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了一下自己塞满了胡思乱想的脑袋,他又低头看了一眼那《河间赋》,没由来地又想起来当初与赵如卿在沧地时候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最不喜欢有人提起他十五岁时候写的这篇赋文,他记得那时候赵如卿便笑着劝解他——他现在都能回忆起来那时候赵如卿说的话。
她道:“将来你写更多更好的诗文,年少时候玩笑之作,谁又会记得呢?”
道理也的确如此,后来在赵如卿无声无息离开之后,他走遍许多地方找寻,又留下了更多的诗文,渐渐地,这篇他年少时候留下过风流才名的赋文便不再常常被人提起了——又或者是因为魏朝已经没了,如今已经是代朝了。
“当年魏朝的那个永王,如今在突厥。”赵如卿说道,“朕记得你与那个永王之间是有杀父之仇,应当没有记错吧?”
顾兰之怔住,他猛然抬头看向了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他竟然还活着?!”
“是。”赵如卿语气淡淡,“这次正好让你报仇了。”
顾兰之恍惚了一会儿,一时间心中竟是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第19章 十九 有人喜欢她就会有人厌恶她
魏朝其实离得并不算太远。
顾兰之愣神的时候想了一想,往前推个六七年,那会儿皇帝还是魏朝的那个厉帝。
只是时间过得快,对普通人来说,六七年前的魏朝已经完全从生活中淡化出去,对普通人来说,也想不起来魏朝种种了。
从赵苍建立代朝开始,短短几年之后天下一统,接着便是各种政令下达,百废待兴,没有人会执拗沉湎在过去,几乎所有人都会开始朝着更好更光明的方向走。
往前走,就意味着有一些过往会被当做累赘和负担暂时丢下。
与他有杀父之仇的这个永王,对他来说,便是这么一份暂时被丢下、倘若赵如卿今时今日不提起、或者永远也不会想起来的往昔。
在魏朝覆灭之时,他是曾经往当初永王的封地去过的。
但他到永王封地时候,看到的是一片被烧成了断壁残垣的王府,问过了当地人之后,才知道是永王封地中早早爆发了起义,这永王府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王爷还有他的姬妾儿女们或者死或者伤,最后是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意味着他也许是活着,也许是死了,一切都是不确定。
他在永王封地呆了快三个月,虽然见着了许多曾经永王的姬妾与孩儿,但也没找到永王本人。
他倒是想过父债子偿,但看着那些才到他膝盖走路还摇摇摆摆的小孩儿,他实在是下不了手——而再大一些的孩儿便见不到了,应当是早有门路离开了这里。
最后他也离开了永王封地,之后也便把这件事情丢开了。
有时仇恨消散的时候十分突然,多年的执念,突然就也没了多少坚持。
但让他意外的是,赵如卿竟然会记得这件事——这毕竟是一件小事,当初他也就随口提过几句,他实在想不到她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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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卿看着面前的顾兰之脸上神色变幻,心中所想所担忧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表情上,不由得笑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她都有些不能理解,眼前这个顾兰之这样心思简单纯善,而奏折上的他却是文采好、有风骨、交游广泛、在相当多的文人当中有地位。
这样的不同,又是同一个人。
“另外还有一件事,你的生母张氏也还活着。”想了想,赵如卿还是把这件事说出口来。她是看得出来顾兰之对这个永王其实都不那么在意了,但生母张嬛这件事情应当他还是哽在心里的。
果然,这话一出,顾兰之露出了一个愕然神色,他抬头看向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也……还和永王在一起?”
赵如卿点了头。
顾兰之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但几番挣扎,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整个人似乎都灰败了,最后安静地低下了头。
赵如卿看着他,倒是也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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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都不太记得顾兰之曾经说过的顾家那些事情,若不是她前段时间让人重新去查了一查,也想不起来这么多。
这事情若是在旁人身上,倒是也好处理,甚至不用这么仔细地说这么明白——奈何这牵扯到的是顾兰之,她倒是也不得不小心地说个清楚。
宫里面太上皇赵苍也好德妃秦氏也好,他们都已经注意到了顾兰之此人,或者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把当初她和他之间那点旧事给打探个清楚——这些事情瞒不了太久,就算她能瞒住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情,宫里面还有个活生生的证据。她知道她以女人身份做了皇帝有多碍着旁人的眼睛,也知道有多少人想尽办法要找到她的缺点错处来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她把顾兰之留在身边,便是提防着有人拿他做文章。
她并不惧怕那些所谓义正言辞的人跳出来反对她,她知道这世上不可能会有人得到所有人的拥戴,有人喜欢她就会有人厌恶她,仅此而已。但她厌烦他们总是从男女之间的事情上着手来对她品头论足,仿佛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评判的标准就全部变成了她如何对待男人,而她的文治武功就全部被忽视掉看不见了。
若他们知道当初她与顾兰之之间有那么一段往事,那么结果是必然的,他们一定会揪着当年的事情来说个没完没了。
如果顾兰之那时候被他们蛊惑还说出更多事情来的话,那么她将要面对的就是各种编造出来的、令人恶心作呕的、与事实都几乎无关的流言了。
想到这里,她抬眼看向了面前的顾兰之,倒是有几分感谢上天,恰好就在她登基之后把他重新送回到自己身边来,大约上天也是要助她把这天下掌握的,所以才把一切主动都送到她的手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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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看着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多半是以为她还记得以前。
她无意让他误会这种事情,但也不打算把话说得太明白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冷漠无情,于是她思索了一会儿,道:“若你希望的话,你的生母,朕可以饶她一命。”
顾兰之带着几分茫然地抬头看向了她,最后只摇了摇头,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臣的生母大约也并不想见臣……陛下应当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你这话若叫别人听到,便要说你不孝。”赵如卿叹了一声,“朕替你做主,饶她一命,就说是你求朕了。”
顾兰之呆呆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了几分水色,最后还是坚定地摇头:“臣知道陛下是一番好意,只是这事情……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她未必想要见臣,也不会稀罕臣为她求来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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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亲顾青被永王当街打死的时候,他已经十岁了,他那时候不是小孩,许多事情历历在目,也当然明白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由——只是子不言父母之过,他不能说,只能看。
他的生母张嬛在他父亲去世当日就欢天喜地红光满面地上了永王府来的马车,丢下了他,去做了永王的侧妃。
顾家族里的人欺负他是一个小孩子于是想来夺顾青留给他的财产,多亏是有顾青生前的几个好友仗义出面,替他保住了大半,接着仍然是他父亲的朋友之一和尚妙语见他一人孤苦,便把他带到了沧地,远离了是非之地,又让他有个安身之所。
他在沧地的寺庙里面住了五年,虽然没有剃度为僧,但经书听得多了,耳濡目染之下,便也学得了一些豁达和释然。
事实上魏朝末年时候他那次往永王封地去,心中也还带着几分侥幸,他那时候是想见一见张嬛。
在知道永王府被烧毁,永王的姬妾们都四散的时候,他还曾想过如果遇到张嬛,便把她接回到沧地去奉养。
只是那时候并没有找到她,他那时候以为她已经去世了——当然,今时今日他是已经明白,张嬛多半是跟着永王一起先逃走了,所以他找不到。
所以张嬛与他,并不是世俗意义上常见的母子关系。
张嬛对他没有感情,所以当初会那么坚决果断地抛下他,去做侧妃,去享受荣华富贵。
这么多年来,她并没有想起过他哪怕那么一次——当然了,在他有限的关于张嬛的记忆中,她的存在甚至还不如当年照料他的乳母和教养过他一段时日的祖母。
他们之间的关系淡薄到就好像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他并不认为张嬛会想到他会想见他,更不认为她会为了活下来就捏着鼻子和他在一起来续个母子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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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些话他没法与赵如卿说,他明白赵如卿方才说的话是为了他好。
“家国大义之前,普通人的恩怨便不值得一提了。”他沉默许久之后看向了赵如卿,“在代朝与突厥这样对立的关系下,臣与张嬛、与永王之间的关系便是渺小而不值得拿出来过多着墨的。陛下,臣恳请陛下,不必因为这点点小事情,而让陛下原本的打算有所改变。”
第20章 二十 既然她想让你帮忙,你帮就是了……
顾兰之这再三的推却,让赵如卿想起来奏报之上那简单的只言片语。
这种十几年前的事情当然不会有太过于详细的描述,她之前猜测顾兰之的生母张嬛也许是受到了永王的逼迫所以不得不嫁入了永王府,但现在从顾兰之的反应来看,这逼迫一说多半是子虚乌有,这中间一定有夹杂着别的她不知道的事情。但这种事情通常是不会向人说,顾兰之自己也不会多说,她虽然有几分兴趣,可也并不会去主动地刨根问底。
思索了一会儿,她也便不再想中间缘由,只笑着道:“既然要听朕的打算,那到时候你便一切都听朕的安排吧!”
顾兰之听着这话,只低头应下,也不再多想这事情了。
但等到了御城之后,他却意外地收到了张嬛亲笔写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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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御城时候是在傍晚时分,队伍整齐划一又安静无声地进到了御城中,赵如卿从御驾上下来,直接去见了周稼等三人,突厥大军就在十里之外。
御城是易守难攻之地,周稼本人又是尤其骁勇善战,突厥人在他手中已经折了五员大将,这时候已经不再敢上前来攻城。
两国开战,大军压阵,粮草马匹全是消耗。
御城是一座城池,后方又是直通京城,粮草不愁,还有赵如卿的旨意,故而周稼等人可以等得起支援,也不用担心会孤守城池没有后援。
但同样的情形并不适用于在城外的突厥大军。
对于他们来说,每一天的粮草消耗,都是巨大的不容忽视的问题。
更关键的是——他们从前是习惯了快速地抢掠之后就离开,而不是这种围城攻势。
这让他们内部已经发生了态度上的转变。
的确,他们原本是想接着代朝内部出现了皇位更迭的问题来趁火打劫,但是现在很显然他们已经捞不到太多的好处,那么他们还需要继续坚持下去吗?
在绝对丰厚的利益面前,或许会让他们先暂且把各自之间的矛盾放在一旁,齐心协力来做某一件事情;但当利益并不足够多、也不足够诱人的时候,那些隐藏的矛盾便都会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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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虽然他们还坚持着,但依臣看来,已经有和谈的苗头了。”周稼把城外的局势说了个明白之后,如此下了结论,“陛下这时候来也恰好是个绝佳的时机,突厥那两个王子应当已经心生退意,毕竟他们的汗王如今是命不久矣,他们不想在御城呆太久,但也不想以战败的结果回去突厥王庭。如果没什么意外,应当可以以言和为由,重新签订一份对我们代朝有利的和约。”
赵如卿点了点头,她决定来御城亲征,也是这样打算——之所以是要她亲自来一趟,也是因为她来这里,会让突厥那两个王子退得更果断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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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草原上的民族最懂的是趋利避害违害就利审时度势,他们能征善战,敢打仗,也看得懂局势。当御城只有周稼等人时候,他们或者还会硬撑着再战,都已经兵临城下,自然就会想着从这次南下当中获得更多的利益,哪怕是之后再和谈,也能借着自己这次卓绝战绩,来当做和谈时候的筹码,用来获得更多更好的条件——这是因为周稼等人一退再退,退到了御城,他们不难从他们后撤的行为中去猜测代朝的态度。而现在的情形便是不同的,尽管周稼退到了御城,但赵如卿本人来了,这说明了代朝的精锐也已经要到来,更说明了代朝对待突厥会是怎样的态度。突厥和赵如卿打交道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他们都很了解赵如卿本人是怎样的态度,他们之前惧怕她带兵,甚至很多时候都是躲着她走,所以他们的态度必然会转变。他们必然会选择和谈。
现在便是要等待着突厥人拿出和谈的诚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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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清了现在御城的情形之后,赵如卿便不再着急,与周稼等人一起用过了晚膳之后,才回去暂时布置的临时行宫中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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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顾兰之对着生母张嬛的信已经发呆许久。
这信并不能算很长,也就简简单单一页而已。
开头是写他们的母子之情,长篇累牍,声泪俱下,仿佛他们母子俩当年有多么亲厚,她当初离开时候是多么迫不得已。
写到中间便笔锋一转,开始写她如今的不得已,信中说她知道他已经出人头地十分欣慰,请求他能看在母子一场的份上救她回御城来。
倘若之前没有听赵如卿说过永王和她如今一起在突厥的事情,他也许会因为这封信动容几分,但他早就知道了他们就在突厥军中……这封信便让他感觉到十分的尴尬。
他的设想中,张嬛是不可能给他写信,更不可能主动请求他来救她的。
但……
也许是他对张嬛理解得还不够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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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御城没有京城热闹,夜晚时候一片寂静无声,就连树上的夜枭拍翅膀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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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传来了御驾回来的声音。
顾兰之回过神来,他站起来往外看,便见到赵如卿身后跟着一串内侍禁军护卫等人由外走进来。
他把这封信折起来放回了信封中,然后站起来走出去。
赵如卿看到他从屋子里面出来,手里还拿着个书信一样的东西,便笑着示意他上前来,口中道:“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朕说?”