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画挂在自己的房间。
少年时的模样落到眼底,许清音夜里做了个漫长的梦境。
——
几天后乔孜接到自己将要被解雇的消息。
“十分抱歉,你现在需要去医院进行诊断,我们调查监控,观察了你近来的表现,你的心理障碍已经严重影响你的日常工作。”
“你们是跟踪偷窥我了?!”
公司人事电话里没有说清缘由,四周似乎还有其他人的说话声,乔孜问不出个屁来,当下赶了过去。
今天正好周一早上,电梯上上下下,好不容易挤进去,周围都是叽叽咋咋的讨论声。
“昨天那个实习生又出来了,听说是虚惊一场。”
“什么虚惊一场,原地消失,谁知道公司里面怎么了,消息被压下来也说不准。”
“他之前是负责技术的,好像跟领导有什么争执,闹得挺大的,游戏要上架,硬是弄停了。”
“什么,公司里不是还在测试吗?花了那么多钱跟时间,怎么可能不上架吸钱。”
乔孜缩在角落里,一旁许清音的身影依旧与别人的身体重叠,现下就像是一道光影,渐渐没了实体。
她听罢问许清音:“真的吗?”
许清音没说话,眉眼间依稀留着几许冷淡。
有人接嘴道:“当然真的,都在想办法,法务部的人一大早就来了。”
电梯门打开,人呼啦啦走掉一批,乔孜站在那里,良久,门要关上时许清音摁下开门按钮。
“不想知道为什么要被解雇吗?”
她扭过头,金属墙上映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灯光闪烁,耳畔的嘈杂声消失,唯余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心上。
电梯里的男人没有跟上来,门将合上,那一双眉眼渐露痛苦之色。
而后面的事情对乔孜而言便跟一场混乱的梦一样。
安置在别墅里的摄像机偷录了她每天的言行,在幕布上放大的画面里,自始至终都只看到她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时而哭笑。她的睡眠时间被拉长,饮食是平时的两三倍,伴有自残行为……
“你们怀疑我有精神分裂症。”
放映的办公室里所有人盯着乔孜,站在放映机前,空气里的灰尘不断翻飞,她眯着眼睛,伸手遮挡直投到脸上的光。
“没有经过专业诊断和鉴别,你们怎么能断定我有精神分裂?短短几天时间,你们根本就是想当然地要解雇我。这个结果我不接受,我要去劳动仲裁。”
“我们这里有专业的心理医生,你可以先做个BPRS量表。”
“公司尊重你的意愿,只是你的这份工作所带来的影响实在难以忽视,我们也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
乔孜气的心跳加快,看到准备好的量表,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许清音或许还是许清音,那天下雨的傍晚他早就在门口等着自己了。
他想要叫停这个游戏,势必要让这些人看到危害所在。
——
“你为什么不去向国家举报?”
“我很难举报。”
被迫做完皮层脑电,躺在二院病床上的乔孜再次看见了跟来的许清音。他看着她做完一系列诊断跟评估。
一个人进二院就很难正常走出去。
“你没有家人吗?”
乔孜去抓水杯,思绪迟缓,望着玻璃杯里的气泡,半天没有想到一个名字。
乔孜瞥到病房一角的监控,这几天的事情一帧帧在脑子里跳过,她重新躺回去,眼角微微刺痛。
“你是许清音,还是万疏君?”
许清音坐在一旁的病床上,想了想,却是先问道:“你知道平行宇宙吗?”
“泰格马克做过一个量子扑克牌实验。一张竖直立着的扑克牌,根据量子力学不确定原理,它必然会倒向两边。如果你赌其中某一面倒下,事实确实如此,你会高兴,可若倒下的一面与你赌的那一面相反,你会感到沮丧。高兴和沮丧这两种状态形成叠加状态。实验结束就会有两个不同版本你。[1]”
“每一个你都觉得自己很真实,但对另一个你毫不知情。这两个不同的你实际上是处于两个平行宇宙。[2]”
“叠加态的不同状态分别处于各个不同的量子平行宇宙之中。电子游戏作为一种数学结构,也是一种多重宇宙。[3]”
“当我第一次测试新技术在《潮青传》的应用时,这些平行宇宙就开始无限延展叠加。”
“如果说现实跟游戏是截然不同的宇宙,那新技术的意外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人的意识从一端到达另一端,像是个摩比斯环。你会进入多个世界,慢慢迷失本我。这种后果好坏是未知的。目前来看,这种技术还需要大量研究去证明它在游戏应用上的可行性。不可以贸然随着游戏上架被推广。”
乔孜似懂非懂,盯着他的眼睛,想说些什么,出口却是:“所以你要这样算计我?”
“实属无奈。我已经把所有的视频放在网上,这个游戏一定要终止。”
他望着渐透明的身体,笑了笑。
“回到你问的第一个问题上,我现在是许清音。而我初次检测的游戏角色是万疏君。他的意识如今也到我身上,与游戏装载的智能系统不无关系,应该是辨认错误。”
“为什么别人大多时候看不见你?”
乔孜心里缩成一团,手里的水杯微微晃动。
“你撞到了我,别人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你未曾撞上我的平行世界。你的意识和我一样,使用新技术后,是流动状态,会不断穿梭。”
“那意识会消失吗?”
“它自有归处。”许清音看着床上躺着的人,才做过手术,想了想,将口袋里两张卡递给她。
“如果想从现实彻底流走,折断它。”
“还有一张是系统,折断它,万疏君的意识会回去。”
捏着卡,她抬头,面前的男人还在变淡,那一双眉眼看不清了,十分模糊。
“你心里不愧疚么。”
“对不起。”
许清音一句轻飘飘的道歉,随后轮廓半点无存。
而乔孜坐在那里,安静的不像话。
——
两个月后。
精神病院换了厚衣服,她的新室友每天晚上都要做50个仰卧起坐,对着电视,新来的护士给她注射镇定剂。
新游戏被叫停,冬天第一场雪来了,过几天是冬至,要吃汤圆。
角落里有一个诗人正在朗读诗作,声音盖过新闻播报,一股大碴子味饱含深情。
“多美好的一天啊,花园里干活儿,晨雾已消散,蜂鸟飞上忍冬的花瓣。”
乔孜坐在窗户边上,一旁暖气烤的人昏昏欲睡。
她摸出自己的工卡,翻来覆去,或许是懒得去思考几十年后的活法,一点一点将其折断。
断裂的声音消失极快,看着手心躺着的最后一张裂开的卡,她长长吐了口气。
“1180,过来看电视。”
乔孜扭过头,电视里却飘起雪花。
“姐姐,孤篁山下雪啦。”
暖烘烘的小竹屋里,沉睡很久的小医女猛然惊醒。
第92章
再次相遇, 恍如隔世。
乔孜眼睛干涩,仔细又看了一遍,他扬起一个笑容, 跪坐在地, 乌发半绾, 茶色眼眸里盈满一种久别重逢的喜色,见她无动于衷, 转而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怎么了,是我做梦么。”
乔孜听到阿葵的声音,心里那道堤线陡然川决,眨着眼, 往先不曾流过的眼泪簌簌往下滚。
“没有。”
倾身一把抱住面前的男人, 乔孜摇摇头, 闷声难以言语。
眼眶在发烫,她用力抱着他,喉咙几次吞咽,话还是说不清楚, 愈发模糊了。
长到这么大,乔孜从没有这样的委屈过。
阿葵拍了拍她颤动的肩,一点一点收拢手臂, 光怪陆离的现代留了几帧画面存在他的记忆里。
阿葵低着头, 或许感受到她的痛苦, 哄道:“我在这里。”
乔孜闭着眼, 胸膛里的酸楚愈发剧烈,半晌出口道:
“他们都说我有病, 其实我没有病。”
“我想有人来帮帮我。”
抬手摸着他的脸, 怀里的少女声音低哑:
“可是没有人来帮我, 我就想来找你。”
“我不回去了。”
两个人紧紧抱着,纵使声音很小,落在耳里也格外清晰。
阿葵听到乔孜说:“冬至要到了吗?”
“冬至昨天已过。”
她瞒着头,鬓角蹭到他的下巴,哭着问:“那今天还能吃汤圆吗?”
“你想吃,我给你做。”
乔孜抬起头,对着眼前熟悉且温柔的眉眼,笑完哭的更厉害。
……
阿葵的意识回来的很早,那一夜长梦之后于黑暗中浮尘了一段时日,再次从傀儡身躯中醒来,孤篁山已入了秋。
彼时孟潮青正在院子煮茶听水,并未离开。
他对很多事漠不关心,每日练剑,打坐,除妖,偶尔出一趟远门。小小的竹屋里,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天却也说不上一句话。
阿葵还去过小溪对岸,只是长眠的小妖怪变成了一只青鸟。
厨房里,他系好攀膊问道:
“我如今该叫你什么呢?”
“叫我乔乔。”
乔孜显然无法再做选择,不过如今已不是工作,她补道:“不要叫我乔竹了。”
阿葵了然:“我记得。”
两个人重新擀面皮,包芝麻红豆馅。窗外雪落纷纷,瘦竹被压弯了翠枝,孤篁山的冬日寒意森然。
汤圆下锅,乔孜坐在灶台边搓了搓手,柴火烧的噼里啪啦响,她跟阿葵说起后来的事情。厨房里满溢出一股芝麻红豆的甜味,阿葵守在一旁,暖橘色的火光照在青绿的衣袂上,他眼里光芒暗沉,只觉造化弄人,微弱无闻一声叹息。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众庶煎熬。”
倏而手心一暖,小傀儡听到耳畔有人道:
“那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既已知天道无亲,便无须多怨。”
一身白衣的少女抓过那只还沾有面粉的手交握住,虽未多言,他已经伸出另一只手覆上。指尖压住修长的指骨,那一刹交织而过的往事骤然遁入脑海深处。
灶膛里柴火吵闹,炸散的暖意涌出来。
小傀儡的眼眸微微亮起,眨了几下,语气极认真,垂头瞧着她:
“我当真的,你不能食言。”
“当真、极真!真心诚意!”
乔孜就差举手发誓了,不过被他抱在怀里,瞬时又脑袋空空,笑了笑脸蹭在他的肩上。
只是没过多时背后一凉,朔风呼啸中碎雪从半开的门缝里挤入,转瞬消融成水。
小厨房里拘着的暖意被一扫而空。
门边,穿着月白深衣的男子抖落肩上的雪,他乌发散乱,唇色朱红,三指宽白绸蒙眼,背上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
对着屋里两人相拥的景状,那袖中一枝江南早春的桃花悄无声息落下。
“原来真的醒了。”
孟潮青伫立良久,嗅到了空气里冲散的甜味。
而乔孜万万没想到他还在这里,神色骤变,冷淡下来,抓着阿葵,见他一步一步靠近,一把菜刀砸过去。
“你别过来了。”
孟潮青侧身避过,听到哐当一声,未有恼怒,低声笑了笑。
“我为什么不能过来。”
话语落下,那一支桃花被风吹到脚边。
阿葵挡在面前:“停步。”
“当心毁了你的礼物。”
孟潮青弯腰捡起那一枝花,虽看不见,但指尖碰到花上的雪水,还是可惜道:“已经毁了。”
乔孜不懂他假惺惺的要做什么,蹙着眉,指着碗橱旁的小木案道:
“今天我刚醒,如果你还有良心,就不要过来,你坐到那边去。”
“我看不见。”
“骗子!”乔孜才不信他的鬼话,没好气道,“你席地而坐也无不可,只要离我三尺即可。”
原以为还要在与他多费一番口舌,谁知孟潮青颔首应了声。
“好。”
轻轻折断那一枝桃花,几步之遥的男人抬手将其斜插入发髻,清俊的面上神色淡然,而乌黑的发丝间桃花灼灼。
未几,小木案上横了一把长剑,热气腾腾的汤圆躺在青瓷底的小碗里。
孟潮青辟谷,乔孜只分给他三颗。
她在那头捧着碗,余光不住瞥向他,生怕他有异动。
可自始至终,孟潮青也没有如她所料,只是慢慢吃掉那三颗汤圆。
“好吃吗?”
孟潮青摇摇头。
“那你吐出来。”
他果然吐了一颗含在嘴里的。
乔孜弄不明白他心里究竟想什么,吞吞吞喝光汤,决定先礼后兵,于是道:“我要离开孤篁山,去其他地方游历,过些日子雪停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随你。”
他头也不抬,只是念了句模糊的咒语,下一秒袖袍微动,一条小蛇尾巴冒了出来。
“你有病!”
“啊啊啊啊,这么冷,怎么这么冷!”
那只小蛇抖个不停,大嘴一张,头探出来,通体漆黑的鳞片在烛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你、诶?!”
熊小鱼一双大眼眨巴几下,蓦地盘好身躯飘到半空,似乎不敢相信,于是凑得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