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似笑非笑,道:“好。本殿还等着你那倍厚礼呢……”
焦成俊微微
一愣,苦笑道:“是是是,草民一直记在心中……”
一入焦府,只见中路两侧具是花树,上面挂着各色的灯笼,映着底下五颜六色的花朵,美丽盛放。
穆明珠走到近处,伸手一摸,才知那花朵也是绫罗绸缎所做。
她若有所思,问道:“以绸缎为花,可是扬州城中的风气?本殿来时那一日,路旁的花树似乎也是绸缎缠绕而成。”
焦成俊面有得色,道:“这却不是。殿下来时沿途的花树,也都是草民家中承办的。扬州城中虽然豪富者甚多,但如此能以绸缎为花树者,唯有草民一家。”
穆明珠眸光微动。
陈伦送呈皇帝的密信中,恰有提及他往扬州富户中做客,见家中花树都以绸缎为之的话。
如今焦成俊承认了扬州城中只有一家这样奢侈富贵,便是他们焦家。
穆明珠脚步一顿,缓缓回首,与跟在自己身后的齐云对视一眼。
两人没有说话,却已经明白其中意思。
陈伦死前,一定入了扬州城,而且来过焦家。可是现在所有人联合起来说谎,要伪装成不曾见过陈伦的模样。
穆明珠不动声色,淡声道:“本殿那日同你一起出游,可是听那些楼中的侍君说了,据说焦家的柱础都是锦文石做的,地面都是碔砆做的,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焦成俊谦虚道:“虽然确有其事,但是也不值得殿下挂怀。”此时一行人已经转入二进院落中,他指着小径地面,手提灯笼一照,笑道:“殿下且看……”
穆明珠低头看去,却见脚下踩的小径,竟是以一枚一枚的铜钱铺就。
焦成俊笑道:“这倒不是浪费,据说是铜钱铺地可以防滑。其实认真说起来,若真是铺青砖白玉,不比这铜钱贵重多了?”言下之意,铺铜钱竟然还是俭省了。
然而青砖白玉,不过是材料罢了;铜钱却是国之货币。
其中意义之重,与青砖白玉不同。
穆明珠笑道:“是本殿孤陋寡闻了。看来以金银叠为屋壁,以沉檀为轩槛,在贵府之中也不过寻常事罢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举办宴会的正厅前。
却
见两名锦衣童子于厅门两侧,手捧七宝博山炉,青烟缭绕,香气馥郁。
焦成俊反身笑道:“殿下稍后。”他竟还要先入内通传。
穆明珠点头一笑,见他入内,正要往前走,忽然腰间被人一拦——竟是齐云横臂伸来。
齐云因避忌焦成俊方才还未入内,不好开口,只得以动作来拦穆明珠。他手臂横伸,穆明珠夜色中不曾低头看,自己撞上来,柔软的腰肢恰好抵上他的手臂。
齐云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僵硬得收回手臂来,口中轻声道:“仔细那博山炉中的烟,香得古怪。”看似还沉稳理智,然而耳朵里面嗡嗡直响,连穆明珠的回话都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来。
穆明珠先是一惊,下意识问道:“有毒?”继而想到崔别驾、谢钧等人都在厅中,焦道成又不是个反社会的□□,没道理突然设宴要把众人一网打尽,便抬眸看向齐云。
齐云定下神来,轻声道:“这香气能致幻。”
穆明珠恍然大悟。
时下富贵人家宴会之上,有的会用一点药物的手段助兴,大约焦府这博山炉中的香气,也是其中的一种手段。只是让宴会上的人感觉更叫敏锐,获得更多的快乐,一般没有太大的后果,待到一二日后便恢复了。不过这些刺激人的东西,就像这个时代的五石散,又或者后世的毒品一样,短期看来能让人快乐,却往往会让人上瘾,并最终摧毁人的健康,乃至于整个人。
穆明珠低声道:“待会儿走过那博山炉的时候,屏住呼吸便是。”至于入了正厅之后,多少会吸入一点这致幻的烟,却也难以避免了。
齐云面色有些古怪,他办案时查到过这等烟,知道这香气的后果,当下却也只能听从公主殿下的吩咐行事。
焦成俊再度迎出来。
穆明珠知道了那香气古怪,此时仔细打量焦成俊,果然见他双眸不正、衣衫凌乱。
“殿下,您请。”焦成俊笑着引他们入内。
穆明珠低声对樱红道:“屏住呼吸。”
樱红在旁,也听到了方才公主殿下与驸马的对话,忙一点头。
跟随而来的扈从与黑刀卫留在厅外
,穆明珠携齐云与樱红入内,扬州都督孟羽也跟随在侧——他也得了邀约。
此时虽然是炎夏,但因为焦府中花木众多,又有活水,所以厅外是很清凉的;反倒是走入厅内之后,也不知是因为袅袅的香气,还是因为暖色调的烛光,又或者是底下衣衫半褪的歌女,总之一入厅内,便有一股甜香而暖的气流扑上来,好像要掌管了人的全部心神。
谢钧坐在厅堂主位,怀中半揽着他宠爱的歌姬流风;左右两边,分别是醉眼朦胧的崔尘崔别驾,和一个瘫坐着由美人捶腿的白胖子。这白胖子想来便该是焦家的家主焦道成了。
此时见穆明珠入内,谢钧俯首在小露香肩的流风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流风便从他怀中离开。谢钧缓缓起身,目视着穆明珠一步一步走来,含笑道:“久违了,殿下。”
崔尘与焦道成也起身。
崔尘转出身前案几,迎出来。
焦道成却只是站起身来,眯着眼睛,似有些不胜酒力,笑道:“草民焦道成,见过公主殿下……”他打了个酒嗝,道:“还以为殿下今夜不赏脸了……”他的目光落在跟在穆明珠身后的侄子焦成俊身上,忽然怒容道:“怎么看着殿下不快活的模样?你这蠢狗!是不是昨日陪殿下出游,不曾让殿下尽兴?”
若是换个人来,一个真正四岁天真的小公主,见了焦道成发作焦成俊,说不得还要觉得对不住焦成俊,帮焦成俊说上几句话,告诉大家焦成俊陪着她那一日,花钱如流水,让她非常开心。
但穆明珠看得分明,焦道成虽然是发作焦成俊,其实是在提醒她——要她好好记起来,入扬州城之后,从焦家拿到了多少财物,得到了多少好处。如今来焦家赴宴,竟然不露个笑脸吗?以后这样的好处,还想不想要了?
焦成俊忙趋步上前,可怜巴巴道:“是,都是侄儿不好,没能服侍好公主殿下……”
穆明珠负手而立,环顾厅堂内,并不着急打断焦成俊的表演,却见上首的谢钧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似乎也觉这场戏无趣。大约是察觉了她的目光,谢钧微微垂眸,再度向她看来,眸中有一
种捉摸不定的笑意,很符合他“多情”的人设,却又藏了一点思量。
穆明珠忽然转头向齐云,道:“你看。”
齐云自入厅堂之后,便一直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地砖,闻言仍是垂眸低声道:“看什么?”
“你看谢钧。”
齐云这才抬头,目光掠过满厅不堪入目的肉色,投向上首的谢钧。
穆明珠自己心里对谢钧有个描画,忽然好奇在此时并不知道谢钧所图的齐云看来,谢钧该是个什么样子。
“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她轻声问道。
齐云收回目光,转眸看向身前的女孩,不期然想起在金玉园中她同那鲜卑奴说的话,忽然唇边泛起极淡的笑意。
他轻声道:“谢钧先生,是个很脏的人。”
穆明珠大感意外,诧异得看了齐云一眼,一时间疑心齐云竟然看穿了谢钧的野心,表面阳春白雪、内里偷天换日,搞政治的人的确“脏”,心太脏!
第54章
在穆明珠与齐云私语论谢钧的这片刻,焦道成训斥侄子焦成俊的表演已经接近尾声,声量渐渐低下去了。
穆明珠适时开口,朗声笑道:“本殿来迟了,不知错过了什么好节目。”
焦道成见穆明珠不为所动、神色从容,不禁目光一凝,上下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小公主殿下。他乃是扬州城首富,二十几年来焦家家主,虽然是商贾,但能量极大,在此地也算是说一不二的主儿。素日里一旦他发起怒来,不管是家中的后生仆从,还是朝廷的官员,无不战战兢兢,小心逢迎。见侄子焦成俊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对面的崔别驾起身站着都不知该如何安放手脚了,这小公主殿下却仿佛全然没看到、没听到。这小公主殿下究竟是太过愚钝,不知指桑骂槐的道理,还是太过镇定、压根不以他的怒气为意呢?
焦道成很快自己便否决了第一个猜想,因那小公主殿下走上前来,一双明眸灵动活泛,绝非愚钝之相。
谢钧在灯影下沉沉而笑,道:“殿下来得正是时候,好戏刚开场。”
他声音低靡,倒是与厅堂内香暖的氛围相得益彰。
“哦?”穆明珠不曾理会下首立着的崔别驾、焦道成等人,径直快步上了主位旁,冲轻拢衣衫的流风点头一笑,坐在流风身前的蒲团上,笑道:“占了姐姐的位子。”
流风忙道:“不敢。”便退后一步,让出地方来,侍立于角落中。
穆明珠坐在蒲团上,冲着底下伸臂下压,示意众人入座,口中道:“都坐啊——愣着做什么?”反客为主,仿佛她才是开办宴会之人。
她不看焦道成等人的面色,歪头看向正坐下来的谢钧,姿态亲近,笑问道:“什么好戏?”
谢钧看着歪坐在自己身旁,亲近得好似自家小妹一般的公主殿下,只微微一挑眉,没有太大的反应。在建业城南山书院中,这小公主殿下追着他玩笑也不是一两日了。他便转眸,向阶下看去,“喏,美人踏雪……”话音未落,他以广袖掩住酒
杯,缓缓送到自己唇边。
穆明珠嗅到那酒香中一股熟悉的药香。
这香气常见于建业城中世家子弟宴饮时,大约来自混入酒水中的五石散。
穆明珠目光在谢钧面上一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主位阶下铺了两联象牙席、席上仿佛落了白色与绿色相间的雪花,定睛细看,嗅到那甜而凉的香气,才知乃是极难得的白奇楠与绿奇楠,碎而为屑,洒于席上。象牙席尽头立着两位娇弱不胜风的美人,赤足而立,云鬓楚腰。
焦道成这才找回自己的节奏来,掩去面上阴沉的怒色,对那两位美人下令道:“给公主殿下再表演一回。”
随着他话音一落,笙歌声立时响起,那两位美人轻舒披帛,踏着乐音,从那铺满沉香屑的象牙席上起舞而过,轻如羽毛,舞姿优美。
待到她们从象牙席上舞过,却见席上香屑如故,不曾留有丝毫痕迹,足见美人之轻盈。
焦道成面有得色,复又躺坐下来,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抬眸看向主位上的穆明珠,道:“殿下以为如何?”
穆明珠托腮看着,闻言笑道:“焦郎君好享受,本殿看了都羡慕。”
焦道成慢慢悠悠一笑,倒是觉得这小公主还算会说话。
“不过,”穆明珠早在看美人表演时,便已拿定了主意,此时眼珠一转,笑道:“美人虽好,却于我无用。况且女子本来体轻,也算不得稀罕。若是焦郎君手下有调教出来的侍君,也能做如此轻盈之舞,那本殿才算是服气了。”
焦道成抚掌大笑,道:“那殿下今夜是定然要服气的!”便命管事去传会此技的侍君来。
穆明珠隐约听到“阿香”的名字,只作不知,若是从前她这会儿早该主动同谢钧玩笑了,如今自然没有那等心情,视线余光中见流风立在角落里,便扭头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流风微微一愣,先抬眸去看自己郎君,见他没有阻拦,便趋步上前,跪坐于穆明珠面前,垂首低声道:“奴见过殿下。”
穆明珠同她闲聊,笑道:“方才焦府中可有歌姬献唱?比姐姐如何?”
流风忍笑,仍是先抬眸去
看谢钧。
穆明珠身子一歪,挡住她的视线,笑道:“怎么想的便怎么说——难道谢郎君连话都不让你自己说?管得也太严了些。”
谢钧方才一直不动声色、观察穆明珠的举动,此时在她背后笑道:“谢某为殿下一语,置名山大川于不顾,风尘仆仆赶赴扬州城,一头扎入红尘中来,不曾得一个‘谢’字倒也罢了。殿下怎得当面说起谢某的坏话来?”
穆明珠回身,同他视线相对,也是端出一张笑面,口齿伶俐道:“怎得没有一个‘谢’字?谢郎君,谢郎君,我唤你一声,便是一个‘谢’字。”
谢钧听她强词夺理得有趣,不禁一笑,垂眸看她,见女孩尚在豆蔻之年,纵然是明丽的五官,然而眉梢眼角俱还是青涩之态,叫人想起冰雪消融时返青的柳枝、林间刚睁开眼看天地的小鹿。
他喉头微动,咽下口中含至温热的酒水,以多情的笑掩去眸中阴翳。
可惜了。
可惜这样一具可爱的皮囊底下,藏了一副肖似他的心肠。
谢钧勾头下来,凑到穆明珠脸旁,低哑道:“如此说来,殿下日后唤我千百遍,便是谢我千百遍了。”
随着谢钧的靠近,穆明珠嗅到愈发缠绵的香气。
谢钧显然是调情的高手,开口时唇瓣几乎擦蹭着她耳边的发丝,却始终不曾真的碰到。
然而穆明珠耳边的发丝,却因为他开口时的气流,无风自动,扰起一阵痒意。
穆明珠甚至能嗅到他唇齿间冷冽的酒香,混着五石散的药香,是一种让人迷失心智的香气。
谢钧一语毕,仍挨在她脸庞,目光沉沉落在她眸中。
穆明珠眸光清冷,一伸手,白嫩的手指掐住他的腮,按着他扭头向另一侧去,口中恼怒道:“臭死了!谢郎君用过饭食后漱口了吗?”
谢钧一愣,因为实在太过惊愕,竟给女孩捏着腮推开来,嘴巴在女孩手中嘟成一个幼稚的形状。
穆明珠撤回手来,从果盘中随手捡了一片蜜瓜,递给谢钧,笑道:“谢郎君快用些清清嘴吧。”
谢钧愣愣接过蜜瓜来,他乃是世家子弟,起居坐卧不离各种香料,最初的愕然过后自然明白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