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开始,燕安并不认为自己一来到京城就会见到燕霜的,毕竟邺城如此之大。
在见到燕霜的那一刻,这三年来所受的苦,燕安都觉得不值一提。
什么时候燕霜成了自己的目标?
燕安也不清楚,但是他知道,每当他被那些叫不出来名字的毒药或者蛊物毒倒时,在深夜中痛苦挣扎时,一想到燕霜,他都能咬牙坚持下去。
他失去过很多东西。
幼时亲眼见自己的父亲被意图篡位的下属杀害,母亲为了保护他用自己的性命做了担保。好在刘爷爷好心,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认字,磨练他的品性。
刘爷爷来自中原,习得一身武艺,懂得无数兵法与管家之道,燕安还曾经好奇过,是什么原因,让远在中原的他流落到苗地来。
刘爷爷说:“阿奇那,这个名字在苗地太危险了,不然你改名吧。”
阿奇那,在苗语中为天选之人的意思,自他出生起,就是下一任大巫,然而当他的父亲被杀害后,这个名字就成了他的催命符。
苗人并不像中原人,对着名字有什么执念,当时的燕安点了点头,所以从那天起,他就叫大虎了。
后来燕安才知道,大虎这个名字,是刘爷爷亲孙子的名字,只是他的孙子,已经死在了京城的一场围捕之中。
再后来刘爷爷也去世了,不过倒不是因为什么追杀亦或者是诅咒,仅仅只是某天夜里摔了一跤之后,就再也没起来。
被发现的燕安终究还是被驱逐出了苗疆,大巫为什么不杀死他,这也是燕安至今为止都不知道的谜团。
然后是四凤,那是他流落在川渝时遇到的同样为乞丐的小男孩,后来在邺城郊区的城隍庙里,四凤也被抓走了。
他身边的人最终都离开了他。
源于他的弱小。
燕安不想再失去燕霜了,他也不想再做一个当遇到麻烦时什么也无法做的人,他想追随在燕霜的身边。
他和南宫凌风做了交易。
燕安一直觉得南宫凌风是一个疯子。
他看似理智清醒,实则对自己的性命毫不在意。
甚至连身边最重要的东西都没有看清楚。
燕安觉得,或许对于南宫凌风来说,唯有刺激和愉悦,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尚在人间。
后来经历了南宫凌风同样经历的燕安也差点在强烈的痛苦之中迷失了自己。
精神的混乱和扭曲,以及生理上的痛苦让燕安蜷缩在药池中,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南宫凌风悠闲地在一旁拿着笔墨,记录着什么,看到燕安的样子,如沐春风的笑容中多了几分复杂和讽刺。
“死了吗?”
燕安咬了咬牙,“两柱香。”
南宫凌风:“嗯?”
燕安睁开眼,直视着对方:“疼痛,没超过两柱香。”
南宫凌风沉默了片刻,燕安就听见他开口了:“值得吗?忍过了又如何,下一次药池里的东西可就不是这些了。”
燕安重新闭上眼睛,感受着身子逐渐恢复的力气,当疼痛远去,竟然让他产生了几分不安全感,那种感觉就像是吃了什么上瘾的东西,抓心挠肺地想要继续吃下去。
他声音平静:“你不是也忍过去了。”
南宫凌风的眼眸彻底沉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当初的南宫凌风是因为什么事,以自己强大的意志忍下去的,但是燕安觉得,他如果再这样游戏人间的态度下去,恐怕连最后的那份最宝贵的东西都要失去了。
燕安下山的时候,叫做苏红裳的女人来送了他。
燕安其实也不知道苏红裳究竟是南宫凌风的什么人,但是当时燕霜好像和她很熟的样子,燕安对苏红裳也就没什么太大的警惕和防备。
当时苏红裳眼神里有着一些燕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似乎高兴,又似乎不高兴,而且燕安莫名地感觉到对方好像有些羡慕自己。
“你要去邺城吗?”
燕安点了点头。
“邺城啊……”苏红裳的眼里似乎多了几分怀念,然而更多的是对某一个人的怀念,“你想去找她是不是?”
燕安收拾的东西一顿,他在燕霜走了之后,就住进了她当初住了一段时间的小木屋,虽然离上课受训的地方远了点,但是这里给了燕安一种令他坚持下来的鼓励。
“你……”
苏红裳就看见面前俊秀的少年微微皱起眉,当她以为他是不耐烦的时候,就听见他说道:“要我给你带话吗?”
苏红裳身子一顿。
少年的声音在继续: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苏红裳忍不住问:“我……可以吗?”
燕安:……为什么不可以?
燕安眼里多了几分困惑,刚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传来了第三道声音,声音两个人都很熟悉,永远是那副朗朗清润的嗓音,但是此时多了几分阴暗。
“去哪里?嗯?苏红裳?”
一连三个问句,都代表了问话人有些愤怒的心情。
苏红裳早就没了当初刚来到药王谷傻逼的战战兢兢,她抚了抚自己鬓间十分牢固的发簪,看了南宫凌风一眼:“回邺城,怎么了?你要拦着?”
南宫凌风原本带着假笑的脸都沉了下来,他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也没了惯常的笑意,“你以为药王谷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苏红裳笑了,她眼眸中多了几分疲惫:“南宫凌风,你就是这样对我说话的?”
三年了,自从洛仙儿走了之后,他永远都是如此阴阳怪气地冲着她这样说话,怎么?洛仙儿走了是她造成的?自己怎么不冲去邺城找洛仙儿去,朝着她撒气。
燕安在一旁又重新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还走到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看了眼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这样的场景在药王谷已经出现无数次了,燕安看了都觉得他们两个要是能好好讲话一下可能早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燕安走的时候南宫凌风也来了,不过他也知道对方一定不是来送他的。
燕安朝着苏红裳和南宫凌风摆了摆手:“再见。”
南宫凌风臭着脸,显然是懒得在他们二人面前摆什么君子模样,他刚和苏红裳吵完架,语气还很差:“别死在外面了,药王谷不替人收尸。”
燕安就当作对方在祝福自己,转身就走了。
他并没有直接就去寻找燕霜。
当初燕霜在走之前,给他上的最重要的一课,就包括了这个——
要成为一个强大的人,首先你就必须——寻找到自我。
燕安其实在这三年的时光里,也改变了许多。
他想追随燕霜,但是他也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这也是燕霜用自己的身体力行教会他的。
药王谷的正厅里其实有着镌刻在巨大石壁上的一段话,燕安觉得,南宫凌风行事作风好像有着什么莫名底线一样,也是因为这一段话。
那是一段风流草书,能看得出书写它的人的狂放不羁。
“悬壶济世,不求万世美名。”
药王谷谷主需以身试药,试遍世间万毒,尝遍天下百草,才能成为一谷之主,其中的原因,就是继承神农尝百草之志。
唯有经历,唯有实践,才能攻克世间所有病症。
只不过,病人有大夫可以治病,那么大夫病了,究竟谁能来治?
燕安走过了边陲小镇,去看了大漠飞沙,还上了天山看雪,最终一路走来,救治了无数病患,来到了京城。
他以一年出师,两年游世的经历,走到了燕霜面前。
当他微微笑起来,那双因为阅历而沉淀下来的眼眸中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处变不惊的平静。
那一瞬间,燕霜觉得面前的这个少年,是真的长大了。
第53章 重逢后就多聊聊近况
茶馆人声鼎沸, 桌上茶水有着袅袅白雾,戏台上说书先生在这寒冬腊月也兴致高昂,时不时叫好的声音从茶馆中传出来。
燕霜看着微微低头喝茶的燕安, 见他姿势仪态都和过去不同,随意中带着一种优雅的风流,完全看不出曾经还是个露宿街头住在城隍庙里的小乞丐。
“这么些年, 看来你在药王谷里学到了很多啊。“燕霜感叹道,也有些欣慰,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肯定不会相信对方能成长到今天的地步的。
燕安眼眸中一直带着笑意, 虽然和以前一样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显然他身上已经有了一种世事沉浮后沉淀下来的温和。
“霜姐,你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变。”
燕霜听了也笑了:“我能有什么变化?天天经历的事情都差不多,不过还要多谢你当初救了我, 不然我恐怕今日也无法坐在这里。”
燕安摇了摇头, 眼眸暗了下来, 像是想到了三年前发生的事情,他转移了话题:“霜姐现在过得还好吗?”
燕霜想了想自己的生活, 自从和女主的交流少起来之后,不仅仅是好一点, 简直是好太多了。
女主那种走到哪哪里就有事件突发的体质仍然存在,但是因为她远离了洛仙儿, 因此也没有被波及, 只是偶尔茶余饭后能听见关于洛仙儿的种种事件。
燕行和刘一样也是老样子。
只不过这段时间这个国家出了不少大事,比如严寒干旱,比如北上俞国总是骚扰。
燕霜道:“还行,过得比以往好了。”
这三年来, 她也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只不过一直找不到什么时机。
燕安可能不知道,他给的剩下的万物生,帮她帮了大忙。
燕霜问他:“你现在在做什么?”她看了一眼放在燕安脚边的药箱,笑道,“在四处行医吗?”
燕安点了点头,他身姿挺拔,就算是坐下来也没有弯腰,和面前的女人姿态一样英挺,眉眼间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坚毅。
“我下了山,便四处游历行医,见了不少风景。”
听到这个话,燕霜就来劲了,她有些羡慕,还有些好奇地问道:“真的吗!那你岂不是见过许多好看有趣的风景了?能给我说说吗?”
燕安看着面前的眼睛明显亮起来的女人,清丽英美的脸上都带着期待,让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黑眸明亮,眉眼舒展,嘴角勾起时还有着浅浅的酒窝,一时间犹如濯濯清莲般俊逸。
燕霜微微失神,就听见燕安道:“好啊。”
“我去过很多地方,边疆大漠,天山长雪,波涛长河,霜姐想听哪一个地方的故事?”
燕霜这会是真的超级羡慕了,她自从回京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邺城,她正准备张口,忽然耳朵动了动,听见了什么声音,抬头看向棚子外的天色。
燕霜虽然面上没什么变化,但是眼神显而易见地沮丧起来。
燕安观察细致入微,尤其对他人的情绪感知更是敏锐,一眼就看出来燕霜的情绪变化。
他顿了顿,随即道:“出了什么事吗?霜姐。”
燕霜有些抱歉地朝他道:“不好意思啊燕安,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燕安黑眸原本的明亮都暗了不少,但是他也只是把这种遗憾埋在心底,告诉自己,将来还有见面的机会。
当他第一次见到燕霜时,就压抑住了自己想要更靠近她一点的冲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原本在药王谷时以为对燕霜的思念已经变淡了,但是没想到,再次见到熟悉的面容时,燕安觉得内心像是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要破土而出。
“你有事要忙,不必在意我。”
听见燕安这么善解人意的话,燕霜不知怎么的莫名就有些愧疚,她没有理会头顶传来更明显的哨声,虽然对于她来说很明显,但是普通人还是听不见这样的内力传音。
但是燕霜却觉得面前的青年似乎察觉了到了什么,就听见他继续道:“霜姐,务必小心。”
燕霜隐晦地瞪了房梁方向一眼,她朝燕安笑笑:“不用担心,我没这么着急,你现在住在哪?邺城这么大,可别到时候咱俩又碰不上面了。”
燕安眉眼弯起,掩饰不住唇边的笑,显得酒窝更明显了一点。
“我刚入邺城,带的是一个商队给的介绍,住在醉香楼。”
燕霜眼前一亮:“是王掌柜的客栈啊。”
醉香楼,它不仅仅是一个饭馆,它还是一家客栈,掌柜王刚深谙生意之道,家族在邺城经营了好几个世代,因此十分有名。
“这家新出的水晶蹄膀可好吃了!你可是要去尝尝。”
燕安:“好。”
燕霜想了想,她从腰间接下了什么,递给了燕安。
燕安也没有什么推迟的言语,他抬起手,骨节分明的大手毫无防备的就这样摊开在燕霜面前。
燕霜见了他的手,就是一愣。
“你的手……”怎么会有这么长的疤痕。
虽然已经愈合了许多,甚至连伤疤都没有多少,只是作为同样长年累月受伤的皇家影卫,燕霜不但自己包扎技术一流,看伤疤的技术也是一流。
不是她吹,只要她看一眼伤口,就能看得出来这伤口究竟是被用什么武器给划伤的。
燕安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又十分修长,只是左手上一个较长的疤痕很引人瞩目,虽然疤痕已经很浅,但是燕霜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
燕安显然也注意到了燕霜的目光,他语气淡然:“无事,霜姐不必担心,只是些小伤。”
燕霜就知道,这三年来,燕安吃到苦一定也不少。
但是她从不揭人伤疤,也没有问,朝他笑了笑,将手里的一个样式奇特的木牌放在了燕安的手心里。
木牌不大,甚至还很小。
燕安就感觉到她的手触碰上自己,带着一些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
他握着木牌的手紧了紧,随即面色如常问道:“这是什么?”
燕霜笑道:“你还记得三年前带你去的那件小院子吗?”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那样温馨中又带着一丝悲伤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