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玉这一拖静念,便给穆明珠看到了静念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穆明珠明白静玉的小心思,他还是想要提携昔日的好友。
穆明珠心绪不佳,也无意往前院去,看着眼前这两个假和尚,一华贵一贫苦,一盎然一麻木,不禁也有些感慨。
她想了想,道:“你们做了一场和尚,说出去连一句经文都不曾诵过,未免太欺佛祖了些。”便命樱红铺开笔墨,道:“今日赶巧了,本殿教你们写几句经文……”
这也是她前世跟在母皇身边留下的习惯,有时候排遣情绪,会静坐写佛经。
穆明珠提笔
想了一想,落下来写了八个字,却是《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语。
她把这八个字念了一遍,待要给他们细讲其中意思,却听窗外脚步声匆匆,一人笑道:“我就知道,一般人请不动你……”乃是萧渊亲自来了。
穆明珠无奈搁笔,清楚萧渊在拉人赴宴上很有手段,况且她如今是扬州城之主,庆功宴总不能躲着不出面。
“我正是等着你亲自来请呢。”穆明珠一面说着,一面走出书房去。
静玉忙也跟在后面,走出两步,却察觉静念还在里面,忙拖着他一同往外走,低声道:“你真痴傻了不成?这么作践自己,死了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静念给他扯着往外走,眼神直愣愣的,口中却是喃喃念着穆明珠所教的那八个字。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静玉嗤笑道:“你得了一句经文,便开悟了不成?”
静念只埋头细思,也不理会他。
前面萧渊送穆明珠入了花厅,路上悄声笑道:“打赢了,要烦恼也得先快活一场,是不是?”他冲穆明珠挤挤眼睛,道:“今晚给你安排了好的。”
穆明珠想到上次在建业城打马球赢了之后,被萧渊拉上高头大马、戴着大红花游街的经历,心中已经有了不太妙的预感。但有人在近旁关切于她,想要她开心一点,总是一件温暖的事情。
穆明珠便摇头笑,接受了他的好意,缓步进了花厅。
这场庆功宴已经开幕,歌舞大约已经过了两场,下面都是守城之战的有功之臣,上首的位子却还空着等她。
穆明珠便上前坐定,挥手示意歌舞继续,时不时与上前敬酒的校尉或千夫长说几句话。
酒至半酣,穆明珠看到齐云从门外安静走进来、在最末的位置坐下来。
她歪头打量着齐云,正在思考是招手示意他上来说话,还是等会儿带他选个僻静处说话,就听歌声忽然一停。
花厅中灯烛撤走了几盏,稍黯的光线中,有人从萧渊身后走出来,悄悄来到她身边。
穆明珠猜想,这大约就是萧渊给她安排的“快活”,待到烛光再次
亮起来,她定睛一看身边的人,不禁失笑。
这人也算是个老朋友,乃是花楼里那位蓝衣侍君。
只不过这次他换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裳,打扮里有七分像是萧负雪的模样,手中还持了一卷书,见了她也不似上次那么热情,而是带了点故意的清冷,低垂眉眼,淡声道:“奴见过殿下。”
萧渊给她安排的快活,原来是打听出跟她有交集的侍君来,把那侍君扮做了他叔父的模样。
穆明珠转眸看向萧渊。
萧渊给她露出一个“不用客气”的笑脸来。
穆明珠又看向眼前这仿版的萧负雪,摇头笑道:“领你来的人,是不是要你作清雅书生模样?”
这侍君显然仿不出“雅”来,只得了一点佯装的清冷。
侍君小心望着她,柔声道:“奴学得像吗?”
穆明珠还未说话,忽然听得殿中一声轻响,似是发于门边。
她寻声看去,就见齐云搁了茶盏,转身出了厅门。他起身之时,似乎视线正从上首收回来;而搁茶盏的力道,也有些不必要的大了。
穆明珠忍不住笑,见那侍君还眼巴巴等着答案,便笑道:“你学的不像……”
那侍君很上进,道:“那殿下教奴,怎样才像呢?”
穆明珠忍笑道:“看见方才出去那齐都督了么?你照着他那转身出去的劲儿学,就像了。”
那侍君眨眨眼睛,有些糊涂了。
穆明珠留他在身边,又看了一场歌舞,渐觉无趣,便要众人继续,自己佯装不胜酒力,先行出来,却见黑刀卫中那位秦威校尉在厅门外守着,便问道:“你们齐都督呢?”
秦威老老实实道:“齐都督往秘库中巡防去了。”
“哦。”穆明珠脚下一转,便往假山秘库而去。
假山外守着的千夫长认出是公主殿下亲来,忙要亲自举火把带路。
“不必。”穆明珠接了火把过来,自己缓步走了进去。
溶洞五层,每层如今只留了三五个人守着,因里面已经没有财物,只是起岗哨的作用。
下到第四层,穆明珠寻着记忆中的路线,果然在那块乳白色的石瀑布之后,望见了负气
而出的少年。
齐云藏身其中,早已听到来人脚步声,只是心中不敢相信,待到脚步声停在石瀑布之外,望见缝隙外公主殿下那张含笑的脸,他才觉难为情起来,想起庆功宴上所见,偏过头去,低声道:“臣巡防过了,正要回去。”说着便要从里面出来。
穆明珠忍笑,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抵在他胸口,柔声道:“你巡过了,我还没有呢。”手指轻轻用力,把少年又推了回去。
第95章
在奶白色石瀑布与彩石壁之间,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容纳穆明珠与齐云两个人的确是太狭小了些。
穆明珠一入内,两人便几乎是贴着脸相对了。
齐云后退一步,脊背抵到了石壁夹角处,微微偏过头去。
两人不是第一次在此相对,上一次来的时候,外面是重重的追兵,焦府还未拿下。
彼时纵然有迷烟的作用,哪怕是亲吻之时,穆明珠所想的还是扬州之役。
此时却不同,扬州城之围已解,秘库之中都是她的兵,石瀑布外不闻一丝脚步声,狭小石壁之内,唯有两人的呼吸声与她手中火把燃烧之声。
因空间狭小,那火把燃烧不畅,时明时灭。
穆明珠便随手将火把在石壁上灭了,眼前顿时一阵黑暗。
穆明珠笑问道:“怎么提前走了?后面的歌舞还不错。”
黑暗中,她的声音听起来极为亲切。
齐云见她灭了火把,因一时的黑暗看不清彼此,反倒少了些难为情,抿了抿唇,低声道:“臣职责所在,当来巡防。”
两句对话之间,两人的眼睛已经适应了火把灭掉后的黑暗,在彩石壁五彩斑斓的荧光中,再度看清了对方的脸。
齐云原本是借着黑暗在看穆明珠,忽然与她目光一触,知她也已经适应了黑暗看来,心中一跳,佯装无意般让自己的目光从她面上淡淡挪开。
穆明珠轻轻一笑,摸着湿冷的石壁,选了一处稍微干爽的角落坐下来。
齐云看她动作,犹豫了一瞬,也跟着坐下来。
穆明珠歪头看着他,笑道:“你今日不是在审陈立吗?怎么有空来赴宴?”
齐云睫毛轻眨,他的确是中途寻来的,因得知她赴宴的消息,可这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见她还等着回答,默了一默,道:“萧郎君命人来请,臣不好回绝。”
“哦?”穆明珠并不是很相信,她印象中的齐云,可不会为了给萧渊面子而参与一场宴会。事实上,她从记忆中搜寻,从前在建业城中,齐云唯一会出席的宴会都
是国家层面的场合,他曾私下参加的小宴,据她所知,竟只有一场——就是宝华大长公主在马球场上邀请她过府玩乐那次。那时宝华大长公主问到一旁的齐云,他竟出人意料地应了下了。并且那晚她离开宝华大长公主府之后,齐云一路跟在她后面,直到夜里朱雀大街起了火,他便入了公主府警示火情,正遇上她与林然在一处。在此之外,所有的私宴主人家都不希望看到齐云出现,因为他的出现只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座有人要倒霉了。他就像是报丧的乌鸦那样,在建业城中不为人所喜。
从前穆明珠也是其中的一员,哪怕是在前世见他为给她报信而死之后,她脑海中对齐云根深蒂固的印象仍旧没有改变。
偏见已经太深。
齐云的阴冷、残酷与睚眦必报,是建业城中人尽皆知的。
这一趟从建业出来到扬州,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她对齐云的却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
借着彩石壁幽幽的光,穆明珠歪头瞅着对面的少年。
少年就坐在离她不足一臂之遥的地方,纵然垂首低眉,仍是掩不住羞涩与恼怒;哪怕神态中藏不住,口中的话仍是倔强不肯服软。
这是多么生动的少年郎呐。
她从前怎会认为他老成阴险?
穆明珠轻轻笑起来,没有当下就拆穿他,顺着他方才的话问道:“陈立审得如何了?”
齐云听她问起正事,稍微不那么紧绷了些,低声道:“他认了与谢钧来往之事,当初是接了谢钧的手书,这才能一夜之间领兵赶来。只是谢钧做事缜密,所写的手书由谢家亲信送去,又由亲信带回来了。如今虽拷问出来,没有佐证,也像是陈立的一面之词。”
穆明珠道:“母皇信服你的手段。若是能将陈立带回建业,你把拷问出来的内容呈送母皇,能让她信一分也是好的。”
齐云抬眸看向她,道:“陈立活着回建业,对殿下很不利。”
陈立是扬州之役的当事人,他最清楚对战前来穆明珠放出来的“故事”,那是明目张胆违背皇命的。
穆明珠淡
声道:“无所谓。”她触怒母皇,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多一个陈立、少一个陈立,影响不大。
如果能向母皇揭露谢钧的真面目,哪怕只有一丝,也值了。
“当然,谢钧能诡辩之处也多。”穆明珠心里很清楚,谢钧做事情从来是谋划万全的,哪怕陈立活着到了母皇面前,也不算是拿住了谢钧的错处。甚至,如果谢钧知道陈立还活着、而且在她手中,他很可能会抢先上书给皇帝,说当初是见扬州城中动乱,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因此立时写信告知陈立、高阳二人。当然,这对于谢钧来说是下下策了。
“等到谢钧知晓陈立在我们手中……”穆明珠思量着道:“以他对焦道成的手段,多半也会将陈立杀人灭口。最怕他不动,只要他动,必然要留下痕迹。”她推演了片刻,一直不闻齐云作声,便又向他看去,却见他正定定望着自己,因她突然转眸,他没能及时撤走视线。
两人四目相接,石壁间的空气忽然开始升温。
“怎么这样看我?”穆明珠轻声笑问道,歪头看着他,含了一点逗弄的意思。
齐云耳根一热,定定神,低头看向自己脚边,口中却是正经道:“殿下是怎么识破了谢钧的底细?”
当初穆明珠亲自入谢府,要谢钧同来扬州城的事情,自然瞒不过黑刀卫的耳目。
穆明珠仰起脸来,回忆了一番。
若没有前世的记忆,她还真的难以识破谢钧的真面目。
谢钧更像是世家的一块金字招牌,但跟穆明珠等人都没有深交。前世他以回雪来交好宝华大长公主,拉拢辅佐她大伯家的儿子周睿,又通过周睿拿下牛乃棠、乃至于拿下牛剑,这些几乎是悄无声息达成的。前世的她不知根底,她的母皇也是宫变之夜才明白过来,那么必然有一个关键的环节,就是黑刀卫的信息捕捉与传递出了问题。
穆明珠对黑刀卫的调查能力是很有信心的。
世上的人,凡是做过的事情必然会留下痕迹。
前世谢钧暗中诸般动作,应当瞒不过黑刀卫的眼睛。
那么是前世的齐云也被蒙蔽了吗?
穆明珠没有回答齐云的问题,转而问道:“昨日截获的那封信,可有眉目了?”
齐云神情一瞬间森冷下来,想起了自己加倍巡防的原因。
自从扬州城黑刀卫的丁校尉自裁之后,黑刀卫体系中出现了内鬼这件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只是要如何捉出这内鬼来,颇费心思。
齐云暗中清查了几番,皆是无果,但是却在扬州大捷的当日,有了意外的收获。
扬州城中经由黑刀卫发出去的信件,数量是一定的,不过就是穆明珠写给皇帝的信与齐云上奏的内容。
往常这等密信送出,是由黑刀卫经八百里快马,连夜送往建业城中。
而昨日齐云出城追杀陈立、高阳等人,事情办妥之后,却没有着急回扬州城,而是孤身在送信的黑刀卫必经之处等候。
那送密信的黑刀卫自然识得最大的上司齐都督,见了他便下马等候吩咐。
齐云从那黑刀卫手中取回了密信,却见原本送出的只有两封密信,如今却赫然成了三封。前两封都是呈给皇帝的,分别出自穆明珠与他之手。但是这第三封,却是送往“金当”的。
可是那负责转运给废太子周瞻财物兵刃的当铺,不是早已经在朱雀大街的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了吗?
齐云扣下了那第三封信,让那送信的黑刀卫如常上路,回城后与穆明珠商议。
因那送信的黑刀卫见了他并不惊慌,而且他只是负责送信,三封信都在火漆封口的大信封中。在齐云打开之前,大信封不曾打开过。也就是说,在以大信封合拢之前,这第三封信就已经放进去了。
可是当初封口分明是他亲手做的。
也就是说在齐云把密信封存之后,又有人打开了封皮,放入了第三封信,又原样把密信封了起来。
这必然是他身边,极为高层的黑刀卫才能做到的事情。
而那送往“金当”的第三封信打开来之后,里面的内容更是叫人不寒而栗。
“城内人多眼杂,难以下手;待回程路上,再伺机而动。勿忧,勿急。”
齐云见了这内容,出了一身冷汗。
他
认为幕后之人是要对穆明珠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