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届时皇帝专门下达的文书,便是她们的底气。
牛乃棠全然懂了,她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声音越来越低,“我若是……考不中呢……”
穆明珠笑出声来,道:“晋泉这次还在殿试之列呢,你若是考不中……”
牛乃棠又羞又恼,大声道:“我会努力考的!”
第257章
为了拔擢人才,鼓励读书,朝廷下旨,科举制自永平六年起,连续三年,每年都考。
考试周期决定了学子的机会次数。每年都大考殿试,在后期很明显是不现实的,当朝中官员就位之后,朝廷消化不了这么多人才。如果朝廷把会试定为三年一次,那么读书人参加乡试取中之后,还要再苦读三年,等一个机会。现在连续三年,每年都大考的政令,显然是在一切都刚萌芽时的特殊例子。凡是生在此时的学子,若是抓住机会,便会比后来人少花费时间在苦读煎熬上。
四月殿试后的春日宴刚过,第一次科举的三甲进士都各有去处,紧跟着当年乡试的报名便又开始了。去岁乡试取中,会试却没能取中的学子,将和本年通过乡试的学子一同,参加来年的会试。有了今科探花郎卢净的例子在,众学生报名乡试比之从前踊跃了许多倍。
穆明珠对众进士的分派是有道理的,大部分是按照他们所擅长的与官职所需要的相结合,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让他们发光发热。
譬如探花郎卢净,就分外适合留在朝中做侍郎。他主要是给皇帝伺候文墨,常伴天子左右。
穆明珠带着他,正是为了要激发世人发奋读书的心。
状元郎与榜眼韩清,虽然比卢净成绩更好,但是他们都不如卢净年轻俊美。一个人若是垂垂老矣,终于考取了状元郎,精神固然令人起敬,但却绝不会是少年读书人所向往的。再没有什么比年轻俊美的探花郎,更能激发年轻人的读书欲望。卢净的效果,正如后世的明星效应。
穆明珠留他在朝中,正是要他做一个象征,做出一种激励。
只是她没有想到,卢净本身的故事远不如春日夜宴她亲手为之系上一朵红蔷薇来得传奇。
在场人数众多,传到宫外什么说法都有,也不乏有暧昧色彩者。其实哪怕不带暧昧色彩,只是女皇亲手系花衣带间,对于芸芸学子来说,已是惊世殊荣。
穆明珠听牛乃棠讲了这些传闻,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道:“不管为了什么而参加考试,只要他们肯来,便是好的。”
希望假以时日,世家子弟会察觉他们胳膊拗不过大腿,不再挣扎,转身汇入时代的洪流。
牛乃棠方才陪皇帝用了晚膳,这会儿坐在椅子上,正有些打盹,揉着眼睛,嘟囔道:“哎唷,今日一场大闹,臣可真是累坏了……”
她奉穆明珠密旨,今日往洛阳乡试报名点,与管理的官员互相帮衬着“大闹”了一场。
两边都得了皇帝的叮嘱,这场大闹立时成了洛阳城中的头号新闻,并迅速向全国传播开来。
而按照原定计划,穆明珠亲自出面,不但斥责了“阻拦”牛乃棠报名的官员,而且将之一撸到底,发落到文学馆修书去了。牛乃棠成功报名乡试。有她的例子在,地方各州郡不断有表奏,当地也有女子报名乡试,人数虽然还很稀少,但比之去岁一个没有总是好了许多。而那名被发落去修书的官员,悄无声息升迁到了比原来还高的位置。
明眼人不看闹剧本身,而看背后皇帝的动作,自然便明白皇帝的用意。以如今的形势和穆明珠一贯的手腕来说,无人会在这时候跳出来惹皇帝不痛快。
穆明珠也鼓励身边侍女、女官去考取功名,譬如樱红、碧鸢等人。
樱红笑道:“臣等虽然也识得几个字,可也不过是大白话。那日殿试,臣在旁边看着,就是给臣三个脑袋,臣也没办法像探花郎那样一眨眼写出一篇辞藻美丽的文章来。”
穆明珠笑道:“谁要你去考探花郎了?你可是朕身边的人,若是乡试都不曾去考,岂不丢朕的脸?”
樱红笑道:“臣正是怕考不中丢殿下的脸呢。”
穆明珠正色道:“考不中,一点都不丢脸。你看今岁那些会试不中的,他们明年还要来考的。这样重大的考试,想要全都顺利通过,本就艰难,一次不成,又一次,跌倒又爬起来、不断尝试才是大多数人的情况。”
樱红其实对于考取功名没有野心,但是她了解科举的推行对皇帝是很重要的,她愿意为了皇帝的期盼而努力。
她笑道:“陛下既然这么说,臣便一点都不怕了。有小郡主在前,臣等也去报名凑个趣,大不了就是像陛下说的那样——摔一跤再爬起来!”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穆明珠也笑,低头看向手边的奏章,脸上的笑容便沉下去。
如今虽然梁国已名存实亡,龟缩于北境,但大周内部还远远未达到太平盛世。如今的情况是,一日之中,总有某个郡县报来动乱——祸根或是百姓分田不均,或是士卒返乡未能平稳安置,或是未迁走的鲜卑人生事……总之,整个大周像是才经了一场大火,如今明火已经熄灭了,可是红闪闪的火星还随处可见,若不谨慎处理,一阵风过,再有适宜的干草在旁,就会转瞬又蹿起火苗来。
这一次暗红的火星,格外邪性。
是在相州有人作乱,打着歧王幼子的旗号。
相州原本为梁国占据,回到大周治下还不到两年,而歧王周睿早死得灰都没有了,现下冒出个幼子来,还不知道是哪路乱臣贼子乱吆喝。
虽然是跳梁小丑的举动,但这种情况与普通的纷乱不同,对方既然祭出了歧王幼子的身份,那就是表明了政治立场,是要谋求政治地位的。
旁的纷乱可以交给地方徐徐处理,这种却一定要快准狠掐死在开端。
穆明珠即刻下令,要相州都督领兵清缴匪人,不得有误。
入夜时分,穆明珠望着案几上的灯烛出神,直到灯花“啪”的一声爆开,才惊得回过神来。
齐云坐在一旁,见状拿银剪去修灯芯,瞥了穆明珠一眼,对上穆明珠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又挪开视线,低声道:“陛下今晚有心事?”
穆明珠也没有回避,便把相州动乱之事说了。她状态不对,齐云作为身边人自然会察觉。
齐云听说是因为朝政,倒是微微一愣,很快便丢开原本的心思,道:“相州民风彪悍,教化不似南方。”
“正是。”穆明珠道:“若是相州都督能剿灭匪徒,自是最好,设若不能……”她看向齐云。
齐云回洛阳之后,解去了大将军的称号,只保留了左将军与黑刀卫都督的头衔,处理相关事务,不出洛阳城。
“陛下想要臣去?”
穆明珠道:“若是寻常叛乱自然不必,但贼人打出了歧王幼子的旗号,唯有你去,朕最放心。”
齐云静静望着她,眸光深处绷着一丝紧张。
穆明珠叹了口气,又道:“朕也不愿放你出去。不然让王长寿或是晋泉带兵前去……”
齐云仍是静静望着她,可是眼神一下子温柔起来。
皇帝要他去平叛,是对他的信重,他责无旁贷。可是在君臣之外,他总在期盼着某些更柔软的情愫。
他渴盼的,正是她的这一丝不舍。
“还是臣去。”齐云与她依偎在一起,低声道:“臣亲自去,臣也最放心。”
这事关她的政权,他也不放心假手旁人。
穆明珠听他答应,认为此事便告一段落,小小打了个呵欠,有了些朦胧睡意。
“若臣果真前去相州……”
就在她似梦非梦之时,她听到齐云在她耳边轻声说话。
“陛下每日处理完政务,还会回小殿来吗?”
穆明珠含糊道:“自然。”
不回小殿,她去哪里呢?
“还是要樱红、碧鸢服侍么?”
穆明珠打着呵欠起身,从小榻换到床边,准备正式入睡,道:“你觉得人手不够用吗?”
“那倒不是……”齐云从后面跟过来,看着她躺入被窝中,站在床边一时没动,抬手拨弄了一下床帐纱袋里的纸花。
穆明珠侧躺面对着他,抬头看那纸花转了片刻,目光转到齐云面上,道:“你不想去相州吗?”
“没有。”齐云在床边坐下来,道:“臣愿意去的。”
两人相处久了,穆明珠已经熟悉他的神情与身体语言,闻言支起半身来,拧眉打量着他。
齐云一袭中衣,背抵床板,修长双腿交叠于锦被之上,低头看着自己交错于大腿上的双手,扭头看了穆明珠一眼,闷声问道:“臣走那一日,陛下也会为臣系花衣襟前吗?”
穆明珠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见齐云已面色绯红,只能忍笑低下头去,埋在枕间。
齐云已经吹灭了灯烛,躺下去,在黑暗中有些逃避道:“睡吧,很晚了。”
穆明珠越是忍笑,越是忍不住,最后肩头发颤,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攀着他的肩头,在装睡的人耳边笑道:“给你系!给你系!我要樱红取一只花环来,在醋里泡上三日,再给你佩戴在身上……”
第258章
大战过后,虽然不到百废待兴的程度,但在北方因为鲜卑贵族撤离空出了大量的中上层位置,给了底层百姓晋升的空间。大周的社会状态从原本几乎凝滞不动,一变而充满活力。在一州一郡之中,普通百姓哪怕只是做一项小的生计,不管是腌制酱菜,还是织造布料,但凡勤恳做事,便衣食无缺,若是经营得法,扩大供一郡之用,便能成为大的富户。虽然四境偶有动乱,但大部分百姓还是奔着安居乐业去的。
第一场科举圆满结束;相州之乱,已有齐云领兵而出。
穆明珠从紧迫的事务中稍微喘过一口气来,便想起一段搁置已久的旧事来——大周的传国玉玺,还在谢钧手中。
以谢钧的做派,他既然有办法落崖不死、又躲避追查回到谢氏,那必然也有办法藏好玉玺。
玉玺意义重大,不必赘述。
从前穆明珠没有催逼,是因为在外还有梁国的大祸悬而未决。如今外患已除,便该处理内乱了。
相州造反是内乱,偷了玉玺不归还的谢钧也是内乱。
与玉玺一同归来的,还应该有将军秦无天。
早在七八年前,穆明珠于雍州以驴会友,有意接近了谢琼,井送秦无天以养驴侍女的身份到谢琼身边。
在对梁国的战争中,秦无天本可以在前线大放异彩,但她因为更重要的事情留在了谢府。当时与梁国作战,谢氏的态度很重要。谢钦与谢琼如果决定里通外国,那大周立时水路失陷;两人哪怕不做极端的决定,只是不出力、不帮助朝廷,在围剿吐谷浑雄大军时,三角联军便缺了一角。而为了让谢琼这个软耳根的人,拿定主意出战,秦无天背后下了苦功。她的功劳在暗处,至今不为人所知。
如今梁国已经不复存在,朝廷决定对谢钧动手,也是时候让秦无天回来了。
追讨传国玉玺的圣旨送到陈郡时,正是初夏晴好。
这日谢钧心情很好,早晨醒来后甚至允许徐氏给他刮了胡子。他现在情绪起伏很大,低落暴躁的时候,甚至会一两个月不洗脸、不刮胡子,几乎要长成野人的样子。
徐氏见他高兴,也高兴起来,给他刮着胡子,笑道:“可见这人是要见太阳的,今儿太阳好,郎君心情也好。”
谢钧自有他高兴的事儿,却井非徐氏所能知晓的。
相州之乱,便是他喜悦的源头。
而因为这份好心情,当底下人报上来,说昔日家族故交的子弟路过陈郡,要来拜访时,谢钧竟然没有拒绝。
徐氏自从到他身边服侍,还从来没遇到过他愿意见外人,忙张罗起来,为他换了新衣,又重新梳了头发。
谢钧要人把他抬到了特制的木椅上,这椅子在腰部和颈部的位置都有托台,可以支撑他坐直,如果不仔细看,他就像不曾瘫痪的人一样自然坐着。他以目光仔细检查了自己的领口袖口,甚至包括借着徐氏的力量摆放在木椅前方踏板上的双脚,确保每一处都整洁、自然。
扈从入内,在木椅下方架起绑好的竹木,像抬着一顶辇那样,将谢钧抬到见客的正厅里。
这是谢钧瘫痪后,第一次出现在正厅。
连这个月回陈郡祭祖的谢琼都得到了消息,悄悄赶来看了一眼,又悄悄离开。
那两名子弟很快入内,望之三十如许,都是从前与谢钧熟络之人。
“元朗、明晖,别来无恙。”谢钧毫无知觉“端坐”在木椅上,主动招呼,露出一个以前惯常的笑容,准备把话题切入朝廷的科举一事。他已经知道科举的“大成功”,但他还是希望能听到一点阴暗失败的消息。
可是不等谢钧引出话题,他已经被两人难以遮掩的态度深深刺伤。
元朗与明晖二人,当初都是在陈郡与谢钧相识的,那时候都还是少年人,何等意气风发。而谢钧更是人中龙凤,骑□□彩,文章天成。
外界都说谢太傅“病了”,可是病到什么程度众说纷纭。
两人虽然也知谢钧病了,但是谢钧从前高高在上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他们预期看到的人,跟眼前的谢钧毫无相似之处。
眼前奇怪的木椅之上,坐着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他脸颊的肉都瘦到凹进去了,脖子歪成一个奇怪的弧度,甚至身体也是,最诡异的是,他自己井不觉得。而他的双腿在裤管下,显得瘦骨嶙峋。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丝毫没有从前文雅风流的模样,而是嘴角歪斜却不自知。
元朗与明晖什么都没说,可是他们第一瞬间来不及伪装的神情,已经把什么都说尽了。
谢钧瞳孔猛地一缩,本就是刻意做出来的笑容僵硬了。
“啊……谢兄,许久未见……”元朗先回过神来,忙挪开目光,道:“愚弟二人途经陈郡,想着来拜访您,盼着您早些康复。”
以谢钧目前这样子,还说什么康复?
明晖忙打断他,道:“多年未来,贵府雅致一如从前。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后院比试射箭,谢兄拔得头筹……”他也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