寻你们。”
末了,补充说:“放心,他俩不敢怎么样,毕竟还指望着我送他们出去。”
一番叮嘱言罢,他特地静默了一阵,等着怀里的树苗给反应。
然而出乎意料。
平日里她一张嘴嘚吧嘚吧个没完,现下却莫名其妙地沉默不语,居然良久未曾出声。
嬴舟:“小椿?”
臂弯间的花盆没有回应他。
只见迎面的蛇尾当头挥舞而来,嬴舟顾不得许多,纵身而起的同时抄起长剑作格挡。
耳畔扇过的劲风近乎有力拔千钧之势,扇得他直咬牙,止不住地往后退。
但从始至终,那棵树苗都毫无动静。
“小椿?”
“怎么不说话?”
嬴舟开始觉得不对劲,抽空迅速地低头一瞥,白栎的幼苗了无生气,普通得就像一株平平无奇的野草。
莫非是此前的毒液溅到土壤中去了?
方才混乱成那样,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顾好她。
而另一边,或许发觉个头太大施展不开,这巨蟒学精了,刻意控制住身形,趁嬴舟走神的瞬间,一嘴冲着他面门咬下去。
滚烫的烈焰冲起细碎的火花。
琥珀色火焰化成的长剑不上不下地卡着蛇嘴,剑柄处是少年小臂鼓起的青筋。
僵持不过半刻,蛇尾便顺势一个大力横扫,径直将他拍飞。
“哐当”一声,孔雀蓝的陶瓷盆一摔就坏,碎得毫无悬念。
嬴舟起身时飞快望了一下小椿。
现在也来不及去细想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脑中急速地一权衡,他率先跑位引开巨蟒,向近处的两只猞猁喊道:
“去帮我看着那盆树苗!”
后者被叫得一懵。
“怎、怎么看?”
“随你怎么看!”嬴舟不停歇地与蛇尾交手,“在附近找个什么碗……盆儿,要么衣服也行,把它先兜好,寻到机会就往郊外逃!”
猞猁先犹在迟疑,让他喝了一句:“还不快去!”
忙讷讷地颔首应了,连滚带爬地冲进战局的边缘。
没有累赘的束缚,嬴舟应付起来明显比先前更能放得开,他浑身不知哪儿有那么多的火可以用,一闪到大蟒背后,便毫不犹豫地换上长弓,追星逐月般激射数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