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时间:2021-11-13 00:31:59

  两人骑马已经走过放榜处,牛乃棠的目光却还黏在那簇拥的人群上,忽然回过头来,像是想得有些出神了,道:“你说我能去考吗?”
  萧渊道:“怎么不能?不过取不取得中,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可是我观察那些看榜的人,没有一个是女子。”
  萧渊微微一愣,中肯道:“这都是从乡试选出来的学子,地方上读书识字的女子本来也少。”
  “可是世家女子读书呀。”
  “那等大约就考宫中的女官了?”萧渊也不是很确定。
  牛乃棠只是自己一时兴起,想要参与科举,这才有此一问,但并没有深思,与萧渊讨论了几句,便暂且抛下了。她又并不会认真跑去考试。
  皇宫小佛堂中,穆明珠正送虚云出来。
  虚云当初为了帮她传达新政,带领数百僧侣前往雍州。雍州基础打好之后,虚云又周游于各州。等到新政已经彻底实施,他仍是把边陲的州郡走了下来,直到今岁才来到洛阳。他这次来见穆明珠,是希望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继续往摩揭陀国取真经。这是他作为学佛者的信仰,同时现有经文中含糊有疑议的地方,他也希望可以取回真经后、自行翻译,给出最准确的释义。
  穆明珠时隔六年再与虚云相见,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便有种遥远而又熟悉的感觉。
  三句话之后,她想起来了。
  这是前世她重生前一夜,那个跑到荒郊野岭在棺木外为她超度的和尚。
  竟是虚云渡她。
  穆明珠跪在小佛堂中,仰望那与建业皇宫中小佛堂中一模一样的陈设,在袅袅檀香中,只觉恍然如梦。
  “你的志向,朕能理解,也很支持。”穆明珠恳切道:“只是你在外六年,刚回来便又要走吗?至少停留几日,陪朕说说话。朕知道你出家人四大皆空,说走便走毫无挂碍,朕却还在红尘中,难以如此洒脱。”怀空大师已经坐化多年,虚云就像是某种相争。他可以不在眼前,但至少应该在她管理的土地上。她停下脚步,玩笑般道:“你可切莫像你师父那样,选个日子便走了。”
  虚云双手合十,抬眸看向她,目光澄澈,平和道:“陛下若能堪破生死,便能破开这层恐惧。”
  “堪破生死?”穆明珠微微一愣,看着他笑道:“你莫不是要劝朕成佛?”
  虚云道:“我们的身体,不过是我们所吃的食物堆积而成,化为泥土,亦不必感伤,假以时日,又会再获新生。”
  穆明珠摇头,笑道:“罢罢罢,朕不与你理论这些玄妙的事情。取真经一事,朕记下了。但你什么时候能走,得由朕说了算。”
  虚云小时候虽然时时被她逗怒,但懂事后回想,不管作为皇帝的穆明珠是怎样手腕,对他却只是嘴上捉弄、不曾有一次伤害。他是真心想要去取真经,皇帝也了解这一点。不管她嘴上怎么说,她终归是会送他走的。
  “多谢陛下。”
  穆明珠望着虚云远去的身影,心情有些低落,嘀咕道:“朕答应什么了就‘多谢’?回头扣住不让你走!”
  萧渊与牛乃棠便是在这会儿入宫复命的。
  谈完正事之后,穆明珠又单独留了牛乃棠说话。
  “范氏、陆氏、秦氏,当初那些在建业城中煽动流言的世家,朕这次迁都强令他们全族都来了洛阳。”穆明珠道。
  世家最希望的状态,其实是朝中有高官,但地方上又有族人聚居的一郡。
  穆明珠要这几个世家阖族都挪到洛阳城中来,其实是拔了他们的根。
  牛乃棠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趟出去与列国谈判,当初在建业城中遭遇的诽谤攻击,已经淡的像没有味道的水,不值得在她生命中占据片刻时光。
  “其实我已经走出来了,不如就算……”
  牛乃棠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穆明珠打断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牛乃棠愣住。
  穆明珠果断道:“当‘以直报怨’!”
  对方怀着巨大的恶意,做出了结怨的事情,那么就绝对不要放过这等人!一定要抓住他,将之绳之以法!哪怕因为时局,对恶人的惩戒拖延到了永平六年春。
  如果对这种恶人宽容,那就是对好人的辜负,是对社会公正的背弃。
  牛乃棠明白过来,点头道:“陛下您说得对。若是这次轻纵了他们,他们便不知悔改,说不定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他们还用那等下作恶心的旧手段。”
  在这些世家之后,那个隐藏最深的谢氏,也必将付出代价!
  穆明珠笑道:“孺子可教!你出去历练了一番回来,真是进益了。朕现下可以放心要你做事了。”
  牛乃棠笑道:“好哇,原来陛下原来派臣往北边去的时候,竟是不放心的吗?”
  “不放心的何止是朕?你父亲都忧心忡忡了好一阵子。”穆明珠笑道:“你一回来便入宫,快往国公府去见见你父亲吧。”
  在牛乃棠退下之后,穆明珠又召见了虞岱。
  此前的永平新政,极大限制了世家所拥有的土地数量。在世家发现胳膊强不过大腿之后,也接受了超过五千倾的田地交由朝廷代管分租,获分一成产出的办法。但这还没有达到穆明珠的最终目的。
  “推恩令与科举制相结合,虞先生以为如何?”烛光下,穆明珠双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父死子继,诸子各得一份分。而这一份,只有儿子考取了功名才能继承,否则便收归国家。”
 
 
第256章 
  虞岱一向很佩服皇帝的头脑,她常有天才之想,令人忍不住感叹大约是上苍赋予的能力。
  穆明珠却是很沉稳,思量着又道:“不过此事不宜急切,若说最稳妥,那当然是先行‘推恩令’,十年二十年之后,再以功名而论。不过朕心急,也担心到时候世家尾大不掉,眼下先行推恩之法,待过三五年,便布告众人以功名继承之法,又再三五年,便按照朕方才所说行事。其间世家子弟有考不中的,也很好处理,只要他一年不曾考中,那祖上留下来的田地分成便一年领不得;待到哪一年考中了,便从那一年领起。”
  虞岱边听边点头,问道:“这考中怎么论?又领多少呢?”
  穆明珠翘了翘嘴角,道:“怎么也要殿试三甲,才能领全。底下过了乡试,可以领一小部分;来洛阳过了会试的,可以再领一部分。”
  虞岱沉吟不语。
  穆明珠转头看向虞岱,道:“先生以为有不妥之处?”
  虞岱思考着低声道:“如此一来,陛下是激励世家子弟也来参加科举。同样是博取功名,比之寒门子弟,世家子弟却还另有祖上田产所出作为奖励,这是否……”
  他是担心世家子弟会有更大的动力,他们本来就有更好的条件,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挤占寒门子弟唯一的上升途径?
  穆明珠莞尔,道:“虞先生,你并非世家出身,才会有此担忧。”
  在寒门子弟看来,如果考取功名,不但可以做官,还有一大笔稳定巨额的财富等着,他们只要有读书能力的,谁还会懈怠?定然是头悬梁、锥刺股,夜夜苦读。
  可是世家子弟不同,他们生来锦衣玉食,除非少年存有壮志,多数已经滑向逸乐的深渊。祖上田地的出产固然诱人,可是千人万人挤独木桥的艰难也让人望而却步。
  “况且,果真能让世家子弟重视科举、努力参与科举,也是带动了社会风气。”穆明珠又道:“科举制刚开始施行,正是要天下有才之士都来参加——不管其出身寒门还是世家。”
  虞岱认可这项措施积极意义更大,沉声道:“诚如陛下所言,这是要长久去做的事情,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到三五代之后,即便是祖上曾为世家,但若子孙未得功名,又说是不善经营,也就与寒门无异了。
  永平六年四月,大周第一次正式科举终于迎来了殿试。
  殿试结果的三甲诸生拟定后,考卷与名词都送呈皇帝御揽。
  随后众生入殿,穆明珠亲自选出了前三名,分别是来自海滨小郡的寒门状元郎,文采斐然的榜眼韩清,还有文章与品貌俱佳的探花郎卢净。
  韩清虽然是前任左相的孙子,但也算不得世家子弟。殿试三甲,仍是寒门子弟占了大多数。
  一来是因为在董甘等世家子弟的带动下,这次的科举有大量合适的世家子弟没有参与。皇帝初登基时的那次考试选人,让世家感觉受到了愚弄,好像在用他们的名声给寒门子弟铺路。
  二来是因为这种相对高压的考试模式,寒门子弟适应起来容易,世家子弟却很不适应。世家子弟已经习惯了走人生的捷径,以至于把捷径当成了普通的路;当政策变化,要他们与寻常人一样去走普通的路时,他们难免会水土不服。
  张彬与胡辛,这两位在皇帝登基之初的那场考试中脱颖而出的寒门子弟,如今已是朝中大员。原本在地方上时,他们也曾教导当地的学习。
  此时思政殿中,穆明珠注意到,殿试三甲百余人退下时,有数人经过张彬或胡辛面前时,曾拱手作礼——想来是曾在地方上得到过两人的教导。
  她不易察觉地轻轻皱眉。
  读书人重视师生之礼,无可厚非。
  如果她并非从现代而来,大约根本不会留意这等细节。
  可是科举制发展下去,座师与学生相亲的体系,又会成为新的“世家”。
  当然那是太久以后的事情了。
  若是现在就要采取措施,实在无从抓起。
  这大约是要留给下一任、乃至于下下一任皇帝解决的问题。
  会试与殿试的紧张,消极应对的世家子弟多半不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看到游街夸耀的新赢家——皇帝亲自选出的状元、榜眼与探花。
  这是皇帝决心要大办的喜事,底下人无不尽心。
  世家子弟如董甘,哪怕是关起门来在雅间里与好友吃酒,仍可以听到酒楼之外,街面上传来的欢呼声、喧闹声与鼓乐声。
  “今日这是什么热闹?”有人笑问道。
  董甘低头饮酒,冷笑道:“不过是那些只知埋头做题目写文章的家伙,得了一日风光罢了。”
  董甘乃是世家子弟中倡议不参与科举的领头人,在座都有所了解,便岔开话题仍是吃酒。
  但是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欢呼声甚至胜过大军回城那一日。
  席间便有人坐不住了,借口更衣出了雅间,往酒楼临街的长窗而去,却见早有借口别事出来的同席在,另有旁的雅间出来的客人,已经把窗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人快步上前,踮起脚来,恰好见队伍经过楼下,只见两侧围观的百姓一层又一层,更有妙龄女子挎着花篮、向正缓步而来的队伍抛洒缤纷美丽的花瓣。
  最前面的状元郎约莫三十岁左右,榜眼是老相识韩清,这些倒是都罢了。
  唯有那探花郎高坐马上,望之不过弱冠之龄,偏又生得唇红齿白、俊美异常,一路笑着摇手而来,迎着众女郎抛洒的花瓣,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羡煞旁人。
  这酒楼花销颇大,在此的基本都是世家子弟,见状不禁都沉默了。
  良久,有人低叹道:“人生有此一日,纵死无憾。”
  话题没有展开下去,大家正在经历从喷着酸汁的嫉妒向无可奈何的羡慕转变的过程。
  可是在那个瞬间,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来年的考试。
  也许那时候,他们也可以试一试?难道凭他们还考不过那些寒门出身的学生吗?——前提是陛下要公正。
  对,也许他们不该抵抗科举,而应该敦促陛下对世家子弟与寒门学生一视同仁。
  这一年的春日宴也格外盛大,穆明珠心中高兴,吃了两盏酒,面色微红。
  齐云坐在下首,安静陪伴了全程,看着陛下亲手将侍女呈上的新鲜蔷薇花系在了探花郎卢净的衣襟前作为恩赐。
  齐云轻轻垂下睫毛来——陛下是有些醉了。
  穆明珠的确有些微醺,但还没到醉的程度,待到宴会散后还有些兴奋,留了小郡主牛乃棠说话。
  “那个探花郎真好看!”牛乃棠饶有兴致说起宴会上的事情,道:“我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陛下您这办法真好,说实话,那日我跟萧渊入城的时候,正好遇到会试放榜,我看得都心热想要参加了。”
  “那就参加。”穆明珠歪躺在小榻上,虽然微醺,望向牛乃棠的眼睛却仍旧清醒明亮。
  “参加?”牛乃棠微微一愣,道:“哎呀,我只是随口一说。我总不能只为了好玩去考,再说我考来做什么呢?想在陛下身边做官,我不是应该去考女官吗?”又凑上来笑道:“况且我是陛下的好妹妹,还要什么考试呀?”有点撒娇的意思了。她一向是很头疼功课的。
  穆明珠认真道:“这次大考,取中许多良才,可是朕犹不满足。”
  “为何?”
  穆明珠跟她也不遮掩,道:“朕原本以为天下这么大,最终总能取中几名女学生,孰料竟一个也无。”寒门子弟读书难,女孩更不用想;但世家女郎,颇有从小读书识字的,其中自己肯钻研、家中又通融的,学识并不比男子弱。穆明珠原本打算若有如此考中的女学生,便作为典范立起来,起激励作用。
  结果却是一个女学生都没有。
  她其实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却还是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牛乃棠很快明白过来,道:“所以陛下要我去参加考试?”
  穆明珠道:“朕想来想去,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这次殿试结束,不日下次乡试的报名便会开始。你要在洛阳报名,届时朕会安排人刁难你一番,你要大闹一场、闹到天下皆知,朕会出面解决,发专门的文书给地方上。”
  其实如果牛乃棠去报名,负责的官员是不敢拦着的,因为她有身份摆在那里,多半会悄悄请示于皇帝。
  但穆明珠考虑的,乃是地方上想要参加乡试却不敢的女子。她们是很可能被官员拦下,被家人劝阻的。
  所以牛乃棠的意义,便是让她们看到一条光明的路,给她们去尝试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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