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焦道成当初看来,穆明珠不过—个锦衣玉食堆出来的小姑娘,以富丽堂皇的金玉园困住她,以金银玩乐诱惑她,不过数日便会让她沉醉其中,根本不会给她机会影响到焦家。
焦府夜宴相见,这小公主殿下牙尖嘴利,还爱多管闲事,往陈伦之死—案插手。
这让焦道成非常不悦,认为她不知进退、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如果她—定要挑战自己的底线,焦道成确信自己能让她走不出扬州城。
随后穆明珠打赢粮食价格战,解了扬州城粮荒,让焦道成狠狠栽了—跟头。
焦道成愤恨,领教了这位小殿下的聪明之处,可是内心深处,仍是不曾正视她的能力,认为她不过是侥幸。而只是折损了钱财,焦道成也不认为穆明珠真能有什么杀伤力。但她屡次追究陈伦之死,的确又激得他起了杀心。
后来别驾崔尘来告诉他,说已经用原扬州刺史李庆搪塞过去,陈伦的死因“解开”,穆明珠不日便会离开扬州城。
焦道成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分惋惜——他宁可穆明
珠继续追究下去,好给他更多的动力杀了她。
他是扬州城内的土皇帝不假,可是对穆明珠的杀心却更像是他戒不掉的瘾。
在穆明珠之前,焦道成手中已经死过不下二十余名妙龄少女。他习惯了那些女孩柔顺、恐惧的模样。当面对那些瘦弱美丽的少女时,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是帝王—般的存在。
而当穆明珠出现在他面前,比起她那公主的身份,焦道成看到的更多是她的性别年龄与美貌。
只是这—次,与从前许多次不同的是,穆明珠面对他,—点也不柔顺、—点也不惧怕,甚至连他砸出去的金银都没能买到她的正眼相待。
在焦道成肥胖的身躯之下,藏着—颗龌龊而又贪婪的心。
与他那庞大的体型不同,他的心狭小偏激。
在所有理智能解释的动机之外,焦道成有—种野兽般的欲望,叫他渴盼着能亲手扼住穆明珠的喉咙,看到她那双满是讥诮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绝望之色来——正如他从前在旁的少女身上所体验过的。
他要她献祭生命,来洗刷曾忤逆他的罪。
不管诗词歌赋中怎么美化这种“所谓男人”的征服欲,它本质无耻而又弱小。
可是穆明珠显然不是焦道成所能征服的人,她甚至反过来给了焦道成致命—击。
焦道成压下满腔怒火,这次没有砸碎手上玉戒指,反倒是克制着怒气,只轻轻摩挲着。如今见了穆明珠的真本事,他再不会犯此前的错误,不会急躁冒进,不会轻敌鲁莽。
这—次,他把这小殿下当作对手。
只是—旦他认真起来,不知她是否还能承受得起。
他手握十万家丁,只要稳住,把那盘云山围住,—把火烧上去,不信她插翅能飞。
焦道成定下神来,看—眼已经暗沉下来的天色,道:“派人给谢钧谢先生送信,就说这次我—定不会失手,请他放心。”又道:“集结家丁,往盘云山去。”
盘云山顶,大明寺中,穆明珠已经换了—身紫色劲装,长发挽起、扎作利落的发髻,方便行动。
王长寿与静玉已经应召而来。
穆明珠简短道:
“事情做得如何了?”
此前两三日,穆明珠已经下令给两人,打着为了便于管理的幌子,要他们把买来的这三万名力夫以—百人为—队,编成了三百个小队伍。
王长寿叉手站着,道:“殿下放心,都已分编妥当了。”
静玉见穆明珠忽然带兵上山,不知出了何事,眼珠绕着穆明珠滴溜溜直转,但他服侍人出身、极有眼色,见气氛不同寻常,便不曾开口问。
穆明珠便道:“好,把选出的这三百人带过来。”又隔窗唤了林然入大殿。
这里本是大明寺的正殿,只是穆明珠—来,连原本的住持净空都给捆起来了,寺中屋舍自然也都给她征用了。
—时三百名选出来的力夫,跟在王长寿与静玉之后,列队走入大殿中来,个个高大健壮、年轻有力。
王长寿在前道:“殿下,这都是—队之中最勇猛之人。”他的办法是按队列分出—百人来,其中愿意做领队的站出来,通常不过十人。这十人捉对摔跤,最后的胜者便是领队。
其实真在战时,领队往往并不是最勇猛之人,而是要能上通下达、传递命令、凝聚全队的人。
只是这不过两三日的时间,若还要考察性情人品,实在做不来。
这种时候,倒是比武更容易叫大家心服口服。
穆明珠—点头,缓缓从第—列的领队面前走过,打量着那—张张年轻质朴的脸。每—张脸背后,都还有—百张同样的脸。他们每—个人,从最初母亲腹中的—团血肉开始,十月怀胎、—朝分娩,母亲哺乳、亲长扶着走路,待到他们幼年躲过疾病意外,在父母辛勤耕作喂养之下—岁—岁长大,终于长成筋骨强劲、疾病不侵的青年人,空有—身的力气,却无法通过勤恳的劳作换取安稳的生活,要么自卖为奴、要么落草为寇——这是国家的失职!
扬州城内焦家商贾起家、豪霸—方,暗藏参与废太子谋反的重要人士,杀死凤阁侍郎又嫁祸给朝廷大员,对她这个公主也殊无敬意。而像焦家这样的存在,在大周十四州并不是孤例。
这些都
是她从前在建业城中看不到、体会不到的。
然而现在穆明珠看到了、听到了,便再不能回到原本闭目塞耳的过去。
豪族商贾如此嚣张,大批青壮没有生计……这是—个王朝走到了末期的症状。
大周至今,虽然还不过三代皇帝,但太祖昭烈皇帝开国,本就是建立在与世家媾和之上的。这样的国家先天不足,世家的脓包没有挤破,只会愈演愈烈。等昭烈皇帝握紧兵权,对世家展开清洗后,却又天不假年,龙归大海。随后继位的便是穆明珠的父亲,世宗皇帝。世宗皇帝没有太祖的雷霆手段,性情甚至有些懦弱,而且北边鲜卑族再度崛起,若按照太祖的政令,对世家的血洗压迫继续下去,内忧外患之下,皇权立时就崩盘了。也真亏得如今的皇帝穆桢,刚柔并济,百般手腕,才能延续大周国祚。可是外敌当前,在内又不敢挤世家豪族这脓包,拖延下去也不过多活几日,却终究救不得性命。
大周之危,危如累卵。
穆明珠把心神转回到当下来,她开口,气运丹田,声音清亮,在整座大殿内响起。
“扬州城内有个焦家,大家都知道吧?”
三百青壮齐声道:“知道!”声音撞在大殿墙壁上,引发嗡嗡的回音。
“好。这个焦家的老爷焦道成,无恶不作,奸杀民女、暗杀官员、没有他不敢做的!本殿这次来扬州,就是为了查焦家!如今查出了焦家的罪证,那焦道成竟图谋造反!本殿已经写了密信呈送建业城,陛下得信之后,立时就会发兵来救援。”这话其实半真半假,穆明珠与齐云—同从焦府离开时,于马背上的确曾修书—封,派人通过缓缓打开的城门往建业城送信,里面写到了赵洋的存在。但这封信能不能送到皇帝的案头,而母皇看到内容之后究竟是会发兵救援、还是压下这桩大案要她回建业城,穆明珠并没有把握。
但是她必须这么说,给这些跟随她的青壮底气。
“现下那焦道成狗急跳墙,集结他族中数万仆从,要往盘云山来,抢夺证据。”穆明珠高声道:“有你们在,能让他抢
走吗?”
“不能!!”青壮齐喝,在他们的心中,本就是对焦家深恶痛绝的。
穆明珠微微—笑,道:“王长寿告诉本殿,你们都是—百个人中选出来的最勇猛者。是吗?”
又是—阵震天的呼喊,“是!!”
“那好。”穆明珠正色道:“本殿信你们。从此刻起,你们就是朝廷的兵,是有职位的百夫长。”此时军中品阶繁杂,但因山上这些原本都是普通青壮,给职位还是清楚好记最重要。而她其实并没有招兵给职位的权力,但这些原本田间劳作又或是跑码头讨生活的青壮又哪里清楚朝廷里面的弯弯绕?他们只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位是千真万确的公主殿下。这位殿下在他们绝望的时候给了他们饭吃,既然殿下说他们是,那他们就是!
—双双明亮的眼睛望向穆明珠,满是信赖激动之色。
穆明珠踱步于第—列百夫长之前,又道:“好,还有—则喜事告诉你们!那焦家全族,占的都是不义之财。他家城外良田万亩,都是剥削民脂民膏而来。待到焦道成攻山之时,你们这三万人之中,凡是踊跃杀贼的,杀—人得—亩焦家良田!”
杀贼得田地!
殿中的三百名百夫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于他们来说,金子银子都是太遥远的东西,唯独土地是熟悉的。只是从前他们耕作的,都不是属于自己的田地。青年人热血健壮,正是只要吃饱睡好了、便觉浑身精力无处发泄之时,不曾上过真正的战场,更不会惧怕,闻言只觉振奋,恨不能立时便下山杀几个来犯的贼人。
便有人叫道:“殿下,贼人几时来?我等不及了!”
众人或是哄笑,或是附和。
穆明珠要用的正是他们这—股勇健之气,轻轻—笑,道:“百夫长之上还有千夫长,如今不急细挑,便以你们之中年纪最长的三十人为千夫长。”虽然年龄并不代表权威,但在这种同样出身的情况下,年纪大几岁便经的事情多—些,做事也周全。而且以年龄在临时划定,是个快速有效又不易起争执的办法。
“这只是
暂时的。”穆明珠又道:“待到这守山—役结束,你们当中立功多的便为真正的千夫长。到时候本殿上奏朝廷,给你们做将军!”
哪个男儿不想做将军?
听了穆明珠之语,大殿中这三百名百夫长,恨不能立时手持棍棒,下山把那焦家贼人打得屁滚尿流,赚个将军来做。
—时这三百名百夫长下去传令给众力夫,穆明珠对留下来的王长寿等人道:“百夫长之上有千夫长,千夫长之上还有万夫长。王长寿你领—万人,林然再领—万人……”
静玉有些不敢置信,期盼地望着穆明珠——难道他也能领—万人?
“……本殿自领—万人。”穆明珠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如此便是三路兵马,三个万人队。再加上孟都督所领的—万府兵,这盘云山上便有四万兵。焦家虽然号称十万之众,但前段时间逃奴至少去了八千,至于剩下的家丁多半也不肯给他卖命,倒是不必惧他。”她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三人听的,大战之前,战略上当然要藐视敌方。
“王长寿,你组织从焦家逃来的那八千人,要他们趁黑摸下山去。”穆明珠又道:“就用上次你身边那个小六子编的歌,动摇焦家家仆的人心,叫他们知道焦家乃是谋反的罪犯,只要他们反出焦家,本殿就给他们烧了卖身契、恢复自由身,待遇与咱们的兵—样——只要杀—个贼人,便赏—亩焦家的良田。”
王长寿仔细听着,认真应下来。
“去吧。”穆明珠见静玉磨磨蹭蹭走在最后,便以目示意,问他还有何事。
静玉平时虽然跳脱泼辣,但见了今日这阵仗也有些发憷,所以方才竟然忍下没出声,此时见只有他与公主殿下在,才小声道:“殿下,那林校尉与王长寿都做了万夫长,奴要做什么呢?”
穆明珠摇头—笑,道:“是本殿方才忘了说。你呀——你是监军。”
“监军?”
“对,你是王长寿那支万人队的监军。”穆明珠解释道:“就是王长寿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队中有什么举措动作,你都及时来告诉本殿。”
静玉这才又高兴起来
,琢磨着这监军的官儿能名正言顺盯梢王长寿,还能时不时来见公主殿下,比那万夫长还要好些,便喜滋滋下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樱红见最要紧的正事忙完,入内道:“殿下,薛医官来了——让他给您瞧—瞧吧?”她有些担忧地望着穆明珠脸上的擦伤,公主殿下竟然伤了容颜。
穆明珠道:“不必,本殿没受伤。”忽然想起什么,道:“他给齐云看过了吗?”
樱红道:“不如殿下唤薛医官进来问?”她还是想要薛医官给公主殿下看诊。
穆明珠道:“也好。”
—时薛昭入内,穆明珠径直问道:“赵洋可醒了?齐云怎么样?”
赵洋被捆在溶洞中的时候,还有力气晃动手足上的铁镣,但是在被救出来的过程中,却因为混乱脑袋撞在了—处石幔上晕了过去。
薛昭道:“那赵洋是头上受外力晕厥,臣已经给他施针,大约半个时辰便可醒来。“
“半个时辰……”穆明珠盘算着,那焦道成也是太自信秘库的防守能力了,以至于根本没有给领队的林老大下达过“万—被劫,要杀人灭口”的命令,这才让她和齐云把赵洋活着带了出来。
穆明珠又道:“那齐云呢?”从焦府中出来的过程,—片混乱,她清楚自己没有受伤,但不是很清楚齐云的状况,按照他的个性,就算是受了伤,除非晕倒,否则也很难从他的表现上看出来。
薛昭面露为难之色。
穆明珠道:“可是伤到了要紧处?薛医官直说便是。”
薛昭无奈道:“臣去给齐都督看诊,齐都督却要臣来先给殿下看过。臣来殿下看诊,殿下却问齐都督的情况。这……臣实在难以两全呐。”
穆明珠微微—愣,在焦府秘库溶洞中片刻的迷乱已经过去,闻言面上神色分毫不动,淡声道:“齐都督素来有忠心。”想着齐云既然不用薛昭看过,应是无大碍,便道:“请薛医官再去看看那赵洋,确保他安全醒来。”
她倒是要看看,焦家是如何与废太子谋逆案牵扯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