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而来,地上都湿了,高瘦的青年跪坐在一侧闭目养神,似是没有任何感觉,烛光半爿落在身上,烘出一片平和的气息。
“你、以后不会再出来了么?”
乔孜微笑:“我们以后会再见面,只是眼下这一段时间我不会出现。”
想来这是幻觉里的最后一夜,乔孜伸手放任自己揉了揉他的脑袋。.
万疏君此刻乖顺地低着头,垂着眼帘遮掩住眼底的情绪,只有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半块鲤鱼佩藏在手心,迟迟不能松开。
“若是真的,疏君静候归期。”
他心里百转千回,朦胧中竟也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意,他像是动心了。
头上那只手又轻轻拍了拍,辛夷混着白梅的淡香扑面而来。
是春夜微雨的气息。
第68章
墙上挂着一把剑, 整个小厨房盈满冷白的光。
雨声细细,窗外圆月露出毛糙的轮廓,万疏君在篱笆边的小菜地里剪了一把春韭, 有人帮他掀起帘笼, 屋里柴火烧的噼里啪啦响, 乔孜一面揉面团一面叽叽喳喳说话不停。
孟潮青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吵闹,咳了几声作提醒, 不过水缸里坐着的少女似乎理解错了意思,停下来摸了摸袖子,竟然倒腾出了几颗小药丸递给他。
褐色小药丸也沾了些面粉,乔孜招招手, 同孟潮青道:“我有感冒药, 你就着水吞下去, 绝对药到病除。”
孟潮青正要拒绝,一杯热水又递到面前。
少年眉眼轮廓尚有些青涩,只到他肩头的位置,礼貌地笑道:“三月春夜, 落雨微寒,宋公子衣衫单薄,淋了雨或许沾染上了寒气, 喝点热水罢。”
孟潮青:“……”
他对上那双与好友极为神似的眼眸, 看久了也会有微微的诧异。
分明是个假人, 但方方面面都与真人无异, 若非事先知晓身在何地,他定然要怀疑这个万疏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多谢。”孟潮青收回打量的视线, 颔首道谢。
灶膛里的火光渐大, 锅里煮的鸡汤飘出阵阵香味。
乔孜百无聊赖地拍着面团, 一抬眼便能看到孟潮青面无表情吞下小药丸的画面。
迎着光源,俊秀挺拔的青年眉也不皱一下,骨相好看的手捏着青瓷杯沿,唇瓣被水润湿,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衣,察觉到她的目光,孟潮青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眼眸黑沉。
乔孜被盯的背脊发凉,忍不住低下头一拳压扁面团。
她问道:“你剑法这么好,把面团切得齐齐整整应该小菜一碟?”
小砧板上的面团被擀面杖来回碾压,越来越薄,乔孜那双手重新在水缸里洗了洗,如今搭着沿,说话时语气里有几分期待之意。
孟潮青拒绝的话停在嘴边,目光投向墙上的悲思剑。
他学剑斩妖除恶、破阵断流,从没有过使剑切面,这等事情若是传出去,万相宗上上下下怕是没人会信。
不过——
“它如今拔不出。”孟潮青取下乌黑修长的古剑递到乔孜面前,缓声问道,“你有法子么?”
乔孜震惊不解,指着悲思剑纠结道:“切面用杀人的剑,那面还能吃么?”
“帮我拔出这把剑。”
乍一听像是在要求她,但说话时声音轻缓,入耳听后又仿佛是请求的意思。
孟潮青说罢就端着小砧板去一旁。他握着菜刀挥了几下,那个架势不像切面,若要形容起来像是在杀人。
被他挡着,乔孜沉吟半晌苦恼地捂着眼睛。
她当然有法子,只是不知道孟潮青愿不愿意配合,而且还多一个观众,恐怕会惹人遐想。
……
不久三个人面前都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乔孜率先吞吞吞喝光面汤,饱腹后在水里浑身舒畅。
“你们怎么不吃?”
另外两个人跪坐在案几旁几乎没动筷子。
万疏君握着手里的玉佩,闻言这才吃了几口。他的笑容有几许苦涩,低着头倒也让人看不真切。
今日才知道乔孜要走,但与孟潮青共处一室时他诸多话说不出口,如今统统压在心上,愈发地叫人没有胃口。
未几窗外雨停了,孟潮青扶着几看了眼天色,神色不明,而后垂着眼淡声道:
“我不喜欢鸡汤面。”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什么都喜欢,吃上面可以不必跟着我的喜好走,我什么都想试试。不过今天的面特别劲道,还有韭菜盒子。”
筷子夹着韭菜盒子,乔孜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又吃了一碗面。
而孟潮青自那以后都没有出过声,看着她的眼神愈发不对劲,身旁的少年几次瞥过,眉头不觉蹙起。
等乔孜一吃饱喝足,那把顽固的灵剑便被他送到面前,像是等待她临行的快递盒子。
如此迫不及待。
“这把剑要□□其实不难。就看你配不配合。”
孟潮青坐直身子颔首道:“尽管说便是。”
乔孜见状一口气将系统所提供的拔剑动作描述出来,虽然她强装正经,但对这不正经的动作显然也有些羞耻。
根据系统所言,只要孟潮青能配合她拔出剑,好感值能狂涨15,老实说她是不信的。
至于孟潮青,原以为还要给他解释解释,可他此刻意外地好说话,几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一张清俊的面上表情淡淡的,似乎没有任何不适。
他从后把她抱住,手把手教她如何握剑,下巴压在她的肩上,碍于她下半身是鱼尾巴,如此便只是坐着的。
但从万疏君的角度看,倒像是把人拘在怀里,双手被他抓住,下身也受到束缚,若是想逃,那也是插翅难逃。
他不知为何,眼下心里不安起来,望着那把慢慢被□□的剑刃,目光像是被森寒的剑光刺伤,微微阖着眼帘,盯着手心的玉佩呼吸滞住。
只是下一秒他忽然顿住,耳畔是一声血肉被刺穿而发出的响声。
血似乎溅到了他的手上,把掌心的玉也弄脏了。
乔孜浑身抽了一下,被身后之人抵着背,随着剑刃往深处走,只能生生受着这股痛楚。她有种想吐的感觉,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难听极了。
孟潮青把她夹在怀里,此刻望着窗外的月光,眼里俱是一片暗沉沉的光,挡住最深处的情绪。
“孟、孟、孟潮青,你怎么不、不事先说清楚呢?”乔孜结结巴巴说出这句话,眼睛猛地闭起来,实在是太过突然、太过刺激,她脸上血色尽失,惨白如纸。
这一次悲思剑直直插过心脏,一点一点在磨她。
可惜乔孜这条命太过顽强,孟潮青把她抱紧,腕子微动。
他真做到这一步时心里空空荡荡,桌案上那碗面汤凉了,方才的画面尚还历历在目。
他今天才发现小医女吃东西时眉眼是弯弯的,全心全意对待食物,在痛的时候极爱哭,如今眼泪好多,可是她也没叫疼,半天只说了那么一句话。
怀里的身体不再抽动,慢慢凉了。
少年的身影、呼吸、呼喊以及朝他砸过来的玉佩随之彻底消弭。
幻觉顷刻间崩塌了。
第69章
孟潮青再次睁眼, 周遭已经变回井下的场景,莹莹绿光从枝叶藤蔓间洒下,骨骸成灰, 簌簌被风扬走, 依稀有摩擦的窸窸窣窣响声。
乔孜昏睡在地上, 不知从哪爬出的小藤蔓钻到她的领口内,吸吮出的血液染红大半茎干。孟潮青此番拔剑砍过去, 扫落的断枝堆积一地,空气里弥漫着汁液的香甜气息。
驻扎在此的妖藤不知吸食了多少人的性命,神志已生,受此苦痛, 很快便又生出更多的枝干, 四面八方延展而来, 绿意逐渐深沉,最终编织成一张墨绿的捕网。
气流急速旋动,衣摆被吹得作响,孟潮青一手将乔孜扶起。地上起伏剧烈, 轰然巨动,他皱着眉单手握着剑,骨节微微泛白, 修长纯黑的剑身白光缠绕, 光照四方, 但见翻涌而来的绿意沉沉若海浪, 气势逼人,浓郁的草木气息中裹挟着无数人的尸骸。
小小两个人如海上两只白鸥。
巨大的落差间浮沉其中的身影极为渺小。
孟潮青那一刹似瞥见了少时习剑的一幕, 凤眸里是海雾藏月, 烟生苍梧, 蓬壶青波荡。千叠浪涌后他屏息凝神,苍白的面上眉目低垂,挽剑从心,灵气溢散漂疾,猛然祭招。
一剑出尘外,万里浮云卷碧山,挡者坏,遇者死,青天中道孤月流。
……
纷纷落落的莹绿碎光中天地迸出方寸束缚,一截破土而出的玉色藤蔓终于显出真容,于崩塌的震荡中瑟瑟发抖。
它来不及退回骨殖地,一只手将其连根拔起。
顷刻间井水坠下,至此玫瑰园圃内狂风怒卷,所到之处花枝枯落,绿意尽丧。
前院火光熄灭,几个人纷纷站立而起,阵法裂开,天边暮色消无,云霞幻灭中水声哗啦啦逼进。
“不好,快走!”
少年圆溜溜的兽瞳里映着汹涌而来的潮流,那两只傀儡夹着地上的九夷,慌慌张张就要逃。
扑面的风扬起他粗短的黑发,熊小鱼摸着额带后的结。
一旁白衣傀儡口齿不清地骂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一声洪亮的兽吟盖住剩下的余音,巨大的影子下渺小的三个人影像是水上蜉蝣,下一秒便被化兽的蒲牢一尾巴甩到边际,眨眼间无影无踪。
波翻浪涌,熊小鱼膨胀几十倍不止的龙躯盘踞在这一片汪洋水泽中,幽幽兽瞳盯着水,黑漆漆的盘躯若隐若现。
伺机而动。
——
一场秋雨一场寒,入了秋后六朝府内玉茗谢了一遭,守在玉茗轩的几个侍婢坐在台阶上闲聊起来。
“听大夫说乔姑娘约莫就要醒过来了,若是赶巧正好便是花宴的头一天。”
“秋蟹肥,米糕又香,配上菊花酒,对着桃花菊,良辰美景,当歌对酒,这才称意。”
“只是眼下说这些太早了,我们守了这一个月,何曾见过她有反应,好一番苦等。”
“不过公子早间还来了,你们看到那两只跟着的傀儡没有?几无差异,本来听你们嘴上说我还不信,今日亲眼目睹,着实吓了一跳。”
……
日光照在身上,温度不比之前,树阴下几丛管瓣的剪绒菊开的团簇热烈。
几个侍女七嘴八舌就谈到青白傀儡身上。
说来也倒霉,坟山上两只傀儡一出来便被万疏君逮住。
孟潮青等人迟迟未归,他索性便带着人寻过来,结果竟是守株待兔。据说初见这两只傀儡时万疏君都诧异许久,带回来后就差把他们剖开细看了。
因为平常人光靠眼睛难分真假,所以为了区分方便,万疏君叫人打了个两个金银项圈挂在两只傀儡脖子上,下了禁制后像是项圈,牢牢套住,轻易无法取下。
白衣傀儡挂着银项圈,众人都唤他小白,至于那只青衣傀儡,虽带着金项圈,可众人都唤他生前的名字。
往日里乖顺听话,或许也有外貌缘故,万府的人不仅在称呼上将他跟白衣傀儡区别对待,甚至连态度都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阿葵?”宝瓶门口晃过一道青绿声音,院里几个侍女打住声音,试探性地喊了声。
听到一声略显胆怯的应答后侍女们松了口气,生怕偷懒被大公子抓到。
“你又带了什么好吃的?”
大家围上去,笑嘻嘻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青衣傀儡今日穿着芝兰色西番莲纹直身,发丝梳的齐整,看不出被拘禁的痕迹,见人便先扬起笑脸,开口言道:“是一些秋果,几只蒸蟹,小厨房一早就有人送了筐大河蟹,我路过拾了几只送过来,诸位可以吃一些打发时间。”
将食盒放在六角亭子里他像平日里一样进屋打扫,几个侍女熟悉惯了,乐得自在,任他为之。
内室里格门紧闭,垂下的幔帐上挂着一只只玉色小香囊,晒干的丹桂装在其中,鼓囊囊的,室内都弥漫着秋日桂香。
清冽的风吹开珠帘,阿葵将美人觚里水重新换了一遭,白瓷底的清水上浮着琥珀色芙蕖,蜜糖一样的色泽,遮挡住水中倒影的眉目。傀儡青年轻轻抚开,临水摸了摸如今的轮廓,恍惚如梦。
几声鸟鸣催回思绪,他吸了口气,微笑着拿起鸡毛掸子擦去多宝阁上的积灰。
事情都干的差不多,瞥了眼屋外的侍女,阿葵背手拿着鸡毛掸子立在内室门前有几许犹豫,一双润泽清透的眼盯着那道门缝,终究是唇一抿,伸手拉开了门。
内室朝东的窗户开了半扇,正对着葱葱郁郁的桂树,青石流泉,花香馥郁。
几个侍女平日将昏迷中的女孩照顾的很好,乔孜如今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双手叠交在腹上,面色逐渐红润,不似刚开始时那般惨无血色。
早间万疏君来时给她编了几根小辫子,乌黑柔顺的发上簪着粉团团的桃花菊,唇色还抹了时兴的莲红色口脂,饱满鲜艳。
他跪在一旁看了几眼,本想悄然无声再退出去,可那双浓密的眼睫似乎动了。
弯弯的眼线下落了浅浅的阴翳,杏子眼像是睁了条缝。
日光充盈的房内安安静静,乔孜喉咙干哑,被光刺得又闭上眼,微微启唇喊了声。她原也没指望有人能听见,正想着爬起来找点水喝,一只茶盏送到面前。
“??”
她努力掀起眼皮,呆滞地看了看,视野由模糊转向清晰。
“万疏君!”
“不对。”乔孜马上否认,盯着这身骚气的衣裳摇摇头,一手扶着脑袋痛苦回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本来是想去找杜宜修的宝藏,结果阴差阳错碰到男女主角,于是被迫开启隐藏剧情。先是玫瑰园圃里遇上两只傀儡,再接着便是误打误撞把孟潮青从濒死状态下捡到杜宜修的老巢里。
这之后两个人不慎掉到井中,坠入死人的执念中扮演起新婚夫妇,孟潮青说那是阴灵的前生。虽然知道是假的,但老实讲,这幻境极为逼真,以至于被他捅死后直到现在乔孜还有自己处在阴间的错觉。
床上的少女精神恹恹,喝了一碗茶后重新平躺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